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诸妃嫔的性格喜好皆有所了解方可行事。臣妾对以前的事,真的不记得。至今连皇上您究竟有多少妃嫔,以及哪位妃嫔名讳为何我都弄不清,实在难以服众。”
见她诚意解释,夏侯拓才稍稍平了怒火。
“凡事总有开端,慢慢适应就是。”
“所以啊,臣妾暂且看看辰妃如何行事,待看熟了看会了再接管过来,才不至于将后宫弄得乱七八糟嘛。”她笑眯眯地接口道,答得既快且顺溜。
因实在接得太顺溜,以至于夏侯拓斜眼瞥她,心下觉得这话的可信度实在低。
“若真如此当然好,你若胆敢敷衍朕……”
“臣妾不敢。自然是真的。”苏静萱立即说道,一脸坚定,只差没指天盟誓。
夏侯拓叹了气,原本紧绷的面庞软下来,唤人起驾。
走了半晌,苏静萱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皇上,那个……”
“嗯?”夏侯拓直视前方,以鼻音应了她一声,却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长平宫不在这个方向……或者,臣妾自行回宫也可。”苏静萱笑着道,刚才没来得下去,本以为这厮会发扬一下精神送她回去,却发现方向不对越走越远了啊!
夏侯拓依旧看着前方,冷冷道:“你今日,话格外多呢……”
苏静萱在心底骂了声娘,这都走到哪了还不准她说话,回头再迷路怎么办,连小竹都随辰妃一起走了——她终于有了身为贵妃的自觉,在皇宫中迷路的贵妃确实丢人了些。
眼角瞥见苏静萱敢怒不敢言,抿了唇将头扭去另一边的样子,他忍不住浅浅弯了嘴角,右手轻移握住她置于膝上的左手。
手背突然一暖,苏静萱回头,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扣得更紧不容她移动分毫。
目光继续瞥向另一侧,苏静萱不再试图抽回手,任由他握着,一副“这不是我的手”的自欺欺人的样子……
看得夏侯拓浅笑着摇头。
驾撵停在养心殿门前,夏侯拓依旧未放开她的手,如此牵着她下了驾撵走了进去。途中宫人女官一路跪拜过去,他淡淡挥手命人起身,脚下未缓地直接走入寝宫内室。
夏侯拓反手关了寝室的门,命人不得打搅。
“你的伤,于我看看。”
闻言,苏静萱不仅一愣,片刻后才回神道,“皇上,臣妾身上到处都是伤,你要看何处的?”
夏侯拓顿时呼吸一窒,神色复杂得无以复加。
那句“身上到处都是伤”令他如鲠在喉——那一日的惨烈,他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看到了,如此说法丝毫不为过。她的确是遍体鳞伤,自她出现在他的视线起,她似乎总是在受伤。夏侯拓心下黯然,有些痛,有些不舍,更多的……却是愧疚与不安。
难怪她总想离开,因为待在他身旁,总是令她受伤。
“肩头,心口……还有第一次的后背,以及双膝……对吗?”喉中干涩,夏侯拓弯起嘴角笑得苦涩。
看着他自伤的神色,半晌后,苏静萱垂了眸——终究无话可说。
他不能寄希望于她的劝慰,经历如此种种后还要求她安慰他,未免太过残忍。她始终未将他当作那高高在上神诋般的人物,只是掌着一般民众的安居乐业罢了,其他,不过是个普通男人——一个合法合理坐拥佳丽三千的男人,罢了。
“抱歉。”他缓缓张开手臂,拥她入怀。
夏侯拓将头埋在她肩颈之处,贪婪嗅着萦绕鼻尖的淡淡带了几分清冽的香,好似如此才能得到慰藉。
“其实,都与你无关的。”苏静萱任由他如此抱着,在他耳边淡淡说道。
他抬起头,深深看入她的眼,而她的目光却落身侧的地面,垂了眸看着。
“世人迷途,看不懂繁华落尽时的悲凉孤寂,只当这弱水三千取得越多越好。殊不知,人生一世,能取得最合自己口味的一瓢,便已是莫大的幸福与幸运。”
说这话的时候,她始终未看向夏侯拓,声音清清冷冷,带了淡淡的苍凉。
“那么你呢,可寻得合你口味的水了?”夏侯拓依旧环着她的腰,低了头看她。
苏静萱转过头,抬了眼,在他的注视下却又堪堪移开了目光,唇边扬起一抹无奈的笑,硬是弯成苦涩的弧度。
她推开他的怀抱,看见他龙袍上狂舞游龙栩栩如生,云霞暗纹耀于其间。
苏静萱转身背对着夏侯拓,轻解了杏色罗衣,卸了腰间纯白缎带,缓缓褪了夹层中衣与内衫,露出浅蓝色的肚兜。
那如瓷肌肤上,竟遍布细细淡粉的伤痕,后背肉色刀疤自右边肩头直至左侧腋下,而左侧肩头赤红色疤痕依旧未脱,如在雪般肌肤上开出的狰狞狂花,红得刺眼。
夏侯拓脚下一颤,堪堪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子。
之前未见之时,他尚且能道出“抱歉”二字。如今,眼前景象已令他这两个字都无法说出口了。面对如此可怖的,伤痕累累的娇弱之身,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说什么都不及她痛的一分。
“弱水三千,若无一瓢属于我,再合口,我亦不取。”苏静萱静静看着窗台,神色淡淡并无一丝悲戚愤恨,甚至连哀怨都无地恬淡坦然。只那语气,却不容置疑得坚如磐石。
胸中涌上浓浓的酸涩,涩得他竟说不出一句话……
弱水三千,若无一瓢属于我,再合口,我亦不取——这话,真真断了他的念想,断得如此决绝如此干净,一丝余地都不留。
他拥得这人间繁华,拥得这瑰丽江山,拥得这万世美名……却终究拥不得她的心,拥不得她一个回眸。因她早知,他不会属于她一人。
夏侯拓缓步行至她身旁,接过她臂弯间的衣衫,略显笨拙地替她一层层穿上。
替女子穿衣,这还是他人生的第一遭,却一丝欲念也无,只满心满眼地伤与痛。
以往,连替女子脱衣都不曾有过,如今他却不觉有任何不妥,他的动作极缓,谨小慎微地一件件盖在她肩头,好似装扮着易碎瓷器。
而她,却连眼都未抬一下,神色静如雕像,任他替她穿衣系扣,替她缠好腰间缎带。
整好她颈间衣襟后,他缓缓放下手,垂眸,盖了那一眼悲戚。
“朕,放你走。”
第六章(3)
“朕,放你走。”
苏静萱抬起头,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此时带了疑惑,“当真?”
“有条件。”
夏侯拓垂眸看着她,那带了痛的柔情令苏静萱移开目光,“我一无所有。”
她答,却不甚坚定。
她有,唯心而已,却是万万不能给他的,否则等待她的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夏侯拓浅笑,笑得如吃了黄连,苦涩已快要溢出唇边。
“朕要你,给朕生个皇子。”
苏静萱瞬间睁大了眼,一口气吸入胸口半晌吐不出来。再回神,却抑制不住的狂笑脱口而出。她转身,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得腹痛。
“哈哈哈哈哈……”
如今,再骄傲也不得不承认,她已深深入了他的眼、进了他的心。如深埋于胸的种子,在如此诸多变故中长成的一脉绕心藤,紧紧禁锢了他的心,再也不得半点松活地令他想着,念着……
于是他静静看着她笑,看着她,笑得终于落了泪……他才转了目光看向窗外。
他知道,他的条件太过残忍,却是他放开她后,与她之间唯一能留下的羁绊。因此,再残忍,他也不能让步。
“皇上可是在说笑?”苏静萱终于止了笑意,以袖拭了眼角笑出的泪。
夏侯拓不答她,只依旧看着窗外寒雪被阳光照出迷离的七彩光晕。
苏静萱摇头,深叹了气。看清了她与他的差距,已不认为还有谈话的必要。
“臣妾告退。”
她越过他向门口走去,擦肩之时夏侯拓拉了她手腕。
“你拒绝?”
“是。”
夏侯拓侧过头看着她笑了,道:“如此,可要在朕身边一生一世的。”
她并未回头,答得云淡风轻:“既然皇上早已承诺木公子,一诺千金自是不会食言,我等着就是。”
手腕骤被握紧,一阵痛楚传来,苏静萱却不回头,咬牙忍着。她知道,这话出口必定惹怒他,但她不是佛,也会有火气的。
片刻后,他松开她。
“呵……”夏侯拓浅笑一声,缓步行至她身前,看着她因生气而略带红晕的倔强的脸,冷声道:“朕如此看重你,为你食言又何妨!”
“你……”苏静萱气急,“你,不愧是夏侯绮的兄弟!”
一句说完,她伸手猛地推向夏侯拓,竟将他推得一个踉跄退开一步。苏静萱开门跑了出去,也不管这样无礼地推皇上会不会直接被砍。
即便那时面对夏侯绮,她都不曾这般气急过。
不可否认的,口不择言的她说了最重的话——将皇帝与乱臣贼子相提并论的后果是什么,大抵是比推开皇帝更严重。不过已经气昏了头的苏静萱,确实并未想那么多。
而她更未想到的是,夏侯拓在她奔出房门的那一刻,却是胸口一痛喉头一甜,急急喷了一口血出来……
他抬袖抹去唇边血迹,扶着桌缘步履蹒跚地走到床榻上盘膝坐定,闭了眼,眉间紧皱。如此静静坐了半晌,方平息了胸口涌动的血气。
那被压制的毒,经此一恸似是翻涌而起了——夏侯拓苦笑,因她而得以保全的命,如今却又险些葬送在她手上。听见那句“不愧是夏侯绮的兄弟”,他心口硬是如被刺刀深深刺了一般。
这女人真狠,专挑人的软肋踩……
夏侯绮因对她的执着而毁了心血毁了人生,而他……却也因她而毁了诺言还差点毁了性命。果真,是兄弟——这话,正确得让他痛苦难当,竟生生运了力才忍住怒火爆发,却也牵动了被压制在心脉之外的毒。
“启禀皇上。”宫人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太医殿叶方秋求见。”
“殿前侯着。”
“是。”
宫人退下后,夏侯拓起身关了房门,换下染血的黄袍后才出了房门穿过回廊去了养心殿的正堂。
“何事?”挥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夏侯拓行至殿上几案前坐下,直接问道。
“云平大师已寻得解毒之法。”叶方秋答道,“此毒出自番邦,解药亦要自关外才可寻得。”
“关外……”夏侯拓浅浅蹙了眉。
又是关外,若他没记错,当初咬伤苏静萱的毒蛇就是出自关外的品种。莫非夏侯绮跟番邦还有关联?
叶方秋静静看了夏侯拓半晌,问道:“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夏侯拓回神,答道:“没有。”
叶方秋轻轻蹙眉道:“请允臣替皇上把脉。”
不待他回答,叶方秋便快步上前一把抓了他手腕,不敢动武的夏侯拓闪躲不及被他握了个正着,而后立刻用力抽回手腕。
“放肆!朕没说要你把脉,退下!”
叶方秋的眉间蹙得更紧了些,缓步退至殿堂下,抱拳道:“皇上,毒已攻心。”
夏侯拓瞥开目光,不答他。
显然,他是知情的。
“有云平大师施力压制的毒,不会自行毒发至此。皇上,动怒乃大忌。”叶方秋说得一点情面不留。
夏侯拓瞪他,半晌不语。
叶方秋难得地浅浅叹了气,道:“云平大师已飞鸽传书于木易,命他带遣人送解药回来。时日不需许多,最多一月即可。此间,还请皇上保重。”
“行了,朕知道了。”
“微臣告退。”
叶方秋拜别,转身离了养心殿。
刚行至太医殿门前,便被告知长平宫请诊。叶方秋未及细想,便转行至长平宫。刚跨进宫门,便见小竹迎了上来,一脸焦急。
“叶大人快请。”小竹引领他走向殿后内室。
来到寝殿内室,只见室门紧闭,却是从内反扣了怎样都敲不开。
“萱贵妃,请开门。”小竹不停得叩门,里面却一点声响也无。
叶方秋神色淡淡地转头看向小竹,问道:“萱贵妃何处不适?”
小竹停了拍门扉的手,皱着眉道:“萱贵妃自养心殿回来后,急急冲进内室,怎么唤都一语不发。奴婢追着她到这里,在她关门之时瞥见她……好似在咳血……”
叶方秋垂了眸,缓缓抬手,道了声“失礼”后便一掌劈向门扉。一声木裂之声,门内闩木应声而断,叶方秋跨步进去,却见苏静萱静静斜倚在床边。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脚边,脸颊尚有未干的泪,唇边……血痕淡淡,未擦净。
叶方秋深深蹙眉,那一贯淡然冷寂的唇边,此时竟抿出几分气恼之意。
他转头对小竹道:“侯在门外,任何人不得打搅。”
“是。”小竹一拜,转身关上房门便立在门口守着。
叶方秋行至床边撩了下摆坐下,搭脉于她腕间,片刻后收了手静静看她半晌。然后起身,缓步踱至窗前,看着那一窗台的蓝雪花,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转身过来对着苏静萱淡淡地道:“萱贵妃,请解衣。”
“不必了。”苏静萱缓缓道,眉眼半阖,神色平静无波。
“你与皇上,发生了何事?”叶方秋语中难得地带了几分气恼之味。
闻言,苏静萱眼帘轻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闭口不答,只面色更冷了几分。
“一个毒血攻心,一个心脉再创,吐血都吐得如此有缘。”
难得见叶方秋说笑,却是因恼到极致而发的嘲讽之语。
他生气了——在得到这个明确的信息时,苏静萱缓缓转身在床边坐正,略带心虚地抬眼看了看他,对上那带了怒火的双眸,她立即低头。
两人如此静了半晌,苏静萱终于面带犹豫地开口道:“皇上他……毒血攻心?”
“若皇帝驾崩,你当居首功。”
听见此话,苏静萱的头低地更下去了些。
以前从未发觉叶方秋撂起狠话来这么有天赋,句句让她反驳不得。
“他……现在如何?”到底有些心虚,毕竟她推了他一把。可是不过就推了一把,至于就毒血攻心了么……
“未死。”
苏静萱自觉理亏,抿了唇道:“对不起。”
见状,叶方秋浅浅叹了气,神色略带无奈地道:“原本他尚可使出三分力,如今怕是一分都使不得了。而你,肝火一动生生废了我七日功夫。”
苏静萱侧过头,看向地面的眸中满是郁郁之色,“是我不好。”
“解衣,替你治伤。”叶方秋不再多言,只转过身看着窗外。
第六章(4)
一月后,木易自关外遣回的人带了解药抵达皇宫。
来者为一名女子。
当那女子亭亭立于养心殿中时,当那女子缓抬了盈盈双眼时,竟无人记得呼吸。女官、宫人、太监……皆怔怔看呆了她。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只见她云袖轻摆如招蝶之舞,纤腰慢拧似飘丝之绦。如此缓缓柔柔地一拜,瞬间便屏了堂上众人喘息之声,殿中人竟在她一拜之下静如寒蝉。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叩拜之姿行得如此妩媚娇羞、如此风情万种。
宫中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