我看着莫昶瘦削的面庞，发现他比分开时瘦了至少十斤，整个人像是缩水了一般。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
我顿时心痛得泪流满面，没办法挪动步子走近他去查看他的伤势。就在这时，我的耳朵开始蜂鸣。我听不到这个世界的声音了。我有一种类似于灵魂出窍的强烈的不适感。
我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莫昶，直到脱脱走近我用力摇我的肩，我才转过头去，问他：“老爷怎么了？”
问完这句，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脱脱正在猛掐我的人中。我起身揉揉眼睛，发现我还在破庙里。我扭头看向莫昶，真希望刚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恶梦。这样的重逢，让我很难受。但莫昶还躺在那里，偶尔呻吟一声。我看着他，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红夫人……”脱脱同情地说出这三个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他塞给我一些银两，说：“这是小王爷吩咐我交给你的。”
“谢谢你。”我无力地说。
之后脱脱没有多做逗留，他等琰玉写完信后，就离开了。这期间莫昶一直在熟睡，我没有去打扰他。当破庙里只剩下我和琰玉时，我问她：“玉姑娘，为什么会这样？”
“这边的汉人被蒙古人归为南人，四等人中的最下等，连畜生都不如。”她冷冷地说：“这些生活连畜生都不如的南人恨透了蒙古人，他们知道老爷做过蒙古人的官后，自然容不得他。我们这一路南下，比这更凄惨的处境都遭遇过。被当成叛国贼的滋味，就是如此了。”
“那我们往北走！”我说。这个时候我才不管什么南方北方，只要让莫昶不再经历这种事情，去哪里我都愿意。
但琰玉却说：“老爷坚持南下。”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劝劝他？”我问。
“老爷说他想去祖坟拜祭父亲。”琰玉说。
我皱眉看向莫昶——在这个时候，他为什么想去拜祭父亲？
我叹一口气，又问：“老爷现在状况如何？”
琰玉叹口气，说：“旧疾复发，身上又添了新的伤口；三餐无着，又不能好好吃药。几个月前他——他被打伤了腿，现在还是跛的。”
我听着她的叙述，呼吸越来越沉重。我说：“玉姑娘，玉妹妹……”
“什么？”她凑近我问。
我抬起手来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怒斥她说：“如果陪着他的人是我，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我死也要让他好好吃药尽快康复！”
她一手捂着脸，冷笑着插嘴说：“可惜他在经历这一切的时候，你正在王府被宠着被爱着，和另一个男人卿卿我我。”
她语带讽刺，我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你没有资格谴责我。当初是你选择留在王府享乐，而不是跟他南下受苦，现在你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算什么？”她斥责我说。
“我当初跟你们分开也是迫不得已！你以为我想离开老爷吗？”我怒说：“我那是为了给你们自由。我跟答剌麻八剌做了交易，用我的身体换取你们的自由！”
她冷哼一声，似乎是不相信我的话，说：“那你为什么现在又来了？”
“因为……”
“被小王爷抛弃了？”她冷笑着问。
这句话正戳到我的痛处，过去和答剌麻八剌经历的一切又一次掠过我的脑海，我的心一阵抽痛。我看向她的眼睛，以更加冰冷的声音说：“我和小王爷之间的事，跟你这个外人无关。”
她哼了一声，不再理我。
我起身走向莫昶，他还在睡。我给他擦拭了面上的伤口，发现他正在发烧。我扭头问琰玉：“大夫给他开的药呢？”
“只有很久以前的一张药方，现在我们没钱去抓药煎药。”她说。
没想到他们已经穷困至此。我叹一口气，说：“把药方给我，我去买药。”
她从莫昶身边的包裹里拿出一个药方给我。
我伸手接过，对她说：“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抓了药就来。”然后我离开破庙，往最近的镇子走去。
从药房抓过药后，我让伙计帮我煎了，然后去集市买了一辆马车、一些食物和补品。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徐娘，想到了答剌麻八剌跟我说过的苦肉计。我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看来我有必要跟琰玉好好谈谈了。
我赶着马车回到破庙时，莫昶已经醒了。他脸色蜡黄，看到我后一脸惊讶，问我：“红姑娘，你怎么来了？”
“以后我会一直跟你们在一起。”我说。
“小王爷可好？”他又问。
没想到他的第二句话竟是问答剌麻八剌的状况，想必是看到我来了，有些担心答剌麻八剌的遭遇。这个人，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我看着他，没好气地说：“所有人都比你活得好。”
听我这么说，他苦笑起来，说：“红姑娘不必跟着我受罪。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必跟你受罪，那玉姑娘就可以吗？”我生气地问。
他被说得语塞。我不忍心再为难他，又说：“老爷，我买了鸡汤，你先趁热喝了吧。”说完，我去马车里取来盛着鸡汤的瓦罐，连勺子一起递给了他。
他没有接过瓦罐，对我说：“红姑娘，你还是——”
我怕他赶我走，把瓦罐硬塞到他手里，站起来插嘴说：“我有话要跟玉姑娘说，老爷你先慢慢喝吧。”
琰玉看着我。
我对她说：“玉姑娘，借一步说话方便吗？”
琰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跟我走到庙门口。
“小王爷都告诉我了。”我对她说：“关于你用苦肉计让莫昶留在大都为官的事。我想老爷现在这么惨，也跟你脱不了关系吧？你到底有何目的？”
她看了我一眼，犹豫了片刻，才说：“红姑娘，这是我跟老爷之间的事。奉劝你一句，早些收手远离我们吧。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绝对不会是好事。”
“这样我就更不能走了。今天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不然——不然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老爷，让他看清楚你这个人，从此远离你。实话告诉你，我也见过徐娘了。她其实还没死。”
“你——”她看着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算我请求你，告诉我一切。”我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我这个人不信命不信邪，我相信万事都有可能，什么都可以被原谅。所以，请你把一切都告诉我——”
“小王爷给过你承诺吗？”她突然问。
“这跟小王爷有什么关系？”
“你爱他吗？”她又问。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这跟老爷又有什么关系？”我问。
“那么，我和老爷的事，也跟你无关。”她冷冷地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红姑娘，奉劝你一句话，回到小王爷身边去吧。他从一早就喜欢你了，只有呆在他身边，你才可能幸福。不要再管我们的事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而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第一零三章 父女
听琰玉说到答剌麻八剌喜欢我，我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我看得出来。”她的表情有些生痛：“他看你的眼神，跟看别人不同，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每次看向你的眼神里，都有一种期待，闪着欢快。”
“他其实也很喜欢你。”我说：“之前他亲口承认过。”
“或许吧。”她低头微微一笑，笑容里并没有多少感情，接着说：“但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而你可以。你也喜欢他吧？所以，回去找他吧，他需要你。他虽然表现地很强硬很张狂，但也有很脆弱的一面，那就是他的孤独。他身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而且只能是你，不是我。”
从她苍凉的语气，我能听出，她了解答剌麻八剌，她爱着答剌麻八剌，而且很深。
“为什么不是你？”我问。
她抿着嘴唇，似是不想说。在我沉默的逼视下，她才说：“我出生时就背负了既定的命运。我命里注定的黑暗，会吞噬他。”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难过，透出绝望的阴冷。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觉得我似乎可以理解她，我对她的同情超过了一切。
“什么注定的命运？什么命定的黑暗？我不懂。”我摇头说：“但我觉得你可以放弃过去的一切，做出改变，我们都可以帮你。”
她摇头，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噎住的话：“我是江雪姝的女儿。”
过了半晌，我才说：“什——什么？”我以为我又幻听了。
她看着我的双眼，似乎很满意这句话给我带来的震撼，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江雪姝的女儿。你们之所以从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是因为我不仅长得像她，而且我一直在学她的一颦一笑，学着她的样子去选衣去梳妆。”
“你在说笑吗？你是江雪姝和谁的女儿？”我惊讶地问。
“和一个负心人的女儿。”她冷冷地说：“我之所以活着，遭受了所有的痛苦和煎熬活下来，只是为了报复那个负心人——报复他给了我这样的身世和命运，报复他给了我母亲那么悲惨的人生。”
“你说的那个人，是莫昶？”我用颤抖的声音问。经她这么一说，我发现她确实很像江雪姝，也很像莫昶，从外表上看，她绝对是他们的女儿。
她看着我，没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你错了。”我说：“他一直都爱着江雪姝，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娶了别人，为了国家才背弃诺言。”
听我这么说，她大笑起来：“你不觉得你像是在说笑吗？谁会相信这种话？”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老爷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有时间，我可以跟你讲讲他的过去，讲讲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或许听完了，你就会明白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我劝她说。
“不必了。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对他再了解不过。实话告诉你，我要让他身败名裂，要让他失去一切，要让他痛不欲生。”她愤愤地说。
我摇头说：“你不能这么做！他是你的父亲！因为他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不要给你自己增加罪孽！”
她哼了一声，说：“我宁可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我抬手想给她一耳光，却被她挡下了。我气愤地说：“你还是个孩子，你什么都不懂！我要去把这件事告诉他。”说着，我就往莫昶所在的殿堂里走。
“这样他会疯掉的。”琰玉在我背后笑了起来，说：“你去跟他说啊，那个跟他在床上缠绵的女人，其实是他的女儿，看他会不会露出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我很期待呢。”
“什么？你说什么？！”我停下脚步，惊讶地转回头看着她——她眼中含着泪，嘴角不自然地上扬。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骗我。
我说：“你刚刚在说什么？你疯了吗？你明知道他是你的父亲你还——”
她笑了，这是恶魔般的笑容，她说：“对他最后的打击，一定要最后说出来才行。你现在一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们毕竟有血缘关系啊。你就不能尝试着去原谅他吗？”我觉得我就快疯掉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我都告诉你了。现在你该满足了。你走吧。”她说。
“我不走。”我摇头说。
她冷笑：“那你留下来做什么？”
“我——”我留下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绝不能就这样离开。一定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一定有什么是我必须做的。我一定要救莫昶，救他的女儿。
就这这时候，殿堂里传来声响。我们一同看过去，发现莫昶站了起来，似要走向我们。我赶忙跑过去扶住他，让他坐好。
“玉儿，能让我跟红姑娘单独说几句话吗？”他对琰玉说。他竟然称呼她为玉儿，如此亲密，难道他们真的已经……
琰玉点头走了出去。
“老爷，你称她为玉儿？”我试探说。
“嗯。”他说：“我把雪姝的玉簪也给了她。”
“那你和她之间……”
“红姑娘，大都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吧？”他岔开话题问。
我看着他，盘算着要不要对他隐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小王爷出了什么事？”他忧心地问。
“在朝廷的斗争中起起落落，现在正在低谷。”我说。
他叹了口气，又说：“他一生都注定在宫廷斗争中起起落落。不过他会成为一个杰出的成功者。你留在他身边，对你对他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知道他是想赶我走，我对他说：“他让我来找你。”
“那么你的意思呢？”他问。
“在你身边，我才会有一种归属感。你这里是我的根，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根本所在。”我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些话，说过之后才发现这就是我对他最真实的感觉，没有任何矫饰。
“但是我这里已经有我和玉儿了。”他婉拒说。
我知道这就是他能说出的最彻底的拒绝了，但我还是厚着脸皮笑说：“再多一个我，又能怎样？”我想留在他身边，并非因为我无处可去，而是我感到了一种责任，我觉得我必须留下来，帮助他们。
看我坚持，他只能默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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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我们乘马车离开了那座破庙。因为莫昶有伤在身，我让马儿们跑得很慢。为了让莫昶尽快恢复，我让他多休息按时吃饭，并给他喂下很多补品。琰玉默默看着这一切，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她很痛苦。
晚上我们在马车里过夜，临睡前我问莫昶：“老爷，我们要去常州？”
他点头说：“就快到我家人的忌日了。这么多年来，我甚至都没有从容地拜祭过他们。”
“老爷怎么看待你的父亲？”我问。
他有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说：“我只是有些好奇，老爷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苦涩一笑，抬头望着明月，想了一会儿，才说：“很多很多年以前，我还小，不能理解他。我误会过他，也恨过他。但是现在，我想……我很怀念他。”
“老爷，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在追悔什么。”我说。
他点头，说：“在他生前，我始终未能传达给他我对他的情感。甚至只是一纸道歉的书信，我就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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