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兰田心里清楚了。张金义肯定是顶住了他们的毒打和威胁利诱,没有胡乱说话。于是,更加强硬了。
“大人您说小民是主使,又拿不出证据,又不让对质,谁能信服呢?”
“这??”穆兴云僵住了。
魏师爷一看来硬的不行,赶紧过来劝说:“哎呀,我说王掌柜的。你怎么又犯倔脾气了?穆大人这不都是为你好嘛,他帮助过你好几次呢。这回,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老人家能不生气吗?都怪你一时交友不慎,竟然窝藏了一个陶克陶胡马匪的探子,是这小子乱咬人的。要不是穆大人关照你,恐怕你早就被抓入大狱了!你还不赶紧认个错?”
说完,魏师爷转过身子,从案子上拿过一张纸:“其实这也没什么。我这里有一个张金义的供词,你在上面画个押。一个小小的伙计,犯不上替他背黑锅,你画了押就没你的事了,有我和穆大人保护你呢。”
“关照我?认个错?画个押?无凭无据地把我叫来,硬让我承认,这事哪门子关照?”兔子也有急了的时候,王兰田此刻腰杆也硬了,一点面子不给。
“大胆!你信不信?本官现在就把你打入大牢,然后砍头!”穆兴云见魏师爷这招也不好使,有些气急败坏。他对着两边的八旗兵喊着:“先给我拖下去上刑!”
魏德财假意一拦:“穆大人,王掌柜的可是明智之人……”
王兰田没等他说完,就说:“打入大牢?砍头?可以,但你必须拿出证据来!二府老爷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有谁胆敢欺压商户、浊乱市井,他第一个就不会轻饶他。不管这个人的官有多高、势力有多大。你们编造罪名,三次敲诈我四千五百两银子不算,还要继续算计我,我到同知署衙门去告你们!你们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我银号的往来账目中可以查到给你们的银票!”
魏德财一见王兰田说出了被敲诈银子的真实数目,吓了他一跳。因为魏德财为穆兴云经办这些事时,向来会私藏银子的。如果被穆兴云知道了,自己可就麻烦大了。
没想到穆兴云没有听清这些,他狂妄地大笑:“能耐真是不小啊。你一个小小的商户竟然还敢告我这个守备?你也不看看自己算个啥东西!”
“告又怎样?不仅仅是我一个商户有这样的遭遇,我们告的人多得是!”
穆兴云和魏师爷没料到温顺得如同一只小绵羊的王兰田此刻竟然像一只凶猛的老虎一般,驳的二人瞠目结舌。
魏师爷听到王兰田说“戴彰勋大人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眼珠一转,暗想:原来是戴彰勋在背后撑腰,怪不得他如此硬气。要是如此对峙下去,恐怕穆兴云也难以收场。再说了,要是把王兰田给抓起来,一上刑,他再把自己私吞的银子抖落出来。穆兴云一旦恼羞成怒的话,那还不把自己给休了?魏师爷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妙计??先把他撵走再补救!
他对王兰田责怪地说:“还犯倔,王掌柜呀,你吃亏就在这儿!穆大人如此好心没好报,替你上下疏通不说,还背了一身的骂名。而且你还要告发他,你有良心吗?真是的。”
接着,他又对穆兴云说:“穆守备‘大人不计小人过’。我看这样吧,王掌柜的可是咱的老朋友,按他们山西人讲,是‘老相与’啦。我作保,让他回回去好好想想,待他想通了,再来对质也不迟。”
“魏师爷的意思是我可以走了?”王兰田说。
“那是啊!”
王兰田人生当中头一次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协台衙门。
王兰田走后,穆兴云暴跳如雷。他纵横这么多年,经历了多少风云际会,还没有什么人敢顶撞他。他见魏师爷放走了王兰田,但又不能十分责怪,因为许多事情还得倚仗他去办呢!于是,穆兴云问魏师爷:“你……你怎么把他给放了?我看这小子欠收拾!”
魏师爷急忙解释:“穆大人,消消气。我跟您这么多年,给您拿出了多少好主意?哪次不是得了好处?所以您得听我安排这事儿。这次,这小子有些来头,要上同知署告我们,是那个戴彰勋在背后支持他。我看这事儿有点不妙,赶紧把他撵走,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
“一个小小的商户敢上同知署告我,胆子也太大了吧!?他也不打听打听,我和戴彰勋的品级差不多,都是正五品的,不归他管。我怕王兰田去告?”
魏师爷见穆兴云像往常一样,是个猪脑袋,什么话也翻不转,又开始了劝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已经摸清楚了戴彰勋的脾气。戴彰勋早在做知县的时候就专门跟我们这样的人作对。您说这大清国有几个手脚干净的?按理,您和他的品级是一样,井水不犯河水的。但现在不同了,直隶总督杨士骧大人专门给我们发来了文牍,让我们归他节制。如果他想收拾我们,只要给直隶总督府上一个折子,奏我们敲诈商户或者剿办陶克陶胡马匪一事无成之类的,那可就够我们喝一壶子的了。”
穆兴云这个猪脑子还不好使,接着说:“奏我?他戴彰勋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咱没点根基还能当上这正五品的守备?”
这句话倒是真的。原来,穆兴云的姐夫就是朝中重臣??内阁大学士陆润风。穆兴云别看肚子里没有一滴墨水,但他凭着一身横肉和小舅子的身份,被他的姐夫介绍到口北道任从六品的卫千总。没过多久就又被口北道的大人们调到了多伦诺尔协台衙门右营担任守备,三年之内竟然升了四级。
魏师爷仍在像劝小孩子似的劝着:“不怕别的,就怕王兰田联合那些商户来个众人上告。我们协台衙门左营、中营的守备可都盯着您呢。要真是告到同知署那里,别说是戴彰勋了,恐怕是那两个守备也会跟着兴风作浪呢。在我们协台衙门内部让他们抓到了把柄的话,我们可就想硬都硬不起来了。”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穆兴云的心里。那两个守备平时总是跟自己找别扭,要是让他们抓住了把柄,日子可不好过。想到这里,穆兴云带着魏师爷退回内室,密谋了良久。
王兰田从协台衙门出来,一身的轻松,享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尽管早晨黄风漫漫的天空乌云翻滚,但被正午时分的阳光给融化了,天上一丝云也没有,湛蓝湛蓝的。他环顾四周,觉得美丽而又熟悉极了,真想躺在阳光下美美地睡上一大觉。但不能耽搁,刘三银还在家里等着呢,得马上到刘三银那儿,告诉他这一情况。
很巧,在刘三银商号的门口,碰到了也来这儿的郑继广。郑继广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他依然能用那洪亮的嗓子讲话:“王掌柜的,洋行欠我们的银子拿到了,该您的货款我也给您送回去了。多谢大伙的帮忙。这不,我专门收了一条大黄牛,把它给宰了,煮了一些上好的牛头肉。这是我最拿手的,是祖传,想要送给您和刘掌柜的尝尝。我刚把那份送到了您家,交给了弟妹。然后来富盛永商号。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您,您说巧不巧?”
王兰田望着郑继广那魁梧的身躯,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他的话也像正午时分的太阳一样,照得王兰田心里暖暖的,二人携手一同走进了刘三银的富盛永商号。
刘三银正在商号里焦急地等待着。他一见王兰田进来,便问:“到底咋样?”
王兰田把在协台衙门经历的一切说了一遍。刘三银心里由衷地为他高兴。而郑继广也在打听这件事的原委。
刘三银说:“我说嘛!这些人蹬鼻子上脸的,就是不能向这种人低头。这不,你没事了。”
郑继广也感慨道:“这些恶人!就知道欺压咱商户,好像咱手里的银子就像草原上的荒草,一撸就一把丝的。我们要是遇不到这么好的戴青天,我们的冤屈不知道到哪里去伸呢!”
王兰田道:“在协台衙门虽不敢说是没事,但我也把话挑明,是二府爷支持我们的。他们要是惹了众怒,大家就抱成一团,还怕啥呀!”
刘三银见压在王兰田心头这么久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地说:“你们都别走了,这儿有白掌柜现成的菜,我们哥仨儿好好唠唠。郑掌柜的,你们回族人忌讳喝酒,那你就喝茶陪着吧。上次我说你不给酒的事儿,是无心说的,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哪里啊,您不是还吃我一茶壶呢么?”
“对了,咱俩算扯平了。”
三人大笑了起来,边吃边聊着,都在讲在戴青天的支持下要好好大干一番。
郑继广道:“咱三家的生意都是跑内路??北路、东北路蒙旗的。如今有戴青天在,生意也有保障了,咱也跑外路,奔外蒙,也像城里那些大商号那样,到库伦、恰克图设上分号,买卖不就更大了么?”
刘三银说:“跑外路?那就得多养活一些骆驼。我看,我们得到驼桥去看看啦。”
“驼桥”是个外来词。最早的时候,老城的驼马市场是在一起的,统称为“驼马市”。后来,跑外路的旅蒙商把归化那边的名称传了过来。前些年,同知署把驼马市分开,骆驼市场迁到三道街,称为“驼桥”。马市依然呆在原地,也就是马市街,那里称为“马桥”。
王兰田听说他们想跑外路,便开起了玩笑:“看把你美得,屁股不疼了,就想起做大买卖来了。这外蒙气候多变,可不是谁都能跑的。”
“都是一副肩膀顶一个脑袋,他们能跑,咱们也行。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三家一起去,互相也有个关照,这买卖不就做大了么?”
三人又说笑了一通。
刘三银问王兰田:“你现在没有货物了,还不赶紧组织一些,磨蹭个甚?实在不行,你从我这里匀一些。”
“从你这里匀一些?你们经销的货可不一样,你要他改行呀?”郑继广笑着打趣。
“多谢刘三哥了。原本我是想避一避,才忍痛处理货物,这你们是知道的。现在遇到了戴青天,我的腰杆也直了,信心也足了,想把祖上传下来的天意德商号发扬光大。不过,既然货物已经处理了,索性就带着柳琴和可儿回老家去过一个冬天,顺便料理一下张家口那边的生意。柳琴从嫁过来,年年在商号里忙碌,还没有回过娘家呢。她可是早就想家了啊。等到明年开春,我先到湖北汉口去一趟,好好组织几批货,运到张家口和多伦诺尔。再说,有你们在这儿,我能不回来吗?”
刘三银沉思了一下,有些依依不舍:“这样也好,就当是出远门进货吧。一个冬天过得也很快的。”
郑继广也说:“就是嘛,你不回来,我明年赊谁的货呢?”
但王兰田但心底说了一句:“只是现在张金义还在协台衙门里面,我有些不放心。”
郑继广自然有些不理解:“一个小伙计,您何必放在心上?再说,他啥也没有讲,他们自然会放了他的。您还是放心走吧,商号这边有我们照应呢。”
王兰田说:“郑掌柜的,您不知道。张金义对我是有恩情的。有一次我们出草地时意外地碰上了大狼群,黑压压一片。这群狼一直跟在我们后面,那场面,真是可怕极了。夜晚,狼群向我们狠扑了过来。我们大家奋力打狼,尽管捅死了很多,可是狼群依然不退。就在我筋疲力尽,马上就要被狼吃掉了的时候,是张金义舍身相救,并负了很重的伤。如果没有他,恐怕我早已……自打我收留了张金义后,他就成了我跑草地、赶趟子时最好的帮手了。羊群什么时候上路,走什么方向,一天走多少里路,什么时候歇息,哪里有水喝,怎样去对付野兽和马匪等等,他都比我清楚。更可贵的是,张金义忠心耿耿,交给他的事儿,他从没有办砸过,他负责的柜台也从没有短缺过什么银两。你们说,我能扔下他不管吗?”
刘三银知道张金义的为人,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你已经没货了,在这里靠也不是常法。不如你带着家眷先走,我替你在这里解救张金义。”
郑继广接过话茬:“我们两个一起想办法救张金义,您就放心走吧!”
王兰田站起,紧紧握住二位老友的手。两位老友发自肺腑的话语让他感动得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过了良久,王兰田说:“刚才我在协台衙门理直气壮的一通话,驳得他们哑口无言,估计他们不敢这么做了。张金义不是陶匪,他们必须放人。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不过这世道办什么事都要用银子的,我把银票放在三哥这儿,你们费心了。”
就这样,三人在一起一直聊到了太阳落山。
一阵凉风刮过,协台衙门刑讯室里大火盆上的炭火起伏不定,几只烧得通红的烙铁放在上面。魏师爷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观看着穆大人几个铁杆部下进行的刑讯。这大牢里什么皮鞭、老虎凳、夹棍以及钉在墙上的镣铐等各式的刑具一应俱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人肉焦糊的味道。看那张金义的样子,恐怕已经是被刑讯多时了。他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一块地方是好的,十个手指也被夹烂了,血肉模糊,不少地方皮肉开绽,被折磨得恐怕是连王兰田他们也都认不出来了。这场景,让经常参与审讯的魏师爷看得都有点反胃。不过,这几个负责刑讯的八旗兵也给累得够呛。
虽然是如此残酷的拷讯,很明显没有取得什么实际效果。否则,也就不用八旗兵们这样拷打了。
不过,魏师爷还是不死心地重复了一句:“你到底招还是不招?”
张金义睁开他那被打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艰难地说:“招……招什么?我说过多次了,我只是一个蒙古流浪汉,没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说完,他又垂下了头。
“我是问你是不是陶克陶胡的人!”
“不……不是,我是东北苏鲁克旗的蒙古人。‘官垦’毁了我们的牧场……我无家可归,流落到乌珠穆沁草原,在王府当了一名牧羊人。后来,我放羊时遇到了沙雪暴,丢了羊,王爷要剥我的皮。我跑了,到处流浪……王掌柜的遇见了我,见我可怜,就收留了我。不信你们可以到乌珠穆沁王府去问!”张金义没有几分惧色,他铭记着王兰田的知遇之恩。
魏师爷把茶碗往桌子上一墩:“我们他妈的干嘛要去问?你说你是东北苏鲁克旗的蒙古人,谁信呢?你一个蒙古人到我商城干什么?不是探子,还能是啥?”
“你们还问我?你们官府办官垦,毁了我的牧场,我们怎么生活?不流浪干啥?难道去抢啊?”
“抢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