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和,想来与韩信见上一面也不会如何,大不了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便柔柔道:“但凭夫君吩咐。”
晚间邵轩辕要忙正事,我便独自坐在王妃阁里,因明日的故人重逢,而将久已尘封的记忆开启封印。那时节我十五岁,还唤韩小七的他十六岁,彼此年华正好。铜镜照无邪,也是有过一段真正美好的时光的。可记忆中最后见他的时刻却是那样不堪,我发了毒誓愿与他永世不见。不想转眼又要相见,可见天不从人愿。
我独自在榻上辗转反侧。依稀又是那个严冬,我心血直流地卧病于床,小七冒雪立在楼下,而我执意不肯看他一眼。第二日只听得喜炮锣鼓声声入耳,他已经迎娶官宦千金洞房花烛,更显得我僵卧凄凉的痛苦寂寥。思绪浮沉间我本以为我会彻夜难眠,不想腹中骨肉让我轻抚便觉心安,轻而易举地沉沉睡去了。
桂林第二日在床边低声将我唤醒:“王妃,王妃,您睡好了么?”
“嗯?”我嘤咛着,勉力睁开眼,有些困倦道,“何事?”
桂林眉开眼笑:“小七回来了!”
我反应了半天,才知道她说的是韩信已侯在阁外,惊得坐了起来。以为自己昨夜思虑过重而睡得浮动晚醒,却一眼瞥见屋中计时所用的漏刻,又意外道:“现在卯时,初秋时分,天才刚亮啊!”
“韩将军卯时刚至便过来了。”竹儿一面打理着起床事宜,一面笑道,“真是位不忘旧恩的大英雄。昨夜我们都听桂林说了韩将军两次护主的事呢。”
“是么?”我与他们的兴致勃勃形成鲜明的对比,想那两次便是中毒与溺水了。其实韩信与我先主仆后恋人,他救我的次数又哪里只有区区两次呢?只可惜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桂林此刻又俯身道:“王妃打算起床么?”
“起床吧。”我收起如风中柳絮般凌乱无际的思绪,对竹儿道,“将韩将军接进来,说我洗漱完毕后立刻进去招待。”
桂林一面应着,一面问我道:“此番您与小七都是衣锦凯旋相见,要不要穿上最华美的衣服?或者穿上不凸显王妃身份的,以免生疏了?”
“男人才不会管我们穿什么、如何搭配呢。”我自有主张。穿着华美显得重视,穿着不凸显王妃身份的显得亲昵,韩信显然都不配。道,“穿王妃服制,但取最素淡那种便好。”
很快的,我再见到了他。他正端坐于王妃阁内,边疆的风沙使他黑了也壮了,但更在那永远温柔书生气的脸上增添了迷人的男性魅力。听闻即便是在回鹘部内,也有不少异族女子爱慕于他,韩信果真是一位英俊儒雅的帅气男子。我昂首而目不斜视地端庄入座,见他一袭暗锦衣,征战沙场的战神此刻竟面似微微紧张。
我像佛堂里的观音娘娘一般冰冷而高傲的坐着,不准备与他一言半字。倒是他先开得口,是那样出人意料的朴素和关切:“怎么来得这么快,还没用过早膳吧。”
我僵硬地说:“本王妃不饿。”
他窒一窒,见我态度坚决,决计不会用早膳,有些无奈而焦急,突然口风一转,道:“我也没吃早膳,正饿着,你可否请我用膳?”
客人都开口了,我无计可施,便传令陆贸城和肖琼把八宝百合羹外加鸽子蛋端上来。客人用膳,主人必须相陪,我这才进了食物。其实我身子不好,方才空腹,胃中有些不爽,此刻方才舒服起来。悄悄看韩信,看他吃得极少,不过意思意思,便知他并非饥饿,只是想巧妙地让我吃东西罢了。可是他早已待我那样不堪,何必现在又来殷切关心,韩信这样聪明一个人,难道不懂这个道理么?
旧请
132、旧情
在看见我的那一刻,韩信似乎情难自己,以至于朝我的方向下意识地前倾了身子。他触到我冰冷无情的目光,显然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望着我涩声道:“故人好久不见了。”
他痴痴盯住我,那样贪婪而哀伤,简直让我觉得冒犯。可周围的人都觉得是忠仆义主久别重逢后的正常反应。我努力将阔别之后对韩信说的第一句话讲得平静而疏远,暗中提醒他道:“看韩将军一袭白衣,显然是在为先夫人尽哀。忧能伤身,但请节哀顺变。”
“不。我之所以身着白衣,并非为了依依。”他的温柔一如往昔,居然就这般情难自抑地说道,“而是你说过,你最喜欢看我穿白色衣衫。”
已经负了我,又还记得我爱看他穿何种颜色做什么呢。我冷冰冰道:“既不是为伊人哀恸,何以将军如此失态,并不叫本王妃的尊称。”
他被我的发问弄得窒了一窒,眼中流露出受伤的神情,道:“大概是许久不见,有这么多人在一旁候着,旧交却皆不见踪影,我还一时无法接受吧。”
“你说什么呢,小七将军?”我身后的桂林闻言柳眉倒立,扬声亲昵道,“我难道不算将军你的旧交?”
韩信对桂林投以微笑,桂林更见开心。韩信素来在何处都是如鱼得水的,他很有人缘。我却无法也不必告诉小琪,这人并非与我们在如云院其乐融融相处之时表现的那样。
我冷声道:“将军名震四海,我才特意让身边的八位下人都来瞻仰你的威仪。人多则目明,也省得生出些不清不楚的纠葛来。”
“威仪……么?”闻言他此刻的目光居然都称得上痛楚了,惨声自嘲道,“我不过是想先保护好足下的土地,再来保护好自己的女人。不想我念着她一路生死厮杀下来,心爱的夫人却已对我冰冷无比,再不肯与我展颜说上只词片语了。”
我不知哪会如此自作多情,认准他说的夫人是我而不是杨依佳,道,“也许你夫人并不在乎你有多强大,她只希望你不要离开她,但你却终究丢下她独自一人,扬长而去了。”
韩信看住我,声音如穿越百年一般沧桑,道:“我和她两情相悦,我以为她会懂我。”
我不为所动道:“我以为,无论两人如何感情深厚,但一人却总是不辞而别,那便怨不得另外一人心灰意冷。”
“你怎知是我不辞而别?远行之前我在她楼下冒雪站了一夜,我想对她解释清楚,可她并不愿意听。”韩信针锋相对,与我当面相谈,并无一丝退让。
“你本就该一早将所有的顾虑和作为坦白告之与她。爱情的意义本就在于共度人生。”我道,“你却让她陡然间发现你的背叛,她如果爱你,如何还肯面对你、原谅你呢?正因为她爱你。不过也是因为她爱你。”
“我害怕失去她。”一贯万事在胸的韩信居然流露出无助的一面,他挫败道,“我有很多次,都想对她开口,可我居然害怕。我总想着等明日吧,等明日我便将一切和盘托出。可我没料到事情会暴露得如此之快。我明明比任何人都想保护她,却让她流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这么久了,我无论身在琼林宴,还是身在沙场,这都是我的梦魇。事实上,当时的情况是一盘死棋,我身为一个小卒,只能选择义无返顾地往前走,过河之后先暂时离开她,大展拳脚方可回过来将棋走活,再来保护她。”
他这番话说得感人肺腑,虽有些让人不明之处,在场之人却无不动容。他们都觉得韩信对亡妻情深一片,几个丫鬟无不眼圈发红。与此相对应的,便觉得我言辞苛刻,过于凉薄无情。就连小琪都对我有些不解和迷惑。我的手紧扣住垂流苏的金线靠手方枕,因过于用力而指尖泛白。
“可你还是失去了她。”良久,我听见自己冷漠而冷静的声音如同两世般的透彻与释然,“本妃只问你一句,若是王爷现在有难,本妃有办法救她,但必需另嫁他人。你觉得王爷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么?人同此心,你从前的夫人,难道愿意你去为了她而背叛你们的爱情吗?”
韩信哑口无言。我眼见他俊美地熔岩飞快地苍白下去。还有半句话我并未说透,那便是,他为了自己骗取杨依佳已算负心,但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并非不能理解。然而,他何必再以水银为毒将好好的姑娘祸害致死呢。
又也许,这一切都是借口。以我当年对他的深爱入骨,恐怕他无论做出什么豺狼之性的事情,我都能接纳。当年让我对他心冷至极而断然割爱的,不过是他背叛我而与其他女子去行风月情浓。可能我终究不是什么好女人,我只是个痴情的女人。养一家严格算起来是被我和韩信共同害死的,加上李利等人,我的命运注定了我无法当个好人,我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连奈何桥下的忘川之水,也洗不干净了。
“那我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亡羊补牢,应该还能挽回。”果然,会轻言放弃的话,除非那人并非韩信。他似终于想通了什么,再抬头时,双目中稀薄的软弱已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闪着光芒的坚毅。
“斯人已逝,恐怕韩将军再难回天。”我在适时的时候却装听不懂了,习惯性将右手放在小腹之上,因提起这个话题而满心甜软,不由连表情也柔和万分,道,“还是且将怜旧意,惜取眼前人吧。”
韩信闻言阴冷起来。他猛然发现了我的小动作,瞳孔微微一眯,听不出情绪道:“世人都说你怀了胎,看你这番样子,想必王爷对你很好,你也过得很……很快乐。”
“是的,我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着孩子出来了。”我答得斩钉截铁,满面都是笑容,道,“王爷待我很好。现在的我,很幸福。”
插足
133、插足
韩信看上去并不为我感到有多开心。他对我的话不置一评,只兀自举杯喝着茶,我注意到不知为何,这将军的手有些颤抖。他的表情隐藏在杯后,外人无法窥探。放下杯后,外人无法窥探。放下杯后,他终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竟好似我身上有一部分会炙伤他。他远目看着窗外的秋凉雁归,不知是评人还是评茶,口中道:“才不到一年,怎么就变了这样多。”
之后的对话乏善可陈,他极力想与我温存互待,我却一丝不苟地维护我身为王妃的高高在上。一个百般亲近,一个想方设法的疏远,如此慢慢耗着日头,我想这与故人的相见,便可安然过去了吧。可惜韩信来得太早,居然有足足两个时辰要与他相处。
他眼见谈话陷入僵局,也不急不恼,果真是大将之风。偶尔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看看小琪,薄唇便勾起一抹笑。两相比较,倒是我在端庄矜持的外表之下,尴尬而僵硬。眼见时间快到了,韩信突然起身对我恭敬行礼道:“王妃,属下想再去看看如云院的故居。”
这个要求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我委实不能拒绝,何况还有那样多一心向着韩信的眼珠子在看着,纵然是居高位者,其实也无法真正做到随心所欲。韩信此人还真有些像宋江,对短时间收服人心可有一套。
因为是回如云院看看,再喊这么八个人尾行便实在是太大的排场,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我便只叫桂林跟着。方才韩信终于肯开口叫我“王妃”,举手投足间礼数周全地严守上下尊卑,想来也不会有意外之事。一路上我继续绷着脸,只不时将手爱抚小腹。韩信反倒从容自若,一切如常。到了我为四十五侧妃之时居住的那院子之外,我便让小琪候在门口,用迎接贵宾的礼数,亲自陪韩信入内。
这里我许久不见,坦白说也并无过多的眷恋之意,毕竟王妃阁对我而言意义要重大多了。可是眼看这儿窗明几净,居然一切和我离开之时并无二致,不由微微称奇。
“我不知自己是爱这儿更多一些,还是恨这儿更多一些。看你的表情,却对这儿无甚留恋。”韩信语调平平道,“你不再戴着那红宝石发簪了。”
“本王妃有了更合心意的东西,不劳将军费心。”我随口道,将手覆上脖子上挂着的墨玉吊坠,不由甜甜一笑。
“你不准露出那样的笑!你人在我身边,心中却在想着邵轩辕么?”韩信终于撕破了他所有佯装冷静的伪装,生气而激动地朝我逼近。
我一惊,下意识地拉开与他的距离,一边往后面推开躲避,一边口气拒人千里之外道:“将军看完故居了吧,我们快一同出去。”
他却浑然不怕我的警告和恐吓,居然狠狠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样大胆的侵犯王妃,双目火辣地盯着我的眼睛,口中道:“你还想逃到哪里去?你为何这般怕我了?”
“放手!”我压低嗓音,依旧维护着我外强中干的尊严和犀利,道,“世间唯独一人有资格碰我,那人并不是韩将军你。”
“你以前从来不曾这样抗拒我,对我如此疏远。”韩信痛心疾首,忽而冷冰冰的眼神像一条饱含仇恨毒汁的蛇一般,闪电一样落在我尚平坦的小腹处,道,“是因为这个东西么?”
“你以前也从来不曾背着我和其他女子暗通曲款,也不曾抛弃我与其他女子风光大婚。”我被他狠辣的目光惊到,急于保护我腹中脆弱的胎儿,忙转移他的注意力,“其实是你自己将我远远推开的,你占尽先机,却一手毁了我们的姻缘。你何必怪别人,你只是不忍心承认罢了。”
“不是的!小香花,我从来都是只爱着你的,那只是不得已的牺牲,是为了我们好。”韩信将我往怀中搂着,我奋力挣扎,可是他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大将,身怀绝技,我这柔弱无力的拳打脚踢根本无异于蜉蝣撼大树,耳边是他急切而终究迟到了的解释,“这正是因为我爱你爱得深,你如何不懂得呢?”
“我今年十七岁,已经不是十五岁那样的心智。很多事情当时不明白,后来静心想想,也懂得了。或许你并没有错,可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我哀切道,“当你夫人的那个傅香花已经死了,正如我曾经爱的那个韩小七已经死了一样。现在的我们,一个是傅三月,一个是韩信,两世为人,你死心吧。”
“我绝不死心。傅三月,我不会放手的。当年我能把你从邵轩辕身边抢回来,现在我就也能再横刀夺爱一次。”韩信发狠道,“认命吧,你只能是我的。”
“天下第一得意事,岂能都被你一人独占?你夺得美人又抛弃,你平步青云,你屡立战功,你娶得高贵娇妻,你少年得志。上天已经够厚待于你,你不要贪得无厌。”我厉声警告他,“你若再以下犯上,我便叫人了!”
“呵呵,小香花,你如何叫人?让邵轩辕知道自己的王妃曾与我交欢无数么?”韩信不退反进,一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