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里,全体长老都聚集到了刑捕司——其中也包括自蓝叶去世后一直被软禁于家中的年炅。十余天不见,一个原本顾盼生威的汉子竟变得面色焦黄,形销骨立,除了知道内情的司徒云之外,所有与年炅相识之人无不大感惊讶。
“年老弟,前些天就听说你病了,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看过大夫没有?要不要紧?”坐在年炅身旁的令狐贤达忍不住关切地询问起来。
“放心,一时间死不了的!”年炅淡淡地扯了扯唇,不理旁人的愕然,他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月灵道,“我之所以活到今天,就是因为你那天对我说过的话!怎么样?答案……已经有了吗?”
被送回家的当天,他就开始拒绝进食,一心求死,月灵去看望了他,从进门到离开,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如果你坚信自己是对的,那就好好活着,等待老天给我们一个公道的答案。”
因为这句话,他活了下来,他坚信自己不会看错蓝叶,终有一日,那些冤枉她的人会知道他们才是错的。
片刻的恍惚过后,记忆中的影像还原成了眼前真实的人形。
“是的。”迎着他凌厉的逼视,月灵平静地点了点头,柔和的眼波中有种说不出的深邃。
“那好吧,我拭目以待。”合了合眸,年炅移开目光,没有再说话。
“樊队长,把那人带上来吧。”月灵回身向后堂处吩咐了一声。未几,便见樊通押着个被倒剪双臂的蒙面汉子走上前来。那人的蒙面巾已被撕去,露出真容的他皮肤黝黑,鹰鼻狮口,满脸虬髯,属于典型的都乾土著长相。
“郎克苏?”在坐的所有长老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起来,这个半夜三更在传舍中行迹鬼祟的蒙面人人竟是当初随龙锦麟一同带队来到景月族的副使郎克苏!
“经皇甫神医亲自查验,他拿到水井边的那包药粉,正是当初让各族贵宾深受其害的‘天一散’!”樊通一脸严肃地把刚才从郎克苏手中缴获的那个纸包呈到了众长老面前。
“族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四下里顿时响起了一阵疑惑的议论声。
“司徒长老,不如……你来告诉大家吧?”月灵朝身旁的司徒云看了一眼。
“是,族长!”司徒云微一颔首,不慌不忙地说起了事情的原由,“下毒案发生的当晚,族长曾经和卜先生议论过这个案子,他们都认为,不大可能有人同时与那么多部族的首领结仇,因此这个下毒者多半不是冲着某个人而来,而是冲着我们这次会盟来的。她跟我说起了这个看法,我觉得很有道理。此后,我们在向刑捕队查问情况时牵出了蓝叶下泻药之事,因她始终对自己的动机含糊其辞,导致很多人认为她就是下毒的真凶,但族长派人去调查过她的背景,事实证明,她不存在任何破坏会盟的动机,所以,我们都觉得这事背后另有乾坤。”
在一片深有同感的交头接耳声中,他继续说道:“蓝叶入狱后,许多部族首领向我们施加压力,要求惩办她这个‘凶手’,她自己又什么都不肯说,我们也很为难。后来,族长又去见了凤先生,与他商议了此事,凤先生向族长献了一计,族长和我都觉得可行,但是,还没等我们实施计划,蓝叶便在狱中自尽了。”
“于是,族长临时调整了一下计划,利用这个机会,故意对外宣称蓝叶畏罪自杀,死前留下血书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让外人都相信此案已经了结,待风波慢慢平息后,她又宣布了重新举行会盟的时间。你们想,如果真凶的目的是破坏会盟,肯定不会甘心让我们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地遮掩过去,这样一来,他就会按捺不住再度出手,那么,他暴露的时候也就到了!”
说到这里,他横了已成阶下之囚的郎克苏一眼对樊通道:“樊队长,接下来该你说了吧。”
“在族长抓到这家伙之前,我也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樊通挠了挠头道,“我就只说说我刚审出来的情况吧。”
“这郎克苏其实是禾野的死党,禾野死后,他极度仇恨我们景月族,仇恨继位的桑吉大头领,但他一个人没有能力报仇,只能假装顺服地潜伏在桑吉大头领身边。这次的会盟让他觉得机会来了,便趁机制造了这起下毒事件,目的是为了使所有邻族对我们景月族失去信任,让我们成为众矢之的,同时也可借此机会除掉桑吉大头领,重新扶植禾野一脉的后人夺权。”
“我们此前千防万防,防每一个厨子、挑夫、洗碗工……就是万万没有想到要提防各族首领自己带来的亲信!这家伙鬼得很,没有在饭菜里动手脚,而是把毒下在了贵宾专用的那口水井里。那种毒在没有进入人体之前,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就会失效,所以过了一夜之后,贵宾们再饮用井水就没有问题了,我们都没有想到毒源是在井里,只往饭菜的问题上想,偏偏蓝副队长她又……唉!”说到这里,他不禁自责地叹了口气,“都是我胡说八道害了她……”
“樊队长,这怎么能怪你?”月灵向他投去了宽慰的一瞥,“你说的也是实情,蓝叶她自己不是也承认了吗?你又不曾指控是她下毒,只不过别人非要这样联想而已。”
说罢,她又转向众长老道:“好了,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大家终于可以真正安心了。这个郎克苏是都乾族人,我看,回头我们把情况向桑吉大头领通报一下,就请他来决定如何处置此人吧。诸位意下如何?”
众长老纷纷表示赞同,公孙谨更是笑言道:“别看咱们族长年纪轻轻,做起事来可真是不含糊,不仅郎克苏被她耍了一把,就连我们这些老家伙也都被耍了一把呀,哈哈!”
“众位长老,真是抱歉!”月灵对众人歉然一笑道,“为了确保不走漏风声,我只把实情告诉了司徒长老一人,还请大家不要见怪!”
“哎,要使计,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啦!我们哪有怪你的意思,我们是钦佩族长智慧过人哪!”长老们都大笑起来。
刚才众长老与月灵对答之时,惟有年炅沉着脸一言不发,此时,看着大家雨过天晴,笑逐颜开的样子,再想想蓝叶含冤而死,身后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凄惨景况,他霎时间心痛得几乎窒息。
“是啊,我们的水大族长当真是智慧过人,连一个可怜女人的死都可以拿来利用!”他猛然推桌站起,发出了一声满怀悲愤的冷笑,“水月灵,你的谋略年某的确佩服,也许,这里面还有那个栖凤岭大当家的功劳,是不是?只不过,你们的手段太卑鄙,太冷血!我办案多年,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蓝叶当时伤势虽重,但只要抢救及时就不应该致命!可结果呢,她死了,就这么死了!我至今都怀疑,是不是你为了使那一计才故意不让皇甫神医救活她?”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年长老,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太过分!”司徒云沉下了脸,逼视着年炅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我早就不稀罕和你们这帮冷血动物共事了,难道还要对你们低眉顺眼吗?来啊,把我抓起来啊,下令处死我啊!”年炅红着双眼回瞪过去,没有丝毫示弱之意。
“你……”司徒云还待再说,却被月灵出言打断。
“好了,司徒长老,不要再折磨他了,是时候该告诉他实情了!”她霍然站起,正视着年炅一字一顿地道,“年长老,蓝叶她……没有死!”
仿佛平地一个惊雷,除了司徒云之外,所有的人再次惊呆了。
瞬间的失神后,年炅愕然瞪着月灵,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你……你说什么?蓝叶……蓝叶她……”
“蓝叶她没有死!”月灵缓缓向他走去,清晰地解释道,“其实,凤大当家给我出的主意,正是先让蓝叶假死,然后借机诱出真凶。当然,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这样做之前是要先征得蓝叶本人同意的,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蓝叶竟会真的自杀了。”
“那天我进去帮忙的时候,皇甫爷爷就已经确定蓝叶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她当时依然昏迷未醒,我只能自作主张,决定把戏继续演下去,所以,我就请皇甫爷爷用特殊的针法封住蓝叶的穴道,让她进入了龟息状态。不过你放心,这种针法非但不会伤害她的身体,而且还能使她在休眠的状态中更快地康复,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现在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你说的都是真的?”突如其来的狂喜让年炅的眼前好一阵天旋地转,“那她现在……现在……在哪里?”
“在皇甫爷爷家……”
话音未落,年炅便回身拨开人群,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大门飞奔而去。
妙计诱真凶 错爱恨歧途2
“族长,你这么快就告诉他实情,也未免太便宜他了!”看着他的背影,司徒云余怒未息地冷哼了一声,“身为刑捕司之首,却这般感情用事,不知分寸!这混小子,真该再好好磨磨他的性子才是!”
“这也难怪他!”摇了摇头,月灵若有所思地感叹道,“想当初和禾野大军谈判时,若不是浩原如此决绝地跟骆无花拼命,根本没给我感情用事的机会,我也难保不会失了方寸……”说到此处,她的眼圈已是不觉红了。
见无意中触到了她心头的隐痛,司徒云神色一黯,不忍再多说什么。
“好了,不提这些了。我们还是来商量一下该这么向桑吉大头领通报这家伙的罪行吧。”回身指了指面如死灰的郎克苏,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回了正事之上……
* * * * *
黄昏,伤势初愈的蓝叶斜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夕阳,心头是一片无边的怅惘。
五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晴朗的黄昏,她在春晖善堂门口遇见了自己命中的魔星,正是那一次偶然的相遇,注定了她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的命运。
那个唤醒了她的少女春情,带给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悸动的男人叫龙锦麟。尽管那时的他只是个居无定所的落拓浪子,但她还是在见到他第一眼时就被他卓尔不群的气质给迷住了,而她的清纯、温柔与才气也吸引了向来眼高于顶的他,没有太多的琐碎相处的铺垫,他们就这样迅速而热烈地坠入了爱河。
原本腼腆矜持的她拗不过他的激情求索,壮起胆子把自己交给了他。从少女成为女人的那一刻,她有过瞬间的害怕,却不曾有半点的后悔,因为她坚信,那个自己深爱着的男人绝对不会辜负自己。
然而,他们后来的相处却与她所期盼的幸福生活有着天壤之别。她渴望他能为她安定下来,给她一个家,可他却最反感她提起成家之事。他说,在成就理想中的大业之前,他不想有家室的牵绊,他甚至不愿意公开跟她的关系,每次去找她都是深夜去,天亮前走,高来高去,不露真容。
他还说,他不喜欢太粘着男人的女人,他欣赏的女子是应该能自己撑起一片天的。为了成为他“欣赏的女子”,她去报考了刑捕队,可是,就在她正式受封为刑捕队副队长的那一天,他告诉她,他要走了,这里不适合他,他要去别的部族继续寻找懂得赏识自己的“明主”。
瞬间的愕然后,她哭了,跪倒在他的脚下哀求他不要走,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他。临走前,他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对她说:“蓝叶,等着我,等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为了他的这句话,她一等就是五年,在这五年里,她紧紧锁起了自己的心门,拒绝任何异性的追求,甚至因此疏远了善堂的旧友——因为她不敢面对那个第一次遇见他的地方以及和那个地方有关的人和事,她怕那些只能在梦中回味的甜蜜会把自己给逼疯。
就在她等到几乎心冷的时候,已当上都乾族知政长老的龙锦麟却作为出访景月族的使节再度踏上了这片土地。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她想大哭,想大笑,想立刻不顾一切地飞奔到他面前扑进他的怀里,可事实上,她什么都不敢做,因为她太了解他的脾气了,在没有得到他允许的情况下,如果贸然透露了和他的关系,只会激怒他,把他推得离自己更远。
她不敢公然去见他,他又始终不来找她,爱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的煎熬让她大病了一场,后来,她终究耐不住相思之苦,穿上夜行衣偷偷摸进了他下榻的迎宾传舍。可笑又可悲的是,她怀着一腔柔情前去,却被他当成梁上君子,换来了血溅飞轮的下场。
认出她以后,龙锦麟也很后悔,立即把她抱进房间帮她包扎了伤口,待她苏醒后,他向她赔了不是,甚至因为她的伤而流下了悔恨的泪水。他的眼泪彻底软化了她的心,她告诉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恨过他,只希望有一天能和他永远在一起。
听了她的话,他沉默了,许久才对她说,这次的出使对于巩固他在都乾族的地位很重要,在把这件大事办成之前,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谈情说爱,所以只好委屈她再等待一段时间,等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她又一次相信了他,傻傻地由着他趁夜把身负重伤的自己送回了家,还强装无事地告诉他,这点小伤不要紧,她可以照顾自己,请他只管安心办他的大事就好。他笑着夸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人,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再也没来看过她。
他根本不知道他走了以后,她是如何强忍着锥心刺骨的剧痛自己料理生活起居,更不会知道她的伤口多少次撕裂流血,可为了帮他遮掩此事,她连大夫都不敢去看,只能咬牙硬撑着。那天,要不是年炅来看她,本就虚弱不堪的她摔倒在地也许就再也爬不起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房间里,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在此期间,她隐约听到了一些关于他和月灵的暧昧传言,她恐慌过,愤怒过,也曾想过要去找他问个清楚,可是,她终究还是不敢,在他们的相处中,天性温顺的她已经习惯了被他驾御被他驱使,她没有勇气去质问自己心中的天,心中的主,更没有勇气去反抗他给自己安排的命运,所以,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终于有一天,龙锦麟又来找她了,却是开口求她办事。当他说出要她趁值勤之便帮他在桑吉的饭菜里下泻药时,她顿时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