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就觉得那地方奇臭无比,尸虫爬出了屋,满地都是!有个胆大的进去一看呢,出来就疯了……从此那地儿就闹了鬼,谁进去谁倒霉,谁也不敢进去啊……”
游麟听得入神,半晌问:“那死者多少岁?”
几个乞丐互相望了望,确认了一下,回道:“估摸着有三十来岁,老胡说他长得像神仙似的!”
游麟满意地点点头,解下散花楼薛楼主赠他的玉佩,送给几个乞丐,道:“多谢~拿去换几个小钱罢~”
乞丐们连连道谢:“小公子,要我说,您才像个神仙哪!”
游麟听得直笑,冷不丁地,身后凉凉传来句:“夫君,你可真大方。”话音落,一只手在他腰上一揉,他的脊梁骨又活动自如了。他扭头一看,母夜叉漠无表情立在他身后,便眨眨眼道:“娘子去哪了,让为夫好等~~”
母夜叉拽起游麟,冷冷道:“吃好了,就快做正事。”
游麟将油饼渣蹭在母夜叉衣袂上,黯然道:“我已经问出我父亲尸首的下落了。”他将他与乞丐的对话修饰一番,讲了一遍,咬定破仓库里的死者就是他父亲。两人话不多说,行五十步,果然看见槐树,再右拐,没多久,就嗅见冲天恶臭。
乞丐所言非虚。一座荒废的仓库,出现在两人面前。那门虚掩着,黑壳儿红斑的虫子从里面源源不断钻出来,油光可鉴色泽鲜艳,六足并用,攀上门墙窗棂,伸长触须戒备。
这诡异的景象,让游麟望而却步。母夜叉皱眉道:“里面的就是你父亲?”
游麟硬着头皮应了声,他自认为对花鸟鱼虫种种玩物很有研究,眼下的虫子却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母夜叉不再多问,拉着游麟折回市侩,买了一只公鸡、两桶牛油、一口牛皮袋。他先让游麟将牛油泼在仓库外壁上,再将公鸡扔进仓库内。游麟隔着木墙,听那公鸡叫得格外惊悚。探头往里一看,公鸡正奋力啄食如潮水涌去的黑虫,无奈势单力薄,很快就让饿疯的黑虫淹没了……
“进!”母夜叉低喝一声,扣住游麟的腰,纵身而入,落到唯一一块儿没有被黑虫霸占的空地上。两人凝目一瞧,屋正中,盘坐着一个穿白衣的长发男人,浑身腐烂面目全非。
母夜叉当机立断,摸出一包硫磺粉,朝那男人打去,粉末四散间,无数黑虫从那男人口鼻眼中钻出来,窜向垂死挣扎的公鸡。游麟惊得非同小可,结结巴巴问母夜叉:“大哥,死了三个月的人……都会这样吗?”
母夜叉没工夫搭理他,一手扔出牛皮袋,一手发力振袖,掷出爪绳,将白衣男人的尸骸勾进牛皮袋里,迅速套死袋口,又携着游麟跃出仓库,复回头掏出火折子,点燃浇了牛油的仓库。一切行云流水,片刻工夫,就将怪虫连同仓库烧了个彻底。
“拿好了,你的爹。”母夜叉带着游麟掠进暗巷,待到外面救火的动静止息,才将装了死人的牛皮袋丢给游麟……游麟的脸色霎时很好看,他心想着他正牌的爹还在龙椅上坐着呢,吃饱了撑着才找个生虫的死人当爹,只能嗫嚅道:“谢…谢谢大哥……”
游麟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母夜叉。母夜叉,自然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乔装成女人的夜敛尘。
这会儿,夜敛尘的脸色,并不比游麟好看。他定定地审视着游麟,似在问,你到底是谁。出口的话却是:“几位英雄尾随至此,何不现身一见?”
几道疾风掠过,半空中传来阴阳怪气的嬉笑声,忽左忽右:“小娘子,我们早已现身,你为何看不见?”
夜敛尘护住游麟,细辨风声,这是五个轻功诡奇的世外高人,十分棘手。“我与诸位近无怨远无仇,不知几位回音谷的前辈,有何见教?”
“嘻嘻~能认出我们是回音谷的人,倒是个厉害的晚辈~!”有个声音在夜敛尘耳畔低低道。
夜敛尘猛回首,身后空无一人。他面不改色道:“忽东忽西,即打即离。除了回音谷先声夺人五长老,晚辈实在想不出,谁还能有如此身手。”
“哈哈~好说好说~别紧张,我们不找小娘子你~~”凌空劈来一掌,竟然是朝着游麟去的。
夜敛尘眼明手快,抱住游麟,拔地而起,上了对面的墙头。再回身一看,他俩原来呆的地方,已让砖瓦掩埋。这掌力着实惊人。
“小娘子好俊的身手~只不过,你相公比你身手好万倍,为何不是他抱着你,反倒是你抱着他~?”
风中此话一出。夜敛尘和游麟都吃了一惊,一齐道:“你们认错人了吧?”
夜敛尘补充道:“他一点武功都不会。”
如果游麟会武功,也就不会落入他手中。再说,习武之人心律极慢,呼吸绵长,双目锐利。细皮嫩肉脚步虚浮的游麟,怎么看也是个吃不得苦的凡夫俗子。
“哼~我们五人埋伏于此,已三月有余,唯有你二人以身犯险,给太岁收尸!”
“我们都听见了~你相公说~太岁是他老子~!”
游麟听得迷糊,傻傻插嘴道:“几位大哥,你们真的搞错了,就算万岁可能是我老子,你们口中那位太岁也不太可能是我老子……”
夜敛尘看了游麟一眼,目光落到游麟提的牛皮袋上,明白了几分——
白衣男人叫太岁,他的尸骸三月不收,就是因为这几人在用他的尸骸“钓鱼”。如果游麟没有骗他,那么,游麟的爹就是太岁。
奇怪的是,让回音谷兴师动众扑杀的太岁,他活了二十年却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公子到现在还装傻充愣?”声音在夜敛尘和游麟的前方响起。
前方的屋檐上,唐突地多了五个人。五个乞丐,衣着褴褛,小的很小,老的很老。
游麟惊呆了。
老乞丐笑道:“公子刚向我等打听三月前死去的太岁,怎么翻脸就不认人?”
游麟叹息一声,实在没料到乱认爹会倒这种大霉。如今他否认太岁是他爹,就会被夜敛尘杀死。他若承认太岁是他爹,就会被太岁的这五个仇家灭了。头一次见识到江湖险恶的他,只能喃喃认栽:“我还真是个闯祸王……”
他刚说完这话,苍穹中一声尖锐刺耳的鹰唳,就扰了众人注意力。
五个回音谷的长老神色为之一变,失声道:“是夜隐帮的警戒声!你们……?!”
夜敛尘道:“京城是九门提督斯无邪的地盘,在下收到探报,宫中众皇子将于今日午时出京,斯无邪将派重兵保护。各位前辈此时与夜隐帮交手,只怕会节外生枝,两败俱伤。”
回音谷五长老听见斯无邪这个名字,脸色顿沉。
“不过一场误会,不如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夜敛尘舔舔嘴唇,柔软的舌尖露出半截细小的竹管,他轻轻一吹,竹管发出抑扬顿挫的鸟鸣。
片刻后,四面八方传来各种鸟叫,活像京城的鸟全集中到了这一处,将他们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五长老早已是冷汗淋漓,只能作罢恨恨撤去。游麟让这意料之外的闹剧搞得哭笑不得,不过,他的收获也颇丰。他得知了夜隐帮这个陌生的词儿,见识了夜敛尘手下刺客的厉害,明白自己是插翅也难飞出夜敛尘掌心。除此之外,还得知他的几个皇兄皇弟都打算出京……?
他隐约觉察到,他的父皇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然而,对手是谁,用意是何,一概不知。
事态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
狭路相逢
五长老走后,夜敛尘让人雇了匹骏马、一架板车,还买了具普通的柏木棺材,将太岁的尸骸敛了进去。万事俱备已是午时三刻,他拉着游麟披麻戴孝,一边撒纸钱,一边往城门走。
“大哥~你这是要作甚…?”游麟吃不透夜敛尘的打算,小声问。
夜敛尘和游麟的思维方式很不一样,再复杂的事,他都能简单想——无论棺材里躺的太岁是谁,无论小太监有没撒谎,都和他无关。他已将小太监带出宫,只需埋了小太监的爹,就算完成了约定。而完成了约定,就可以杀人灭口了。此时他依旧是作女装打扮,连着尖帽的孝衣,将他的相貌身形遮去大半。他睨了游麟一眼,道:“给你爹办后事。”
同样穿着孝服的游麟,挤出一点哀戚和感动,勉强道:“……大哥,你真好……”他远远瞧见城门口严阵以待的禁军和鹿砦,踅摸着斯无邪除了恭送众皇子出城之外,还有心捉拿错杀他侄儿的刺客,要将出城的百姓严加盘问。而夜敛尘这么好心陪他当孝子,不过是为了跟着出丧的队伍混出去。
游麟神游太虚间,已不觉来到了城门下。一列戴胄披甲的禁军,端着马槊,将他们的队伍拦下。为首的呵斥道:“棺材里什么人?”
游麟哭丧着脸答:“我爹……”
禁军一拥而上,要将棺材撬开来看。夜敛尘使个眼色,出丧队伍里走出个管家模样的老头,一面阻止禁军检查棺材,一面塞银子道:“几位大爷,还是别开的好!咱们是城东开酒楼的,散花楼,诶,您一定知道!我家老爷子嗜酒成性喝坏了身子,还得了花柳病,生了恶疮,流脓…死得不太体面……”
夜敛尘听了,肩膀一抽一抖,直往麻布服的帽子下递手绢,似在啜泣。游麟顿生了几分玩心,只觉这刺客大哥平日里假正经的,装起女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好生闷骚。他赶紧将夜敛尘揽入怀中,轻抚背脊,温言哄道:“娘子莫要太过伤心,咱们爹虽然走得体无完肤,但也算平生作恶多端的现世报,省了苟延残喘吃苦,也省了下阿鼻地狱受苦。何况,就算你爹~当然也是我爹……死了,为夫不还在这里,给你挡风挡雨么~”
夜敛尘听了,悲痛欲绝,狠命捶游麟的胸口,暗想这小太监胆儿真是越来越肥了竟敢咒他爹。游麟只能挺胸站稳给他捶,不用装也是痛苦万状。禁军们见这小两口伉俪情深,不由得各自忆起故乡的发小媳妇儿,伤春悲秋起来。待到棺材撬开,一看,果然是个形容狰狞的死人。便放下戒备,挥挥手,放他们过了。
于此同时,在京城外十里长亭。一位穿着麒麟补武将朝服、头冠东珠的重臣,正坐在亭中,提壶斟酒。他虽然穿着打扮像个武官,却生得白白净净,透着股子病态美和阴佞。不惑之年尚有此姿容,真不知年轻时,该有多祸害众生。
但倘若以貌取人,认为他是个好欺负的主儿,那就大错特错了。在京中,只要随便抓个人问,天底下谁最好看?不消说,打圣上继位到如今几十年,绝没有人能出斯无邪左右,甭管男人女人,二流子还是圣贤,见了他都色心蠢动。连皇上年轻时,都感叹可惜斯大人不是个女儿身,只能娶了斯无邪的姐姐进宫图个宽慰。再问,天底下谁最狠毒?答案如出一辙,九门提督斯无邪,武功奇高,兵权在握,草菅人命,连皇上都怕这个小舅子三分。
斯无邪是个大忙人,自然不会特地跑到十里长亭赏柳饮酒。可今儿不同,今儿皇子们出京往各地磨练,而他旁边这条官道,是大皇子游聿去云岭之南的必经之路。
按理说,斯无邪是朝中一品大臣,又是四皇子的舅舅,就算常和大皇子游聿照面,交情也不该深到临别折柳相送的地步。不过,昨天夜里,游聿竟然孤身潜入了他的府邸……
彼时他只当是仇家上门,装模作样看了会儿兵书,打个哈欠支肘假寐,待那人步步逼近,猛地错身拽住人钳进怀里。他本想直接废了这人筋骨丢进地牢严加审问,不料入目的是一双神情恬淡内敛的眼睛。扯开面罩一看,让他禁锢在怀中的,竟然是大皇子游聿。
斯无邪虽然吃惊,但电光石火间,已明白了游聿的来意。他放手一礼,不温不火道:“殿下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摇曳的烛火下,游聿脸色黯淡。“听说斯大人,打算上奏父皇,治游麟涉嫌杀害游琴的罪?”
游聿开门见山,斯无邪也直白回道:“正是。”
“你怎知游麟就是杀人凶手?”游聿翻着案上的兵书,缓缓道,“游麟若要害四弟,犯得着选自己殿里么。三十六计里,可没一条叫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斯无邪笑起来,细细打量游聿:“下官听闻一种说法,说,这正是三皇子聪明之处,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还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游聿道:“我也听闻一种说法,说,游琴聪明反被聪明误,想雇人杀游麟,反而害了自己。事后,游琴的心腹听闻刺客在偷闲殿里杀了游琴,在线索全无的情况下,竟直奔城北的破庙找刺客寻仇。”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自己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般,运筹帷幄。
斯无邪听了即没慌张也不生气,沉吟片刻道:“下官还听闻一种说法,说,四皇子与三皇子是手足情深,四皇子早知有人要加害三皇子,每日都去偷闲殿陪着三皇子,以防三皇子落单遭人毒手。孰料案发当时,三皇子恰好不在殿中,四皇子反倒成了刀下冤魂。”
游聿点点头,道:“这最后一种说法,倒是很新奇,很有道理,很感人。”
斯无邪直勾勾地看着游聿,实在没想到,这个向来有骨气、高高在上、公正谨慎的大皇子,竟会为了一个不堪重用的废柴胞弟,指鹿为马,放低姿态和他暗通款曲。他想试试游聿的底线,便蹙眉道:“可四皇子毕竟是下官的侄儿,他的死,让斯妃和下官,很是痛心。”
游聿也叹息道:“四弟之死,我这个当大哥的,难辞其咎。”说罢,他起身,解开夜行衣,将背上触目惊心的斑驳鞭痕呈出,又道:“我游聿今日就是登门负荆请罪的。黄金、美人、功名利禄,只要是斯大人想要的,只要游聿能办到,一定在所不惜双手奉送。”
斯无邪着了魔般看着游聿身上的鞭痕,竟伸手去描绘——翻裂的皮肉带着灼人的温度,从肩胛骨一路蔓延到尾椎骨。稍微用力,便揉出了血来。血蘸在斯无邪的指上,一点殷红,这是皇长子嫡长子的血,尝了尝味道,却与普通人并无不同。
“功名利禄,于下官如浮云,”斯无邪扫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再抬头看游聿,神情暧昧,低声道,“若要结得同心,还须诚意。我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件。”他用指扣扣桌案。
游聿沉默良久,平淡道声:“好。”
微风将柳丝吹得窸窸作响。斯无邪回过神来,才发觉酒已斟出了杯沿。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