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傕还想来抓她的手,一边手足无措,一边连声道歉,“玲珑,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我刚才是太生气了,真是……”
“我没事。”桂玲珑抬高声音嚷了一句,脸色前所未有地紧绷,徐文傕一下子就愣住了,他何曾见过她如此色厉的模样。
“我……”他还要说话。
桂玲珑再次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指了指地上的绢帕,转移话题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光太亮眼神太凌厉,让徐文傕觉得万分不自在。
桂玲珑自顾自继续说,“还有那幅画,你府里怎么会有穆贵妃的画像?你知不知道,若让皇上知道了,有什么后果。你有就是了,为什么还要让茹儿绣?徐文傕,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文傕脸涨得通红,不自禁退了一步,嘴唇翕动着,却就是回答不出。
桂玲珑又叹了口气,道:“画像年岁久远,还可说是穆贵妃,这绣帕却是近日绣的,若让人误以为是我,可怎么办?徐文傕为什么要害我。”
“不,”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的徐文傕突然斩钉截铁说出话来,他脸涨得更红,浑身似乎都在颤抖,憋了半天,才似乎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抬头直视桂玲珑的双眸,道:“我是喜欢你的。”
“你胡说。”桂玲珑想都不想就否定,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喜悦么?不。厌恶么?不。意料之中么?不。这一切都是不对的,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我没有胡说,”徐文傕声音没有变大,吐字却变得沉重起来,他说得急切,也有些杂乱无章,“我见你的第一次,就喜欢你了。不,或许我还没见你的时候,心里就有个影子在。后来,后来,皇上赐婚的时候,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去看你,想看看你会怎么反应。但是,但不管怎么说,你已经是我兄弟的妻子,我不敢、也不能怎么办。后来,你失踪了,我心慌得不得了,大家都以为我是自责作祟,但我却知道,我的担心远远大于自责,我生平第一次这么担心,担心我会再也见不到你,就是后来珃儿离我而去,我都没这么担心过。新婚当夜出事的时候,我是气得了不得,却又担心你知道了会怎么样,你对长孙皓的感情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那时竟会担心你伤心!再后来,长孙皓竟然去求太后要珃儿嫁给他,我大怒的同时,心里却突然又起了一丝侥幸心理,他不要你,或许你就可以有别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可能就是我,为什么不能是呢?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么鬼迷心窍,竟然在北金提出要你和亲的时候当众抗议,要皇上将你许配给我,就当是补偿。玲珑,我……”他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最后竟说不出话来,情绪涌动之下,他又不自禁地伸手欲抓她双臂。
桂玲珑疾步退后,摇头不止,她心里有些乱,面上却很镇定,只一句话,就把徐文傕问得愣住了,“你为什么说还没见我,心里就有个影子在?徐文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8 过去的故事(一)
徐文傕愣住了,“我……这……”
桂玲珑忍着痛俯身捡起了地上的绢帕,低着头道:“你在见到我之前,已经‘见到了’穆贵妃是不是?”
“不是,不……”徐文傕想要否定却似乎又不确定,神色既尴尬又困惑。
“那幅画,是你在武陵的时候得到的吧?”桂玲珑巧妙地问话,试图弄清画卷的来历。这还是她以前无意中学到的东西,若是你问“这画从哪里来的”,徐文傕若不想回答,便得不到答案。但若是换问“是不是在武陵找到的”,徐文傕便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了。
果然,徐文傕略一踌躇,便点了点头。
“你怎么得到的?”
徐文傕不语。
桂玲珑便继续猜,边猜边观察徐文傕的神色,“别人送给你的?侯府本来就有的?你无意中得到的?”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见徐文傕眉间微动,桂玲珑便知道,这是他不知怎么得到的。
正想继续这么猜下去,突然眼角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桂玲珑转眸看过去,却是慕容萼疾步回来了。
她心下登时着急,如今凡事求快不求稳,若是这时能得到想要的消息,便最好不要拖延到将来。谁知道徐文傕会不会再有这样的心情,而外面的局势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么想着,她便软了声色,换了种令人怜惜的口气,低低道:“我自幼丧母,若是你有她的消息,还请你告诉我。你……你刚才所说的事,我们来日方长吧。”
徐文傕听到来日方长四字,神色一震,双眸也登时亮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是说真的?”
桂玲珑眸光闪烁,故作娇俏地垂了垂臻首。心里却觉得十分腻歪,暗暗期待慕容萼你赶紧把这个男人收了吧,本姑娘实在受不了这么装的。
徐文傕见状大喜,整个人都变得欢悦起来,先是喃喃嘟哝了一阵“这真是太好,”又笑着看她,把桂玲珑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娘……”她心里着急,面上便故意作悲色,抬头故作可怜看着徐文傕。心里堪堪守着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果然受了她这样的蛊惑之后,徐文傕心情大好,竹筒倒豆子地将画的来历说了出来。“武陵瘴气重,我刚去的时候,因为贪恋山光美色,在山里多待了几天,就中了三月的桃花瘴。因为是第一次中毒,身体极为虚弱,无法出山,只好住在山中,请药师谷的医师为我诊治。这画,就是我身体稍稍好些之后在山中闲逛。无意中在一个山洞中得到的。那山洞到处都落满灰尘,似乎是很久没人住了。洞里有书卷万册,瑶琴棋画。不一而足。我当时随手翻阅了几本书,吃惊地发现竟都是凡间难见的珍品孤本,上面有簪花小楷的批注,所写的内容,莫不立意新颖。读之令人顿悟。除了书卷之外,洞里还有几幅画。这幅就是其中的一件……”
似乎是如今想起当初的经历仍然令人心情激动,徐文傕喋喋不休地说着,丝毫没注意到桂玲珑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
武陵……桃花瘴……
有什么东西在桂玲珑脑海中蠢蠢欲动,酝酿良久后,终于如井喷一般一下子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那是从未被她重视、被隐藏得极深的记忆,现在却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顿觉眼前一片模糊,一会儿是徐文傕啰啰嗦嗦地说话,一会儿却又变成一个徐娘半老的中年妇女八卦地说话。
“据说长孙大将军游到武陵连云山时,不幸中了当地的瘴气,机缘巧合之下,他遇到了两位天仙一般的姑娘。她们救了他的命,还让他住在山中休养……”
“两位姑娘都恋上了这位少年英雄,可是长孙大将军却对姐姐情有独钟。”
“可是姐姐当时已经与别人订了婚。”
“长孙大将军可不理会这些,偏偏那位慕容姑娘也轻视礼教规矩,为了逃避婚约,两个人竟然私奔了!”
“两人本以为能够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哪想到上天早就要惩罚他们了!长孙家的长辈听说了这事,无论如何都不同意那位姑娘进门。”
“然而长孙大将军无论如何不肯放弃那位姑娘,他带着那位姑娘离开了长孙家,游历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随太祖起义了。那位姑娘一直没名没分地跟着他,最终却受不了征战颠簸之苦,没几年就去世了。”
……
昔日不慎落在营妓群里,她曾听过一个恶俗的爱情故事。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很长时间也都没有想起。
所以她从来没有想到过,那个故事竟然与她息息相关,那个故事里的姐姐,就是她的生母慕容华,后来的穆贵妃,而故事里的其他人,一个是她的公公,一个是她的姨母,一个是她丈夫的父亲,当朝将军长孙楷,一个是她情敌的母亲,常家主母慕容锦。
当时的故事以慕容华去世结束,她只觉得意犹未尽,如今才知道,原来不是去世,是改名换姓,嫁了别人。而这个别人也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她、蓬莱王、刘珃和当今皇上的父亲,承汉人人口中的太祖。
桂玲珑再也听不到徐文傕说什么了,她脸白得异常,心跳如鼓,额头也渗出冷汗来。
有好几种猜测在她心里如毒蛇一般涌动,她想压住它们,却无能为力。
无比的慌张混乱之下,她只觉头脑一片模糊,不知不觉靠着白石栏杆滑下了身子,徐文傕伸手来扶,她也顾不上拒绝。
不对,不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不对的。穆贵妃,长孙楷,先皇……怎么可能!可又有无数的蛛丝马迹证明这些都是事实!
一片混乱中,慕容萼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桂玲珑恍惚中仿佛看到了慕容锦、常隌,更纷乱的念头朝她涌来,心跳快得不正常,咚咚咚咚咚咚,在声音停歇的最后,桂玲珑竟然叹笑一声,脑子里浮现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之后,便再听不见什么看不见什么,晕了过去。
那念头是,这故事的后来可真是狗尾续貂啊。
、9 过去的故事(二)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桂玲珑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在大好春光中,偏偏要想这么一首悲苦的词。
不仅想,她还念,一字一句、一遍一遍地念。
这架势吓坏了观琴,她忙与小盛子商议,小盛子却也是无法,想了半天,只好去求助卫临。
卫临和郑希勇恰好赶来,听到桂玲珑这番情状,俱是一惊。郑希勇不擅长诗词,卫临却是一听就听出了问题,又问了上午发生的事情,顿时明白桂玲珑突然变成这样,与长孙皓有极大的关系,而徐文傕也脱不了干系。
但感情这种事情,若不是关系好到一定程度的密友,是不会随便谈论的。何况他与桂玲珑还有男女之别,身份差异,即使他想劝解,也是不行的。
局面登时成了死局。
四个人商议了半天无法,正为难间,桂玲珑却施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
观琴忙赶过去扶着,只见她虽然神色间仍旧有些萎靡,精神情绪却比方才好得多了。她心中不由又欣慰又难过,一路走来,公主很多时候都必须自己振作起来,实在太不容易了。
桂玲珑缓缓坐下,还是有些恍神,便吩咐观琴去泡杯浓茶来,观琴应声而下,顺带将小盛子也拽走了。浓茶伤胃,最好还是配些吃食,顺带也给三人留下自由谈话的空间。
卫临和郑希勇互看一眼,都有些为难,这种情形下,两个大老爷们该说什么?
不过桂玲珑倒没让他们太操心。因为她定了会神之后,先说起话来,“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岸芷轩、楚知暮、青青……”
卫临微微松了口气,郑希勇心里暗叫倒霉,却不得不如实回答,“我昨晚忙了一晚,终于打听到……这个,楚先生之前的确经常出入青青的居所。”
“经常出入?”桂玲珑反问,“怎么个经常法?”
“这……”郑希勇犹犹豫豫地不说话,双眼不自禁地看卫临。
“你说就是。”桂玲珑发现了他的局促,道:“说不定又是个狗血的故事罢了。”
情况已经不容转圜,郑希勇只得硬着头皮道:“天华十五年。楚先生第一次见到青青姑娘,从此后便成了她的入幕之宾,经常出入岸芷轩,还……还经常滞留数十日不归。这种情况持续到天华十八年,先帝西去。全国举哀,楚先生这才减少了去岸芷轩的次数。永安二年,楚先生又去见了青青姑娘,这一见后,楚先生的游历就变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长。后来……后来他见了公主,就再也没见过青青姑娘了。即使、即使在上京的时候也没去过。”郑希勇断断续续地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全说了出来,只觉自己一向洒脱。生平实在从未这么窘迫过。
未料桂玲珑还不肯放过他,继续细问道:“没有见面,那有没有书信往来?”
郑希勇脸色数变,终于还是实话实说,“有的。约莫,一月……三两次吧。”
桂玲珑问得更加仔细了。“一直是这样么?”
郑希勇此刻真恨不得自己消失掉,半天才低头道:“是。”
桂玲珑终于沉默了,场面无比尴尬。
不知过了多久,卫临和郑希勇觉得自己都快坐成石头时,桂玲珑才又开始问话,“岸芷轩其他人查得怎么样了?”
这次郑希勇回答得轻松多了,“公主,岸芷轩的经营方式与汀兰阁不太一样。那里没有越娘这样的老鸨,而是众位名妓自己管理的。最开始,是落魄的前朝旧女被发落妓籍,又不想进妓院,便自己组合起来招客。因着她们之前大多身份尊贵,教养良好,着实吸引了很多战争中富起来的商户,朝中的官员,开始是都避嫌不肯去的。后来过了几年,有富户中有文采的子弟写了艳诗流传甚广,被人拿到朝堂上说事,谁知先帝看了不禁不怒,还哈哈一笑,说如今前朝在本朝之下讨日子了,也算是本朝慈悲。这么一来,有那些擅长揣摩上意的官员登时醒悟,开始尝试出入岸芷轩,偶尔也写些诗句,后来有几个官员晋了级,其他官员便放开了手脚,不仅如此,还以出入岸芷轩为荣了。岸芷轩这便迅速声名鹊起,成了朝中官员最喜欢的风月场所。说实话,要不是汀兰阁有世子和侯爷这两位名人撑场子,恐怕早就输给岸芷轩了。”
桂玲珑听了先是吃惊,过了一会才恍然大悟,觉得脑袋明晰了些。如果岸芷轩里的人本身是前朝侯门高户的女眷,那么她们定然知道常将军,更说不定在长孙皓母亲谢氏被俘虏的期间,还有过接触。她们平日里陪着的都是当朝高官,偶尔知道了什么秘密,也十分说得过去。
只是,她们为什么会给徐文傕送信,还要把自己也拖进来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只好沉吟道:“还是继续调查岸芷轩里的人吧,看看谁的来历最有问题。另外,能不能帮我画幅岸芷轩的地图?”
郑希勇应是,心里觉得安定了不少。
卫临察言观色,只觉桂玲珑似乎还是忧心忡忡,不禁道:“公主,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桂玲珑先是摇了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以急切地口气问道:“怎么才能知道以前的事情?我是说,先帝、起义……总之是那时候的事?”
卫临被问得莫名其妙,手托额头,不确定道:“自然是问那时的人,有时候,茶馆说书先生也会应茶客的要求讲一段。”
那时的人?桂玲珑听了不禁苦笑,先帝和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