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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禾野回到都城天琅后,骆无花在侍女们的殷勤服侍下沐浴更衣,用膳休息,一觉醒来,她只觉神清气爽,精神焕发,又经侍女伺候着梳洗打扮了之后,她随手拿面铜镜来照,竟是仿佛年轻了十岁有余,眉宇间依稀有了几分当年那艳色无双的骆茶妹的影子。
“这……是我吗?”看着镜子里那张美得有些不真实的脸庞,她一时间竟被自己的容貌给惊呆了。
他乡遇旧识 岂是同心人2
这些年,她忙着巩固自己的地位,壮大自己的势力,已不知多久没有把心思放在“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之上,待人接物也是一味注重树立自己的威仪,完全抛弃了女性特有的温柔婉约,十八年来,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她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妩媚动人。
抚摩着抹了淡淡胭脂后娇艳欲滴的香腮,她出神地自语道:“你会娶司兰,会与水柔漪有肌肤之亲,是不是因为……她们都比我更像个真正的女人?”
幽幽叹了口气,她自怀中掏出件用绢帕裹着的物事,随即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外面的包裹。
绢帕里包的是一支金钗,这是她刚满十六岁时,卜惊天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自入月神教以来,她已经许久不曾戴过了。带着一丝忐忑,她抬手把金钗插入了鬓发间。
二十多年过去了,金钗光彩依旧,简洁大方中凸现高贵典雅的款式与人到中年的她也依然相配。恍惚中,铜镜里浮现起了卜惊天满怀倾慕的笑颜,他正缓缓向她走来,用他那特有的清醇嗓音深情地赞道:“茶妹,你好美!”
“天哥!”她闭上眼睛,梦呓般回应着,腮边泛起了春情初动的少女般兴奋的潮红。
忽然,晴空一道霹雳闪过,铺天盖地的黑雾中,眼前那张柔情款款的面庞陡然扭曲,充满爱慕之情的微笑变成了漫溢着刻骨仇恨的怨毒冷笑:“你害死了飞儿,你这个丧尽天良的毒妇!你不是一直处心积虑地想弄死我的女儿吗?没想到吧,到头来,却是你自己安排的毒计害死了自己的儿子,这就叫报应,哈哈,报应啊——”
“啊——”她捂住耳朵惊恐地尖叫起来,手中的铜镜“当啷”坠地。身旁的侍女们惶恐地围上前来,一叠声地问道:“骆女侠,骆女侠,您怎么啦?”
喧闹的人声蓦地把骆无花从幻境中惊醒,定了定神,她赧然挥手道:“没什么,你们都退下吧!”
这时,一小厮躬身而入禀道:“骆女侠,大头领命小的过来通报一声,晚宴准备好了,他在紫光阁恭候您的大驾。”
“知道了,我这就来。”抑下烦乱的心绪,骆无花回到梳妆台前,命侍女们再替她理一理妆,有一瞬间,她犹豫着想拔下那支金钗,但最终还是把它留在了头上。准备停当后,她便起身随着那小厮去了。
穿过几重庭院,一处金碧辉煌的楼宇赫然呈现在骆无花眼前,看那气势,想必便是至高无上的大头领所居的紫光阁了。
要论清雅精致,此处远不及景月族族长的居所望月堡,但要论豪华奢侈,则是望月堡远远不能望其项背。其实都乾族本是民风淳朴,不尚奢靡,部族首领的住所也不过与一般大户人家相似,自禾野掌权后,才对此处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而独孤家族历代族长只对望月堡作过一些必要的修缮,如今还基本保持着建筑最初的风貌,两处不同风格的建筑,恰倒好处地体现了其主人截然不同的处世之道,真可谓是屋如其人了。
暗暗一哂,骆无花在小厮的带引下继续前行,来到门前时,小厮停下脚步在门框上轻叩了几下,未几,禾野便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多谢骆女侠赏光,里面请,里面请!”禾野抱拳大笑着把骆无花迎了进去。两人坐定后,他回身示意,侍女们立即鱼贯而入,把香气四溢的美酒佳肴端了上来,另有一队乐师和舞伎随后到来,在一旁奏乐起舞助兴。
“骆女侠,来,尝尝我特地为你准备的佳酿!”禾野殷勤地亲自替骆无花斟上了酒,满面堆欢地笑道,“此酒名为‘雪里红妆’,是用产自雪山顶的金蒂红莲酿造,口味清香甘洌,功能活血养颜,特宜女子饮用。骆女侠本就是天仙化人,再加上此酒之助,便是二八年华的红颜少女也难及你万一呀,哈哈!”
“我们横刀立马、性烈如火的大英雄什么时候也学得如此满口花言巧语,专事讨人欢心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骆无花神色不变地环抱起双手,眼中闪烁着嘲讽的光芒。
见对方微微一愣没有答话,她挑了挑眉径自续道:“有两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我今天既然肯来赴宴,就表示我们当年的交情仍在——但也只能和当年一样而已,这种关系不会因为你的曲意逢迎而有任何改变,所以我奉劝你还是别在不必要的地方浪费精力了。第二,如今我已不是月神教的圣母,你若对我还有几分尊重,就唤我一声‘无花夫人’,否则的话便是直呼其名也无妨,只是别再提什么女侠不女侠的,没的倒了大家的胃口!”
禾野僵着身子愕然了许久,脸色阵青阵白,就在骆无花以为他将要发作之时,他却忽地仰天狂笑起来:“哈哈,好,好,说得好!多年不见,你这词锋之犀利真是比当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禾野我算是服了你!”
挥掌在桌上用力一击,他正色道:“无花夫人,既然您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您在景月族的处境,我已经知道了,我的志向所在,您也是早就清楚了的,今天我请您过来,就是想要您一句话:是否还有兴趣和我合作?若您道声‘是’,从此刻起,我们便是盟友,您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的利益也就是您的利益。若您实在觉得我们这种化外野人不配与您相交,那也无妨,喝完了这一杯,愿去愿留,悉听尊便!”
深深看了禾野一眼,骆无花脸上的戒备之色慢慢褪去。“大头领豪气干云,无花佩服!”她笑着端起了酒杯,“既然如此,那大头领的盛情,无花就拜领了。如今我已不再想那些虚幻的功名富贵,只要大头领能助我尽诛那些曾有负于我之人,我便感激不尽了。我敬大头领一杯,预祝我们精诚合作,各得其所!”
“多谢夫人看得起禾野,来,我们干!”禾野应声举杯,与骆无花同时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与无花夫人有正事要谈,你们都退下吧!”遣退了众乐师舞伎,禾野回首一脸神秘地道,“今天,我还有个人要介绍给夫人认识,他是我的谋士。其实说起来,你们也算是同乡,即使不曾相交,至少也是相识,夫人可猜得到他是谁?”
“同乡?”骆无花颇感意外地怔了怔,头脑迅速一转,她蹙眉道,“是否……就是先前马车里的那位?”见对方点了点头,她又自嘲地一扯嘴角道,“我倒该感谢他替我解了围才是,可惜我太过愚钝,那会是谁……我可当真猜不出来了。”
“好好好,我不难为夫人了!”禾野笑着冲殿外大声道,“我的大军师,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痛痛快快地给我现身吧!”
“瞧大头领您说的,这玩笑,还不是您要属下配合您开的吗?”
细声细气的应答中,一个轻裘缓带的男子手摇折扇,迈着闺阁千金般娇媚的步子款款而来,看清对方面貌的那一刻,骆无花顿时呆若木鸡,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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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服过药之后,浩原在月灵的陪伴下去花园散步,现在他的身子已经越来越虚弱,经不起半点风寒,临出门前,月灵特地细心地帮他披上了一件狐裘。走了一阵,他觉得有些累了,月灵便扶他到凉亭里坐下,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余婆婆立刻给他递上了一杯热茶。
“谢谢婆婆!”接过茶杯,浩原歉然地冲余婆婆笑了笑,“我不能和月灵一起来孝敬您,反倒要您来照顾我,真是过意不去!”
“说什么呢,孩子!”余婆婆心疼地看着他,眼圈不由得红了,“我做这点算什么?若不是你,小月儿她早就……我们祖孙,一辈子都还不尽你的情哪!”
“外婆,别说了!”轻轻推了推余婆婆,月灵强行把几乎涌出眼眶的泪水忍了回去。她知道,浩原不爱听那些感激的话,事实上,他为她所付出的一切,也不是几句感激的言辞就能回报得了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在最后的这点时间里过得开心,过得了无遗憾。
调整了一下情绪,她俯身替浩原整了整衣襟,凝眸一笑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对不对?谁照顾谁都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客气的!”
浩原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含笑的眼眸中洋溢着幸福与满足之色。
“少主,水姑娘!哟,余婆婆,您也在啊!”
这时,大老远传来了一声粗嘎的呼唤,三人回头看去,只见樊通一手抓着一只鸡,一手提着一篓菜,带着一脸憨憨的笑走了过来:“嘿嘿,你们看,鸡肥吧?菜新鲜吧?我今儿特地起了个大早去集市上买的呢!一会儿,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看着仿佛脱胎换骨般的樊通,月灵暗暗向浩原投去了佩服的一瞥,随即很捧场地对樊通笑道:“樊大哥,你什么时候对做菜感起兴趣来了?难不成,是胖大叔自己想偷空去喝酒,就把你抓去当劳工?”
“抓劳工?就凭他呀!”樊通夸张地瞪起了眼睛,“你也太小看我了吧,要是我自己不想,他磕头求我都没用!”
引得众人大笑一阵之后,他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道:“行了,你们聊吧,我干活儿去了。”
“等等!”浩原叫住了他,抬头对月灵道,“你还是去帮把手吧,要不然,今天中午我们的口舌恐怕难免要遭罪了!”
樊通的眉尖微颤了一下,正想摇头,却见浩原对自己猛使眼色,他咬了咬牙,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去。月灵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古怪,只笑着应了声“好”就随后跟去了。
看着他们并肩远去的背影,浩原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忽然,他捂着胸口弯下腰去痛苦地喘息起来,面上泛起了一阵死灰般的青白。
“你怎么了?”余婆婆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替他拍揉胸口,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满面痛楚之色才渐渐褪去,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来。
“孩子,你这是何苦呢?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余婆婆揉了揉眼睛,哽咽的语声中满是了然他心意的感激与疼惜,“就让小月儿好好地陪着你吧,又何必……为她操这份心?”
“婆婆,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可她,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出神地凝望着月灵远去的方向,浩原毫无血色的唇边浮起了一丝怅然而又宠爱的凄笑,“她需要的,是一个能陪她走一辈子的人……”
“孩子,你叫我……说什么才好……”紧紧搂住他瘦弱的肩膀,余婆婆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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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云峰,怎么会是你?”
看着眼前俊美得仿佛女子般的颀长少年,骆无花不由得愕然站起,惊呼出声。
“圣母……哦不,无花夫人,既然您可以远游他乡另谋高就,小生又为何不可呢?”云峰掩口而笑。失踪许久又突然现身的他阴柔娇媚之态不改,只是神情变得更加深沉莫测了。
“瞧您说的,我这个落拓妇人怎能和大少爷您相比?”骆无花似笑非笑地答道,“您可是手握重权的公孙大长老的公子,何必放着现成的大树不靠,辛辛苦苦地到异乡来打拼呢?”
云峰翻着白眼冷哼了一声:“好男儿志在四方,靠父辈的荫庇,发达了也没什么风光的!”说到这里,他又转向禾野恭维地一笑道,“更何况,就算我是千里马,也得有像大头领您这样的伯乐才能赏识不是?”
在禾野得意的笑声中,往事翻江倒海地涌上了云峰的心头。
那天,他在鬼蜮谷里被浩原逮个正着,企图杀人灭口又告失败,他本以为自己是死定了,没想到,平遥村命案无巧不巧地在这时发生,他赶紧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带了几件轻便又值钱的宝物逃出了鬼蜮谷。
他知道以父亲的脾气,若知此事断饶不了他,因此他不敢再回家,连夜潜离了景月族的领地。数月漂泊之后,他来到了都乾部落,其时正逢禾野招募谋士,他前去一试竟然入选,就这样在都乾部落立下了脚跟。
想起过往之事,云峰满心郁闷,忍不住抓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几杯酒下肚,他面红耳热地嘎声道:“我知道,一直以来,你们……都把我看成书呆子,认为我除了倒腾旧文故纸、瓶瓶罐罐什么都不懂是吧?狗屁!不懂的是你们!”
“本少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整个沃丰平原的山川地形、军事要塞全在我脑子里呢,我……有的是攻城掠地、雄霸天下之策!只可惜,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懂我,连我爹都不懂!我要他帮我求个进身的机会,他也不肯,还说我不是那块料!哈,你们说,那个地方我还有什么好呆的?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我公孙云峰是块什么料!”
看着酒后吐真言的云峰,骆无花心情复杂地把玩着手里的酒杯陷入了沉思……
遭伏栖凤岭 忘怨生死共1
“爹,你真的要亲自带使团去拜访琉衣族长?”
乍听父亲委婉而艰涩地对自己说出这个决定,浩原不禁吃了一惊,刚刚和水吞下的药丸差点呛咳出来。
“当心,当心!”独孤明忙不迭地替儿子捶背,“孩子……”他满面愧色地道,“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你,可是……”
稍稍一顿,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最近周边部族的局势比较紧张,尤其是多年野心不死的都乾部落,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我们和琉衣部族唇齿相依,彼此是敌是友,是亲是疏,直接关系到各自的边防安全,我想,琉衣族长会在这个时候向我们发出邀请,也是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立即去一趟。”
叹了口气,他不舍地执起儿子的双手道:“好在,琉衣族都城离这里并不远,抓紧点赶路,估计月余的时间也就能打个来回了,爹一定尽快赶回来陪你。”
“爹,我不是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