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依旧浅笑,不急不徐地道:“朕不善饮酒,你又不是不知。若此刻便醉去,如何陪这些美人儿尽兴?倒是你向来无酒不欢,今日不痛饮三百杯,就莫出这个门。”
“哈哈哈,好!”洛北王大笑道,端起酒杯尽数倒进口,身后女官立即上前替他添酒。
“洛北王果真好酒量。”辰妃脸上笑盈盈地说了句便转身面向大家,“既已借了诗会的名,我们好歹凑出几句让皇上判判,判出个一二三等来。一口酒,一句诗,杯中酒尽则诗成。至于连三等都未够得上的姐妹……便与洛北王赛赛酒量吧。若是几人齐上都输给王爷了,就只得表演个曲艺供大家赏赏了。”
说完,辰妃又转向皇帝,“皇上以为如何?”
未等皇帝开口,洛北王便不乐意了,“辰妃娘娘,你好生护短。明明皇帝在此,怎是与我斗酒,还几人一起……你是在怨我今日进宫未带果子于你吃吗?”
此言一出,席间立即笑声不断,大多妃嫔都明白洛北王意中所指,只明月公主一脸疑惑连连问是何事,苏静萱只得轻声解释给她听。
辰妃低头红了脸,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当日分食竹桃她可是比旁的人吃得都多,于是顿时羞怯不成言,楚楚可怜的无措神色。
其实严格说来,辰妃的安排并无大错,于整个宴席的氛围是很好的调剂,清醒时斗文,微醺时斗酒,醉意浓时赏艺,任谁都挑不出不妥来。只不过洛北王牺牲大了些。
“呵……三百杯你尚且不辞,与几名女子喝几杯却好似难为你一般。即便在座诸位皆上阵,要喝倒你都是难事。朕倒觉得此法甚好,就依此规矩来吧。”皇帝果断定了案。
洛北王只得与身侧的云容华诉委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带着老婆齐上阵欺负他”云云,惹得云容华一时笑得花枝乱颤。
“等等!”明月公主大声说道,“只皇兄一人判分可不公,绮大哥与我也是判官,三人一起才公允!”
“你这丫头,朕还未问你如何坐去那边,你倒喊起不公来!”皇帝剑眉一敛,佯装不悦地说道。
“总算有半个盟友了……”洛北王眉眼弯弯地笑,紫红缎袖稍掩了唇,极显风雅。
一时,那双眼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魅色无边如桃花妖娆,半掩的唇令那眉眼眸色更为媚惑。
“皇兄,你知道我不会作诗,再不捞个判官做做,难不成今日我只来一饱口腹之欲么……”明月公主撇着嘴撒娇,哀怨无比。
皇帝闻言不禁嗤笑一声,“太傅听见你这话,怕是会气得旧病复发。连诗都做不来还要做判官……罢了,依你就是。”
“嘿嘿,谢皇兄!”明月公主高兴地甜甜一笑,娇俏可人。
坐下后才冲着苏静萱挤眉弄眼,苏静萱此刻却无暇去看她的脸,她很没出息地忙着纠结是直接去跟洛北王喝酒还是直接表演曲艺。
第二章(4)
“皇上起个题吧。”辰妃笑着坐下道。
“今日既为霜降之节……朕也不为难诸位,一句诗即可,但须含‘霜’一字。该不难才是。”皇帝浅笑,随口道。
听见此话,原本已经开始考虑唱什么歌好的苏静萱立即来了精神,一句带“霜”字的诗,这个好说。想来也是,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标准下孕育出的高档贵妇们,太过艰深的玩法估计她们也玩不来——苏静萱定了心神,开始搜索记忆中符合要求又不常见的诗句,结果一时之间满脑子都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霜叶红于二月花”之类的句子……
“既是我发起的诗会,便由我先来吧。”辰妃说着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想了想后便一口饮尽,以帕轻拭了唇角笑道:
“冰雪积融四十日,朝光遍洒开晓霜。”
各个妃嫔无一不在思付自己拿什么句子交差,有些文采的便寄希望于借此赢得皇帝青眼,于是无几人专心听辰妃的句子。
只皇帝淡淡评了句“倒是应景”。
依照座次,辰妃之下为容贵嫔,只见她一点思量也无举杯仰首便一口饮尽,而后细长眉眼一眯冷笑着道:“吟霜宫里迎昏晓,萱草叶旁渡流年。”
一时,原本俏做耳语商量的妃嫔们皆静下来,目光向始终低着头苏静萱看去。只见她依旧如进来时那般不动声色,眼帘低垂着看不出丝毫尴尬或恼怒之色,真正静如坐定。
这一句已非暗示而是明讽苏静萱在吟霜宫度过的一年。明月公主瞪了容贵嫔一眼,但也并未替她辩驳。
“此句妙,可惜出律了……看来容儿是打定主意,要陪洛北王痛饮几杯了。”皇帝笑容不改,说得云淡风轻。
容贵嫔顿时一怔,继而笑道:“皇上明察秋毫,臣妾一时疏忽了……”
席间,春贵嫔与梅容华,两人以“岁寒常卷珠帘雪,炎暑犹飞白简霜。”和“秋风著意菊丛黄,不怕东篱五夜霜。”惊艳四座,博得皇帝赏酒,并赞她们文采卓绝。
其后倒并无出挑的句子,稍嫌差强人意的有晴容华的“霜露晚风凉,锦宫竹影忙”,以及舒美人的“竹萧露井旁,残垣月如霜”。
最最让人忍俊不禁的,却是云容华的那句“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引得明月公主笑出眼泪,只差没不顾公主形象地伏案拍桌。连一直佯装老僧入定的苏静萱听见这句都忍不住咧了嘴,亏这位美人儿想得出。
皇帝听得连连摇头与洛北王道,“想同你喝酒的人还真不少。”
轮到苏静萱时,她也终于想好了句子,以“半壁绿苔乘宿雨,满阶红叶醉新霜。”勉强过关。虽说意境唯美,但比起春贵嫔与梅容华的句子,还是差了许多。
经皇帝、洛北王及纯粹凑份子的明月公主一番商议,最后自然是春贵嫔与梅容华两人拔得头筹。两人领赏谢恩后便规矩地坐了,春贵嫔倒是喜形于色,梅容华只淡淡一笑便没了表情,脸上恢复冷傲神色。
然而在二三等的评判上三位判官倒是意见相左,洛北王坚持认为好的几位妃嫔,明月公主却坚决不同意,二人如孩子般你来我往争论不休,惹得皇帝叹息连连。最后只得放弃二三等的位列,只评出几位最末的去陪洛北王喝酒。
然而当听见洛北王说苏静萱也需同饮的时候,明月公主再度炸毛。
“这样的句子都要罚酒,你腹中酒虫成精了要你如此。”
“放肆,你就如此同你哥哥讲话。”洛北王瞪她,却瞪得眉目含春一点慑人之势都无,明眼人一瞧就知他在逗自己妹妹耍。
“如若不然你倒是做个佳句于吾等无才之女们听听,只听得你批这个不行那个太差!”明月公主怄气,一时使出转移大法。
洛北王一噎,嗤笑道:“你这丫头,竟如此厚颜说我,莫忘了你自己的斤两。”
“我……”
“好了,就听你二人聒噪。”皇帝淡淡开口,断了明月公主的反驳,“要论萱儿这句,倒算不得差的。半壁绿苔乘宿雨,满阶红叶醉新霜——对仗工整,有色有味有意境,虽说遣词单薄了些,倒也是风景。”
闻言,明月公主立即冲洛北王扬扬下巴,一副得意模样。
“不过……”皇帝拿起身前酒杯,缓缓移至唇边却并不饮,那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眸色深沉。“不过,萱儿倒是藏私了。只凭这点,就该罚。”
“藏私?皇兄为何这样讲?”明月公主疑惑地问道。
夏侯拓只笑着定定看苏静萱。
而苏静萱也终于在静谧中缓缓抬了眼,看向夏侯拓的目光并无不解,只沉静一片无波无澜,似深潭。
见苏静萱不为所动,夏侯拓笑意渐浓,扬眉朗声道:“能吟出一句‘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人,又怎会只有如此深浅的遣词用句。不是藏私,是什么?”
此言一出,洛北王神色顿时一凝,几欲张口,又硬生生忍下。
苏静萱浅浅一笑,端起酒杯,一口饮下道,“谢皇上错爱。臣妾本无心,实是今日与众姐妹尽欢,臣妾想不出伤春悲秋之句。”
“哈哈哈……倒是在理。今日,朕且放过你。下不为例。”夏侯拓对着她举杯,竟仰首饮尽了杯中酒。
“谢皇上。”苏静萱微微颔首,不卑不亢礼数周全。
众妃嫔顿时神色各异,有暗自咬唇的,有讶异疑惑的,也有眯眼揣测的——方才皇上与辰妃都只浅浅一啄,却同苏静萱饮了整整一杯,这是何意?
而辰妃则盯着苏静萱看了半晌,面无表情不知在思量什么,那一贯挂在唇边的精致笑容也消失了片刻。而容贵嫔,看都不必看也知她定是愤恨不满的。
然而苏静萱此刻却在心底将皇帝鄙视了一番——李煜的词都没听过你丫文盲啊!转念一想又思量着貌似这个时代与她所知的历史无关,忍不住想叹气,早知如此她浪费什么脑细胞筛选半天,用“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不是很好?又有意境又深刻又足以堵皇帝的嘴。横竖都不是她的,盗谁的不是盗呢……
第二章(5)
明月公主附耳于苏静萱,悄声私语片刻,只见苏静萱深深皱了眉看她,然后也在她耳边细声说了片刻。听罢,明月公主捂嘴而笑,然后端起酒杯起身,一步一晃地行至洛北王身侧,挂了满脸不怀好意的笑,脆声道:“绮大哥,小妹同你做个赌约如何?”
“如何赌法?”他笑,不以为意。
“今日诗会,唯你、我与皇兄三人未作诗句,虽以判官之名处之,却白白赏了如此多妙句好词。若不回馈一二,人家还当我们花架子光说不练。”明月公主说得头头是道,却那抹掩不去的贼笑显其居心不良。
“莫不是明月公主欲作诗以娱众乐?”洛北王偏了头看她,笑意不绝。
“自然不是我一人。你,我及皇兄,一人一首含‘霜’字之诗。由诸位美人举手做判,谁赢得的人数多,谁就赢。一人只可举一次。”明月公主已忍不住得意笑意,好似她已经赢了一般。
以她那年纪与文思,同谁斗诗估计都是输,如今却大言不惭起来,让人忍不住好奇她葫芦里埋什么药。
“小丫头,你当很清楚这场比试并无悬念。胜者定然是皇上,而输者……自然不会是我。”洛北王摊手。
“绮大哥,自信是好事,自负就不好了。还是说,你不敢?”夏侯明月开始激将法。
惹得洛北王一个没忍住竟生生翻了个白眼,不屑之色跃然。
“呵……洛北王,你还没瞧出来?明月公主并不介意谁胜,她只想看你输罢了。况且,她似乎真有能胜你的法子,何不一探究竟?”皇帝饶有兴趣地帮腔。
洛北王深深叹了口气,道:“今日真是赔了,好端端的跑来叫你们戏耍……说吧明月丫头,输者当罚是什么?”
“嘿嘿……自然是罚酒,不过需以年纪记杯。我若输了,饮十四杯;你若输了,需饮三十杯!”
“……明月丫头,我距离三十尚有两年。”他很不乐意被长了两岁,这丫头在讽刺他老么?
“虚岁。”
“本就是虚岁二十八!你故意的吗?”洛北王终究抬手弹了她的额头以示惩戒。
“哎呦……好啦,二十八就二十八。”夏侯明月不再与他扯那两杯的差距,“那么,皇兄先来!”
夏侯明月乐呵呵地绕到皇帝身旁,一副诡计得逞的笑容。
看得皇帝连连摇头,以年纪错误成功引开洛北王的注意力,以至于他竟未对如此不公平的惩罚提出异议。这明月丫头,何时如此鬼精灵了……如此想着,皇帝又深深看了苏静萱一眼,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难得明月肯作诗,太傅见了怕是要喜极而泣。”皇帝笑着侧头看她,“也好,全当为诸位爱妃助酒兴。”
皇帝起了身,一手执杯,缓步行至长桌右侧,转身后仰首饮尽杯中酒,眸色渐醺。
“蹋臂归来六博场,城中白羽募征羌。嘹亮城头角吹长,五更声落戍楼霜。铜符昼戟新开府,白草黄榆旧战常。万马风生朝凛冽,九旗星耀夜辉煌。”
好一首铿锵如铮铮铁骨般的诗,凛冽,肃杀,气势如虹似鹰击长空。苏静萱一时竟怔住了,呼吸仿佛被扼住,胸中如擂鼓,耳边依稀回荡着吹角连营之声,眼前也好似浮现戟管寒光之色、烈马嘶鸣之姿、沙场飞扬之景……
果真,好文采,好胸怀。
万马风生朝凛冽,九旗星耀夜辉煌——
该是怎样的,壮怀临胸豪气万千才能造就如此盛世之态?
这就是皇帝。
这就是,集万千红颜之心与一身的,天子。
与她,真不在一个修为呵……
这一刻,被折服的不止苏静萱一人,恍然回神发觉春贵嫔与梅容华亦眉目含着一份敬佩叹服。懂诗之人自然会为之动心动情,连苏静萱都险些被迷了去。
“皇上到底是皇上,胸怀天下心系人间,诗作透着如此大气。吾等伤春悲秋的小诗小句,真难入皇上之耳了。”辰妃笑意浓浓,亲自起身为皇帝添了酒。
“朕今日,喝得有些多了……”夏侯拓笑容有些恍惚,好似真的醉了。
“哎,本王就说胜者定是皇上。有了皇上这一首,哪个再吟诗怕都只能贻笑大方了。”洛北王无不遗憾地道,满脸的不甘神色。
“你莫赖,如若不然你自觉饮那三十杯就是。”夏侯拓大笑着说道。
“二十八!”洛北王怒道,“你不提还好,明月丫头你诓得我好苦……竟没注意你这罚规如此不讲理。”
看着洛北王一脸委屈哀怨,诸人皆笑起来,夏侯明月笑得最甜最开心。
“罢了罢了,全当自娱以娱人。”
洛北王站起身,端了酒开始踱步,自左行至右,又自右行至左,如此几个来回直到夏侯明月再无耐性看他走路,尽管他走得很风雅很高贵很好看,但看久了也会生厌的。
“绮大哥,再走下去你要赔辰妃娘娘的毯子了。”
“与皇上比大气我自然是输,与你们比伤情我怕是也比不过的。不过有一样,本王却决计不会输。”洛北王笑如春花,那双桃花眼看向谁谁便不自觉地红了脸。
“银笺写恨奈情何,料得情深敛翠娥。凤靴初暖抛合缝,罗袜渐寒卸冷霜。翠袖笼香倚画楼,柔情似水荡春波。何时栖得鸳鸯侣,红丝双系合欢歌。”
手中酒随语落而饮尽,夏侯绮再看向诸位女子时,一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个个羞容满面似怒似嗔,有些性子软的索性以袖掩了面。
“哈哈哈……”他自己先大笑了起来,“如何,何人敢同本王比艳诗?”
夏侯拓大大一声叹息,不住地摇头。他这个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好色了些。如此难登大雅之堂的诗句他也敢出口,也好意思出口。
“洛北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皇帝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