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停了,天仍旧灰暗,大片青云如波浪般在头顶缓缓移动。
一家人心神不安熬了一天。清阳这两日倒是消停了不少,用过晚饭便回房看书去了。娘和水儿围坐在桌边,不停的叹气抹泪。
爹手里握着卷书,心思却完全没在书上,只面色凝重的仰望着屋顶,喟然长叹:“当真是人走茶凉,想薛府原来也是门庭若市,宾客如云,如今一失了势,却是风
7、 繁华一梦如云烟 。。。
流云散,无人肯出手相助。实是世态炎凉啊!”
我默然的望着面前一跳一跳如豆大小的烛火,心中暗暗替菀棠着急,如果做了官卖,只怕是要落入青楼的,以菀棠的性子想必死也不会从的。
“已经过去两日了,明日我去牢里看看,也好打探一下消息。”
听爹一说,我忙插言道:“爹,您还要教书呢,更何况您和薛家人也不熟。还是我去吧,我若是见到菀棠和薛夫人也能说上话。”
爹想了想,也不再争辩,只让娘拿了些银子给我。 并嘱咐我:要是不成就回来,千万别勉强。
走出房门,一轮弯月爬上树梢,在薄云中隐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雨腥的味道。
早早熄灯上榻,却是辗转难眠。
想起去洛阳的早上,苏公子一身干净清爽的月白锦袍,温雅又微窘的将一封信笺递到我面前:在下仰慕薛小姐已久。只是薛小姐才貌双全,性子清高,也不知在下能否入得她的眼,更不敢冒昧前去提亲……
又想起前些日子他来辞别:在下打算进京去闯荡一翻,所以特意来和沈小姐知会一声。想是带信,她也不会看。就劳烦沈小姐传话于她。望她允我一年时间,待我功成名就,再来提亲……小姐多次相助,在下没齿难忘,将来若有需要,苏某定当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我倒是惭愧至极,什么也没帮到他。就给带封信,菀棠却连看都没看,就抛入了湖中,我这个月老当得还真是不称职。
唉,要是苏启程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他若能救出菀棠一家,也许就会赢得菀棠的芳心也说不定,他走的还真不是时候。
借着如水月色,目光落向壁上,是褚遂良的一首诗词:
荣华富贵几载秋,沉里往事不堪忧。
铅华洗尽除冠带,黄梁一梦付水流。
本是人间惆怅客,浪迹天涯荒凉境。
看透沧桑尘世苦,仰声长叹泪纵横。
苍天也生怜人意,茫茫暗夜昙花凌。
佳人一翻温心语,犹似春风融雪冰。
萍水之缘是知音,相逢何必曾相识。
纵有功名富天下,不及蒙君赠我情。
那日在洛阳褚遂良只留下了这首诗,便不辞而别了。水儿还极不满的瞒怨说他不通情理。但是我明白,这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
我胡思乱想着,睡意全无,辗转间天色渐次将明。
8
8、 柳暗花明山色新 。。。
天空灰朦蒙,布满了阴霾。因卫州监牢在城外,爹一早便给我租好了轿子。
坐在轿中摇晃的行了一阵儿,估计到薛府了,我掀开轿帘远远看到薛府的大门已经贴上了封条,只有写着“薛”字的红色灯笼还在风中摇摆着。不禁想起那次来给菀棠送衫裙的情景。
她一身水碧色绣海棠襦裙,正在碧萝苑中伴着乐曲抛帛甩袖,优美而飘逸的跳着绿腰。舞姿轻灵似燕,裙裾如飞,卷动着身边的繁花春景似乎也在与之共舞。
一曲舞罢,她回身婉约一笑,无形中透着一股高贵和优雅,白净的鸭蛋脸上,眉目如画,颜如渥丹,似院中初开的桃花娇柔净美。她款款走近我,发髻上垂下的飞凤衔花步摇也随着轻轻的荡来荡去
唉,想这薛府数十年来在卫州都是头等显赫大户,何等的繁荣鼎盛。可如今草树房舍仍在,却已是门可罗雀,人去楼空,如此世事无常,让人心生哀叹。
水儿七岁就被薛府从人市上买了来。此刻见生活了数年的薛府,如今这般情景,不禁悲从中来,也是红了眼眶。知她触景伤情,我放下轿帘,搂过她,轻拍了拍她的肩,自己的鼻尖也在泛酸,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轿子刚停下,就听见有人高声喝道:“干什么的,走远点儿。”我抬头见是前方不远处监牢门前的两个守门差役,正冲我们喊着。
我急忙款步上前,从怀包中取出备好的二两银子塞到一名差役手上,笑着道:“两位官爷辛苦了,买些酒喝。”
那差役颠了颠手中的银子,便顺势揣在了怀里,却仍是面无表情。
见他收了银子,我的心里倒放松了不少,“二位官爷,薛府的人前两日刚关了来,小女子是他家远房亲戚,想去瞧上一眼,可否行个方便?”
“这……”
见那差役斜着眼作犹豫状,知是嫌少,便忙又取出二两银子奉上。
“你先在这等一下。”差役这才扔下一句,进门了。
转眼间又带了一个人出来,道:“跟他进去,只能进去一个。”
“好,好,多谢官爷。”我连声应着,回头看了水儿一眼,示意她在外面候着,便忙跟着那人进门。
穿过差役住的前院,便是后面几排石头砌成的牢房了。越往里走,刺鼻的霉臭气越浓,让人直想做呕。我极力屏着呼吸,朝两边的木门里看去,却是黑漆漆的看不清晰。
“就是这间,长话短说。”差役停住脚步,指着一边的木门说道。
“是,小女子明白。”我喏喏连声,见那差役转身走远,才扒在木条订制的牢门上,向里看去。由于外面光线足,瞪着眼瞧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两个女子依偎着
8、 柳暗花明山色新 。。。
蜷在墙角里,头发散乱,却是看不清脸。
“菀棠,是你吗?”我冲那两人轻声唤了句,见那身影动了动,慢慢的转过头来。
“我是清梨。”我忙又说道,那两人痴怔了一会儿,才缓缓移动着身子,向门口靠过来。
“清梨……”菀棠挪到门处,却是未语泪先流,接着又转身向身后的黑影道:“娘,是清梨来了。”只听里面猛咳了两声后,才轻微的应了一声,随之那身影又无力的向墙上靠去。
我将手从木条缝隙中伸过,把菀棠凌乱的头发揶到耳后,露出一张脸雪白如纸,泪痕斑斑,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我心里一酸,眼泪便滚了下来。
“你还好吗?薛夫人可还好?”我费力的问出,又觉得实是明知故问。
菀棠抓住我的手不停的颤抖着:“娘病了,不吃东西,只是咳,爹也不知道怎样了……几个姨娘昨也关在这里的,今儿一早就给带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卖掉了……”菀棠啜泣着道来,是那么无助,让人心怜。
我紧紧握住她瘦削的手,一时心痛无比,泪水控制不住的滴落,哽声安慰道:“菀棠不要怕,我们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的,你和夫人要坚持住……”
“嗯”菀棠只是点头。
我又安慰了她几句,也不敢多耽搁,便出来了。见刚带我进来的差役正在石房前来回转悠着。略一沉吟,索性把怀包里的银子都取了出来,走过去塞到那差役手里,赔笑道:“官爷辛苦,薛夫人病着,还麻烦官爷多多照看。”
那差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银子,斜了我一眼:“行了,知道了。”
“呃……只是不知薛府其它几人怎样?还望官爷透知一二,小女子也好放心。”刚听了菀棠的话,我便觉得蹊跷,如果几个姨太太都卖了去,那菀棠如此出色,为何还没卖?所以心里甚是没底。
差役扫了我一眼,可能是看在银子的份上,终是缓缓开口:“薛老爷今儿就上路押去汉中了。其余几个女子今早也已被青楼来人领走了。至于里边的这两个,老的自是没人要。小的嘛,几家都在抬高银子哄抢,眼下已是抬到了四百两,所以暂时还未定卖与哪家。行了,就这些了,赶紧走吧。”那差役说着已是有些不耐。
我早已听得一身冷汗,果然不出所料,匆忙道谢后出了牢房。水儿迎上前,见我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直到上了轿子,才小心着道:“清梨姐姐,小姐她们可好?”
“暂时还没事。”我闭上眼睛将头倚向一侧,不想再多说。心是甚是清楚,也许一会儿就会有事也说不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有银子把菀棠买出来。只是到哪里筹
8、 柳暗花明山色新 。。。
那么多的银子?又想到薛老爷,去汉中要翻越秦岭,山高路远,路途艰辛,也不知他养尊处优惯了,能不能熬得住。
“伯伯前些日子自京城稍回了几件南洋的手饰,都是顶好的物件,在外面可是买不到的。你看看可有喜欢的,挑两件去。”菀棠拿着满是各种玉饰、金饰妆奁摆到我面前。
我看了看件件皆是材质上乘,做工精细的珍品,流光溢彩,甚是耀眼,便推辞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还是你留着用吧,你也知道,我平时极少戴这些的。”
“我的手饰已是不少,也戴不过来,你我之间,还客套什么?”
“既然这样,那我就尊敬不如从命了。”说实话,我极是不习惯这年头满头金银珠翠的,只觉坠得头沉,对这些也向来没什么兴趣。看来看去,倒是下边角里的一双雪白晶莹的珍珠耳坠吸引了我,随拿到手中观赏起来。记得我曾经在北京的王府井见过这样大的珍珠,还远不及这个细滑莹亮,也没有这般大小如此对称,价格却是贵得惊人。
“就知道你会挑这件。不过,也算你有眼力,这是只有南洋才产的南洋珠,在我们大隋有钱也是买不到。”
“那还是算了吧,太昂贵了,我可不敢要,何况君子不夺人所爱的。”我说着又放了回去。
菀棠用桃红色丝帕掩口盈盈笑问:“你是君子吗?”
“我不是吗?”我一脸无辜和纯真。
菀棠禁不住咯咯笑道:“行了,这并不是我所爱,快拿去吧,君子不是也要成人之美的吗?我就也做回君子吧。”菀棠巧笑着取过花鸟纹镜,帮我戴好,仔细端详着我,说:“这南洋珠倒也确是与你的气质相配。”
前几日的一幕又在眼前重现,我摇摇头不再想。挑起轿帘,向外看去,只见一川烟草,满城飞絮。
无力的跌坐在妆台前,不禁有些心灰意冷。窗外狂风大施淫威,鼓动着窗棂哐当、哐当作响。眼前现出菀棠凄楚无助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绝望。一时心潮翻腾,百味陈杂,难道真的就这样听天由命了吗?
无意中瞥见案角的红木妆奁,猛然间想起什么,急忙取来打开,只见那块雕竹白玉佩正静静的躺在里面,心里豁然一亮。
我小心的将玉佩用绢帕包起。低头看见自己一身女儿打扮,出门怕是不太方便,便去寻了件清阳的布袍换上,重挽发髻。
滚滚黑云在远方的天际翻涌过来,大风卷着树枝不停的来回摇摆。看来大雨就要来了。
上了马,起初心里还是没底,也不敢快骑,一会儿觉得适应了,便不由的夹紧马腹,一再加快。尽管心里忐忑,可也由不得害怕了。只在心中暗想:菀棠娘俩的生死就看这一遭了。
9
9、 不知缘来从此始 。。。
马蹄踏在僻静的黄土道上,发出嗒、嗒的声响。连续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天空已是风云变幻,黑沉沉的乌云峥嵘着压过头顶,还不到申时,就已跟太阳落山了一般黑漆漆的,狂风也夹杂着尘土席卷而来,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看来雨势不小。
□坐骑明显有些体力不支,不似先前那么快了。我也是腰背酸痛不已。
一个明闪撕破厚厚云层,紧接着天边闷雷滚滚。我饶是再胆大,也毕竟是个女儿家,孤身在这荒郊野外的,又逢这恶劣天气,心里不禁有些发悚。边暗暗祈祷这雨能晚些下,边拼命的催着□的坐骑,只想在雨落之前赶到洛阳。
我一口作气又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了昏黄天色下的龙门驿。浑身一松,一跳下马,脚刚一触地,就觉像踩在了棉花上一般,一阵酸软,连同整个腰际都是又麻又痛。倚在马身缓了缓才上前对那门卫道:“我是来找李公子的,麻烦军爷通报一声。”
那守卫冷然的打量了我一翻,问道:“哪个李公子?”
我一时语塞,旋即从腰间取出那块玉佩,不太确定的说:“李……民”
那守卫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你是找敦煌公?”
敦煌公?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敦煌公,可还是木纳着点了点头。
“敦煌公回晋阳了。”
“晋阳?”我的心登时冰凉,半张着嘴愣了半晌,才压着极度的失落问道:“晋阳离这里有多远?”
那守卫瞄了我一眼,扔下一句:“你若现在去,明儿一早能到吧。”
“那……我去晋阳哪里寻他?”
“敦煌公自然是在留守府。”
我咬咬牙,也顾不上多想,拖着疲累的身子重又翻身上马。却不知该怎么走,转脸又向那侍卫问明了路,才匆匆打马前去。
刚出了洛阳城,随着几个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紧接着滂沱大雨直泻而下。伴随着阵阵的电闪雷鸣,天地间一片混沌。只眨眼功夫,我就已如落汤鸡一般了,视线也越发模糊。江南春季这样的天气还真是不多见,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天色已一片暗黑,只能随着闪电的光亮透过雨帘隐约看到路边的幢幢树影。又冷又怕让我的心绷得紧紧的,可我知道我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下。只有在淙淙大雨中伴着□坐骑的啪嗒、啪嗒声不停向前狂奔着。
在雨夜中摸索着行了数个时辰,□坐骑逐渐的缓了下来,最后终是再也不肯前行一步。任我怎样抽打,也只是在原地闷叫着来回转圈。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眯眼望着面前如注大雨,真有股想哭的冲动,可也没时间给我哭,迅速
9、 不知缘来从此始 。。。
调整一下情绪,只好深一脚浅一脚的牵着马继续前行,心想那侍卫不是说天一亮就能到么?现在怎么也该有丑时了吧?
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我,居然在暴风雨中又艰难跋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渐次将明,才终于看见沉寂的座落在灰蒙蒙雨中的留守府。
下了马才觉双腿如赘了千斤石块般,每迈一步都万般艰难。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前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对穿着蓑衣,如石像般的守卫道:“我要找敦煌公,麻烦军爷通报一声。”自认为很大的喊声淹没在如注的暴雨中仍似蚊鸣一般。
那守卫还是听清了,昂声问了句:“你是什么人?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