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来到之前,就已做了最坏打算的子问,面对这等平空掉下来的好运道,一时之间,她反而有点不敢相信。
“你真要放我一马?”他……怎么这么好说话?佛界之佛不会个个都像他吧?
他瞄了瞄她的身子,叹息连天地走至一旁,摘了朵已开了数日,眼看再过不久就将凋零的牡丹。
“就如你的意吧。”在将花儿交给她时,他意有所指地说著:“反正,你再怎么添乱子,也没有多久了。”唉,帮与不帮皆不是,除了照她所说的袖手旁观外,眼下也找不著其余的方法了。
很清楚他不想说白的是什么,子问莫可奈何地笑了笑。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他转过身,两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踱向后门,不一会儿,他又回过头来,“对了,别急著叫你的那些鬼朋鬼友回来,我想他们还是继续在外头躲上一阵会较好。”
难道还有谁要来不成?
一直躲在外面避风头的广目,强压下满腹的心慌,不顾晴空前脚才走,即已冒险犯难地火速赶回庄内。
“子……子问?”
她讶然地睁大眼,赶紧上前扶住连站都还站不太稳的他。
“你还好吧?”居然这时就赶回来……整座山庄的佛气尚未散尽,他是嫌晴空的道行不够高,还是嫌他的命不够短?
“只是有点不适罢了。”脑际昏昏沉沉的他,忙不迭地以两掌捧住自己的脑袋,“方才的那位……是你的旧识?”听法王说,她似乎是跟佛界有著什么过节,不过法王说得不清不楚,而像是知道内情的大师兄,则是打从带她回来后,就对此事只字未提过。
“不是。”差点就被他靠在她身上的体重给压垮,她吃力地将他给扶去廊上坐妥。
相处久了,也多少摸清楚她那总喜欢隐瞒著他们实情的本性,坐在廊上的广目扁著嘴,表情有些落寞地道。
“我虽脑袋不灵光,但,我也不蠢。”
“广目……”
“你既不想解释,我也不会多问一句,只是,这个登门的客人法力强大到我们全都得出庄避上一避,且你似乎又对他怀有点敌意,那么今日发生之事,我有责——”
她飞快地截断他的话尾,“别告诉你家大师兄。”
广目顿时拉长了一张苦瓜脸,“日后他若知道了,他不会放过我的……”就知道她的八字天生和他们这票师弟相冲。
“放心,他不会知情的。”她亲切地朝他笑笑,很有默契地一掌拍上他的肩。
他速速回想起上一回的经验,“又要我装聋作哑还扮瞎……”
方才还照得一地耀眼的朝阳,突不其然地遭几朵造型怪异的云朵遮去了半片天,广目顺著她仰望的方向看去,并在她忽地转过头,笑咪咪地对他又是勤拍肩又是摸摸头时,他相当认命地问。
“你又有客人来了?”
“嗯,这位客人你上回也见过。”不想被打扰的她,直推著他往外头走,“若你不想挨他的掌风,还是再去避一避吧。”
找寻了好久,最终才在各方的打探下,终于找到了这座山庄的落脚之处,皇甫迟尚未靠近这儿之前,即察觉了晴空所残留的气息,为此,他还在庄外多候了好一阵,只因为,那名来自佛界的佛不是别人,正是佛界里万中选一,特意挑出来专门对付他们这些修罗的圣徒。
确定晴空已定得够远后才人庄的他,依著她与晴空截然不同的气息来到后院,头一眼所见的,即是她手中香气浓郁薰人,一身春风艳色的花儿,因它看上去,就像此亥Ⅱ的她一样。
没来由的愤怒,像是一涌而上的浪涛,后知后觉的他,这时才明白,那日她为何会特意找上他,并丢了个难题,让他本就为了己身之事心烦意乱的心情,更是乱上添乱。
“你快死了,是不是?”
“她不想再有所隐瞒,“对。”
“你是佛界之佛?”之前见面时,对于她来自哪儿,他全都猜遍了,偏偏独漏佛界这一门。
“我并不是,充其量,仅只是个佛物而已,而我的职责是守护与怜悯。”她掀起覆额的发,让他瞧清楚在她的额际,并没有任何佛印或是属于佛界的记号。
愈听她说.一句,皇甫迟便愈觉得,她是个临江垂钓的渔人,而他,则是受到了引诱,主动上钩的鱼儿,她没有耗费丝毫气力,只是趁著他来到了选择的关口之际,在暗地里偷偷推了他一把,然而就算是这样,就算他老早就察觉了这之间有古陆,奈何他就是上钩了不肯松口,反倒正好称了她的心意。
“你想为这座人间留下些什么丁’他面上尽是上当后的不情愿。
她再给了他一个让他更加后悔的答案。
“你。”对这人间来说,世上最珍贵,也最独一无二的珍宝也只有他了。
“开什么玩笑……”满腔怒火的皇甫迟,想也不想地扬起衣袖,一掌掀翻了远处东院的院顶。“从头到尾,你就只是想找个替身?”
“我知道我无权那么自私。”为免他老兄的火气大到拆了整座山庄,害得她难以向滕玉交代,子问边说边快步凑至他的面前,然后将手中的牡丹轻搁在他的颈上阻止他再造反。
“可是你却将你的心愿托给了我。”见识过她的功夫,因此而动弹不得的他,恼火地瞪著眼前这张毫无半点愧色的脸蛋,“告诉我,为什么是我?”
她的叹息比海还深,“能托给别人的话,我又怎会去为难你?问题是,除了你,我是真的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她也挣扎过很久啊,六界里挑来挑去,结果连个渣也挑不出来,最后她才不得不找上风险比任何一界众生都来得大的他。
“理由?”一迳隐忍的他。直接瞪掉她下一个来到嘴边的叹息,逼得她不得不承认。
“因我很羡慕你的爱。”
他怔了怔,“爱?”
她微笑地将花儿塞进他的怀里,照旧地一把拖过他的臂膀,强迫性地拉著全身僵硬的他陪她往花径深处走。
“你的爱,是一种永恒,一旦你作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而这事,世上也就只有修罗才办得到。”
“你办不到吗?”她口中所说的那种事,应该是她才办得到吧?至少眼下的他就没有那份心,也压根就不认为他有那等天分。
她摇摇头,“办不到。”她的耐心。也就这数百年而已,再多的话,她不是会因此被逼疯,就是会设法杀了她自己,以求永远的不看不理,说得更明白些,她没有晴空的大爱,也没有皇甫迟的执著,她和任何一界的众生一样胆小自私,她只是想好好过一回真正的人生而已。
“可你对人间有情。”他最惦念不忘的,仍是那日在夕阳下,她在看著人间时,面上那份浓浓的眷恋。
她并不否认,“我深深爱过这座人间,我曾经希望它能永远平静、不被打扰,但,那也仅能是个心愿,因它是不会被实现的。”
“你不爱它了吗?”
“渐渐不再爱了。”她走著走著停下了脚步,自嘲地瞪看着她那颜色愈来愈淡的影子,“因这世上存有万种欢欲、千般贪念,凭我一己之力,根本就不可能改变些什么,毕竟我只能站在怜悯的立场上,而这,就是人间,很精采,同时也很叫人心灰。”
看著那张爱至尽头的脸庞,皇甫迟的眼眸,不确定地闪烁游移著。
“……你怎知,日后我不会在爱之后又将它毁之?”
“我是不知道。”她不忘鼓励他,“老话一句,我不打算逼你什么,你只要选择你的选择就好了,迟早你都会明白,其实爱与不爱根本就与对错或是何界众生无关,那只是你的一个心愿而已。”
未遭拆解的心结,在听了她的话后。愁绪与疑惑愈是纠结相缠,半晌,他深吸口气,自怀里掏出了个绣袋,再强硬地塞进她的掌心。
“这是?”她不解地打开它,而后在明白手中所拿著的是什么后,随即瞪大了眼。
“佛心舍利,它能让你多留在这世间一段时日。”
她恍然大悟,“但……这不是修罗道抢来的镇山之宝吗?”
难怪其他五个修罗会那般急于要把他给带回须弥山,这小子……他在离家出走时,还不忘顺手带定自家祖产?
皇甫迟不客气地紧扯住她的衣领,“给我听著,是你拖我下水的,因此无论如何,你都得等,你得等到你听完我回答的那一日!”
手握各界众生都想得到的至宝,子问没有丝毫欣喜的神情,相反的,她不但不打算用,还想当作从未见过这个佛界之物,将它扔至天涯海角的尽头,再也不要看见它一回。
“倘若我辜负了你呢?”盯著他森冷的眸子,她若无其事地问。
他闻言狠狠地松开她,全然下掩一身积蓄已久的暴戾,而后,像在起誓般,一字一字地对她道。
“我会让你后悔。”
落在花径上的舍利,在漫天的云朵散去后,散放出 璀灿耀眼的七彩虹泽,子问默然地别过脸,不想再让那等光芒痛了她的眼眸。
声声哭嚎的阴风在殿外的檐上徘徊,代替了日月星辰的朵朵绿焰,一如他记忆深处中的模样,在空旷的大殿上优雅地摇曳著。
总是随侍在侧的魑魅与魍魉,此刻静立在殿上后座的两侧,气色大不如前的暗缈,辛辛苦苦妊娠了百年,这才好不容易诞不得之不易的独子后,道行与法力皆因此而大大衰退,虽说,为此她已努力调养数把个月了,却依旧不见起色。
当殿上炯青色的灯焰蓦然亮起,映照出滕玉那具她所熟悉的身影之时,身著一身青衣的她,在焰光下,面色似乎显得更青。
“如何?”她懒懒掀起眼皮,低首直视著行完跪礼后即立定在殿上的滕玉。
“是罗刹。”动员了旗下的师弟们,在鬼界搜集齐了证据后,回来鬼界三日,已办完她所吩咐事情的他,直接向她拱上有意背叛她的头号叛徒之名。
似是很享受这个答案般,暗缈满意地扬起漆满鲜艳蔻丹的利指,朝他勾了勾,要他再上前点。
“现下他在哪?”罗刹有反她之心,鬼界众鬼皆知,可她怎么也逮不著个实证,既然罗刹都为了两柄神之器而扯去伪相了,她若是不成全他,岂不太教他失望?
“应当是逃圣地狱深处去了。”赶在他返回鬼界前,收到风声的罗刹,已联同掌管冰山地狱的阎王逃到众阎王掌控的范围外去了,若没派众鬼大肆去找,恐怕一时片刻也没法揪他出来。
“什么?”她不满地眯细了青眸,“你就这般空手而回?”
“罗刹尚不能死,因我得让师弟们有时间找出其他余孽,鬼后若要我拿下他,日后不愁没有机会。”事有先后,与其只逮了个头儿,留下那些残余的余党,还不如捺著性子等上一等,往后再一举成擒,也省得他三不五时就得回来鬼界报到。
“我还得等多久?”
“放心,不需多久的。”他欠了欠身,“若鬼后无事,我就先行返庄了。”
她不疾不徐地叫住他,“慢著。”
离庄已有四日,全然不知子问此刻好是不好,是否仍在昏睡,归心似箭的滕玉勉强捺下满腹的不耐,方一抬首,就贝两眼眯成一条细缝的暗缈,在打量了他有些反常的反应之后,面色不善地拉下了脸。
“今日,我收到了佛界的口信。”
滕玉微皱著眉,直想著窝藏了子问这么久以来,这事会遭拆穿,定不会是法王他们所告的密,也不可能会是火凤那尊早就离开神界的神仙所会做之事,只是若不是他们,那么有法子知情的,若他没猜错,恐怕也只剩下佛界了。
“你私自将佛物藏匿在你的庄里?”佛鬼两界不相往来已久,她没想到,难得佛界派佛专程登门而来,竟是为了一个小小的佛物而来找她算帐?
“对。”
“理由?”在他面上找不著半分悔意的她,不禁纳闷起他为何会一反心性。
“因她及时阻止了一场可能会发生的战争。”也知此事早晚会被揭穿的他,不慌不忙地换上一脸公事公办的肃容。“数月前神界武将神无冕代天帝送礼至盘丝山庄,若是无她,只怕在无冕的挑衅下,鬼界早与神界开战了也说不定。”
“无冕?”暗缈面色瞬即变得铁青,“这是天帝授意的?”才讨伐完了个魔界后,那个一心一意只想站在六界之顶的天帝,这一回把矛头对准了她的鬼界来?
“或许吧。”他面不改色地撒谎,也不代无辜的神界多做解释,一心只想在这节骨眼上头再添个乱子,好来扰烦她的心绪。
前前后后已因鬼界本身之事,和佛界上门踢馆之事心情备感恶劣,现下再加了个神界之后,如滕玉所期的,暗缈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阴恻。
他淡淡地问:“不知鬼后打算如何处置我所擅留的佛物?”
“随你,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她冷冷轻哼,“佛界愈是要我把她交出来,我就愈是不给!”佛界以为他们是什么东西?凭啥要她交什么她就得双手奉上?
“谢鬼后。”目的一得逞,滕玉毫不恋栈地转身就走,但来自身后的清冷女声这一回还是拖住他的脚步。
“滕玉。”好歹他也是她授意各界一手培植出来的手下,他真以为她是那般好打发吗?光是看他急著想走的脚步,她也知令他急著赶回去的理由是什么。
只是,她有些意外。
“你还恨吗?”想当年真,惨遭枉死的他,一身恨意的锐刺,简直就是令鬼不敢领教,为了消减他的怨气与想报仇的念头,她还将他关在千年孤牢里关了快百年,这才把他身上尖锐的棱角给磨得钝了些,而她当年,就是因为看上了他这点,与他那再过数千年也不会改变的恨意,才在他术法与武艺大成后,将他置于六部众之首。
已经遥远得像是从不曾存在过的记忆,此刻任滕玉在脑海里翻箱倒柜,也翻不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叹息。在这一刻,蓦然回首过去,他这才清楚地体会到,原来,他已经脱离了那片令他沉陷的泥沼,独自走了很远很远了。
“不恨。”
她的两眉揽得紧紧的,“为何?”他会是那种能够看开之鬼?
“因伤口,已经不在了。”就连去想也想不起来了,还能恨什么呢?
“那……”看著他似乎已是坦然放下的模样,她不禁想试试他,“你可曾考虑过投胎转世?”
“什么?”他一愕,随后在她的目光下豁然明白她为何会有此一问,他默然地握紧了拳心,好压下此刻腹里被她刻意扬起的火气,
“之所以未曾与你提起这事,是因你当年满腔的怨气与恨意,使得你压根就不想投胎,而这么多年来,我也没想要放过你这个能手。”
“为何鬼后改变了心意?”他并没有拆穿她话里的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