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不过,大人你夜闯后宫,是什么规矩呐?”
夏侯拓微微笑了,“不认为我是刺客了?”
苏静萱摇头,“刺客不会这么多话,估计也没什么雅兴听曲儿。而且……你官爵不低。”
“何以见得?”夏侯拓笑意渐深。
苏静萱轻声叹了口气,这一叹,带了浓郁的无奈。她侧过身面对夏侯拓,继而深深跪拜下去。
“罪嫔叩见皇上,皇上万福。”
夏侯拓静静地看着眼前俯身的女子,半晌没有说话。他有些不确定,是她一直在演戏还是他何时漏了马脚。
“不担心拜错人?”
“后宫,不是谁都有胆子深夜到访的。何况……这里是冷宫。”苏静萱没有抬头,“既然不是刺客,那么……只有皇上了。”
倒是个聪慧的女子,与他印象中的萱贵嫔确实出入很大。夏侯拓缓缓站起身。
“起来吧。”
既已说透了身份,那么……就不得不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了。夏侯拓心下有些微遗憾,难得轻松的时光,可惜短暂了些。
“谢皇上。”
苏静萱麻溜地站起来,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人,对于这种叩拜非常反感。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跪拜。
“卓戎说你失忆,看来不假。那么,是何原因招致杀身之祸,想必你也不记得了?”夏侯拓的声音略带清冷,不似之前那般随意。
两人的距离,瞬间遥远。
“是。”
“你最好仔细想想,看看随身之物是否有特别之处,再不济也当问问你的侍女。”
“是。”苏静萱始终低头立在一边,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夏侯拓微微皱了眉,“不想死就照朕说得做。还是说……你压根儿不在意生死?”
“是。哦不……不是。”
这话答得顺溜了点,一不小心真话就脱口而出了。
这下夏侯拓的眉头皱得紧了些,想起刚才这苏静萱误以为自己是刺客,明知墙外就是侍卫却依然没有呼救和逃跑。加之之前卓戎上报说,太医为她诊治时她曾有过迟疑。似乎,他还真说中了。
“为什么想死?”
“其实,也没有到想死的地步。若一心求死,早也死了许多次了。只是……”苏静萱顿了顿,低垂了眼,伸手将被风吹起的鬓边的发抚至耳后,淡淡地说道:“只是,也没有特别想活下去罢了……”
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没有追求生存的价值。即便无法穿越回自己的世界,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是回到本来的命运轨迹,不是不能接受的结果。
她是认真的——在作出这个判断后,夏侯拓胸中产生一股莫名的愤怒。明明看起来是无忧开朗的,对生死却是如此淡然的态度。
“原因?”
“原因……”这个真没法说啊,苏静萱无奈地叹气,“哎,无所谓啦。命运给予的东西,生死、离别、荣辱,都是走这么一遭的……何必拒绝。”
横竖她也走过这么一遭了,再走一次,也挺累的不是?
夏侯拓顿时不知该如何了,劝她珍惜生命?未免可笑了些;任她自生自灭,自己心里似乎不那么舒服。
于是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他看着她的眼,而她的目光却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让夏侯拓无法估量。
从皇子到皇帝,夏侯拓一路走来从未遇见过如此无法琢磨的女子,似乎随时可以笑着赴死,也可以笑着活下去。仅仅失忆能让人有如此大的改变吗?他不是没有见过往日的苏静萱,虽印象不深却也决计没有今日这种淡然随性的心境。
“呵呵……”夏侯拓笑了,不似之前那种温柔缱倦的笑意,而是刻意压抑怒火的冷笑。
“既然你如此随遇而安,当不介意朕来决定你的生死。”
废话……苏静萱差点脱口而出,她有选择权啊?
一边偷偷翻白眼,一边答:“凭皇上做主。”
于是,在大概好像应该是惹恼了皇帝的情况下,苏静萱开始猜测自己的死法。
离别
翌日清晨,苏静萱一早便爬起来看她的葡萄。盛夏的葡萄还只结了青青小小的几串,阳光下摇曳着稚嫩与青涩,可爱极了。自打这架葡萄开始结果,苏静萱日日都会过来看几眼,摸两下,尤其是在知道自己可能没机会吃到的时候。
用完早餐,苏静萱逗了一会儿舞娘,便又来到葡萄架下。她是真舍不得这些辛苦了半年才得来的蔬果啊……可惜,不知最后都会进谁的肚子。还是,就这样无人问津地繁盛之后,衰败下去,最后化为春泥……
舞娘窝在她怀里,她抚着舞娘的脊背,以葡萄架遮荫,竟就这样又睡了过去。她做了梦,梦中没有不安、没有彷徨,只有平静静的一汪泉,暗流涌动却无声息。在梦中,她看见自己站在泉边,慢慢走进泉中,再慢慢沉下去,连挣扎也无。
梦中,她缓缓闭上眼,不去看即将淹没的自己……
“萱……萱贵嫔!”
苏静萱猛然睁开眼——怀中是沉甸甸的舞娘,头顶是葡萄架,眼前,是小竹……
没有泉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慢慢地吐出。再抬起头时,脸上挂着如往日一般的浅笑。
“什么事?”
“辰妃娘娘来了,请萱贵嫔去前厅一聚。”小竹抱过舞娘,方便她起身。却不料刚睁开眼的舞娘两脚一蹬便窜上了苏静萱的肩膀,尾巴绕过她的颈项,又蹲了下去。
小竹伸手想将舞娘抱走,这样去见辰妃未免不敬。
“哈哈,罢了罢了。让它窝着吧……反正,这样的机会也不多。”
“萱贵嫔你说什么?”
“没事。”她笑眼弯弯地答,“不过,辰妃是?”
小竹张了张口,继而又闭上,面露难色地说道:“辰妃是开国元勋姚将军的嫡孙女,与你自幼相识,虽少有机会见面,却也算是闺中密友。她比你晚入宫半年,现是后宫之中唯一的妃子……”
苏静萱停留脚步,转头看向说话吞吐的小竹,“仅仅如此,怕是不必来这忌讳之地探我吧?”
“萱嫔你之前并未提及,所以小竹也没有说……其实,萱嫔你之所以会到冷宫,跟辰妃娘娘不无关系的。”
“小竹。”苏静萱敛了笑意,正色道:“这种话日后休要再提。”
“是。奴婢逾越了。”
“呵……我是为你好。”
说完,苏静萱便跨进前厅,也不管小竹有没有明白。
在苏静萱进来的时候,辰妃明显一愣。而舞娘,在瞥了一眼陌生人后,便窜了下去溜不见了。
“叩见辰妃娘娘。”苏静萱作势要拜。
“萱姐姐……”辰妃立即上前扶她,“萱姐姐快别行这些虚礼。”
她转身,从身后的女官手中拿过食盒。
“萱姐姐,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糕和绿豆糕。尝尝合不合口。”辰妃拉了苏静萱的手,一起坐在桌旁。然后她转头向身后的女官看了一眼,那女官立即走到厅外站着。
“谢辰妃娘娘。小竹,去沏壶茶来。”苏静萱笑意浓浓,拿起一块糕点,浅浅尝了一口,赞道:“好香啊!辰妃娘娘真是好手艺。”
“萱姐姐……你还在怪我么?”辰妃眼中氤氲起一层水雾,眼见就要滴下。
苏静萱愣了愣,慢慢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去……她压抑住想去拍自己胸口的冲动,有点噎,果然没水是不能吃糕点的。
“辰妃娘娘所指何事?”
呃,眼泪掉下来了掉下来了……美女啊,娇滴滴的梨花带泪的美女啊!
“萱姐姐……”
“哎,别哭别哭……妆容都花了。”苏静萱顾左右而言他。美女带泪是很美很养眼没错,但她没蠢到人掉两滴泪她就把自己卖了的地步。
辰妃抬起头,帕子拭了拭脸颊的泪,“萱姐姐你再在这里委屈一阵子。我,我一定会想办法让皇上回心转意的。你等我,好不好?”
原来小竹没有胡说,她苏静萱会在冷宫种菜还真是辰妃的功劳啊……那倒真的挺难原谅的,作为皇帝的女人来说。如果辰妃是害死苏静萱的罪魁祸首,那么,她真的没资格说“原谅”。
真正的苏静萱,已经没有机会去原谅了。
眼见去沏茶的小竹已经回来,辰妃立即低头去拭泪。
“萱贵嫔,该服药了。”
苏静萱皱眉,“没看见辰妃在么,把那熏人的东西拿开些。”
小竹撇撇嘴,颇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虽说与失忆后的自家小姐相处了仅半年多,但她敢肯定,小姐是纯粹不想喝!次次劝她服药都跟要她命似的,万般借口使尽能拖就拖,实在拖不下去了才肯喝。
看出小竹的轻慢,辰妃深深蹙了眉,但碍于并非自己的女官不便呵斥。
“萱姐姐,你从来都是好性儿。虽说如今暂处冷宫,但也莫叫女官欺负了去……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与妹妹讲,妹妹定当助你的。”
小竹听见此话,身子一颤,立即跪了下去,“奴婢该死,请辰妃娘娘赎罪……”
“萱姐姐,可否需要换个女官?这点小事妹妹却还办得到的。”辰妃看都没看小竹一眼,自顾跟苏静萱讲话。
小竹俯身叩拜,不停地求饶。
苏静萱依然笑眯眯地,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道:“她是小竹。辰妃娘娘不记得了吗?”
辰妃一愣,继而转头看向小竹,“你抬起头来。”
小竹依言抬头,脸上惊恐犹在。盯着小竹看了半晌,辰妃仍是摇头。
苏静萱脸上笑意渐浓,“如此,有劳辰妃娘娘了。这丫头服侍人向来不得体,但好歹与我主仆一场,如今又占不得我半点光鲜……这么些年,我也颇有些对她不起。还请辰妃娘娘给她安排个好去处,莫太过委屈她才好。”
“哎……萱姐姐,你就是太过良善才惯得这些刁奴越发没了规矩。不过,既然萱姐姐你开了口,妹妹一定做到。”辰妃转头冷声道:“还不谢过萱贵嫔?”
小竹一脸愕然,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从小服侍到大的小姐,如今……要她走?
苏静萱平静地看着小竹说道,“你拾掇一下,跟辰妃娘娘去吧。”
小竹瞬间明白了苏静萱的意思,泪水涌出,深深跪拜下去,颤抖着说道:“小姐……小竹不能继续服侍你了。请你,千万保重……要按时服药,不要因为苦就不服……按时吃饭,夜里风大的时候,记得披件衣裳再去后院……”
苏静萱扭过头,淡淡地说:“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你好自为之吧。”
“萱姐姐你放心,妹妹一定送个得力的女官过来。”辰妃笑着打包票。
“有劳辰妃娘娘了。”
送走了辰妃,苏静萱慢慢踱到后院,看见舞娘领着好几只野猫围攻池塘里的鱼。那些鱼儿被它们吓得满池乱窜,窄窄一个方形水池,硬是活泼了原本冷寂的园子。
苏静萱忍俊不禁,看着猫儿们笑了。
遇刺
当日下午便来了一个女官,带着调用文书搬进了吟霜宫。这女官一张瓜子脸,略显稚嫩的脸庞却尽是冷漠,中规中矩地,没有一字多余的话,不似小竹那般啰嗦。
她说她叫芳菲。
苏静萱赞了一句“好名字”,两人便再无一句话可说。
日子一如既往那般过,早上起来折腾菜地,晚上睡前看看星辰。再闲了,苏静萱便会去逗芳菲说话。没过几日,她便把芳菲的身世家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虽不见得都是真的。无聊么,人无聊到了极致,谎话听听也可当消遣。尤其是那丫头被问急了编排不出的时候,有趣得很!
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丫头,虽然她苏静萱也不过十六,但灵魂却是个历经过大公司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在官场交际场摸爬打滚最终还脱颖而出的狠角色。面对这么个小丫头,真话假话她还辨得清。
所以,如果最后会有人给她陪葬,她不介意是芳菲。但,绝不能是小竹。
至于辰妃娘娘,苏静萱多多少少也打听到了一些,加之以前小竹交代过的部分,她大抵能将她与辰妃之间的纠葛拼凑出个大概了。
原来,这辰妃的确是不小心害了苏静萱。当今皇上即位四年有余,纳妃嫔两年之余却始终未得子嗣。好不容易一位容贵嫔怀上了龙裔,却不满三月便掉了。那容贵嫔一口咬定有人害了她的孩子,并枚举数项证据。这些证据大多是荒诞不羁的,但有一项……却是直指她苏静萱的。那是一个埋在御花园的布偶,布偶后背写了容嫔的名讳,腹部扎满了针。而那布偶的衣衫料子,却跟辰妃半年前送给苏静萱的一批绢帛完全一样。那批彩绢是皇上所赐的藩邦进献,仅此一批绝无重样。既是辰妃在容嫔怀孕前便赠与苏静萱的东西,那么自然跟辰妃无关。
于是,苏静萱责无旁贷地背了这黑锅……不过这一点她倒不确定,难说是不是苏静萱所为,虽然很蠢。但若真是她害死了龙裔,别说贬至冷宫,直接诛九族都不过分。
知道这些后,她反而安心下来。至少,作为三阶女官的小竹不会有什么危险,毕竟不是粗使丫头,宫品名录上都登记在册的,生死去向皆有记录。辰妃怀着这一份歉疚,当不会为难小竹。
苏静萱蹲在玉米地边上兀自出神,突然听见屋内传来尖叫,以及“哐当”一声盆钵打翻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起身走进屋子。果然看见舞娘在欺负芳菲。白猫居高临下地蹲坐在桌上,一副蔑视的样子看着摔倒在地上的芳菲。
“去去,玩你的鱼去……”苏静萱赶走舞娘,扶起芳菲时看见她眼中的怒火烧得很旺……
“呃,芳菲啊。你看,舞娘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半年了,虽说只是只猫,却很通灵性。它还不熟悉你,过阵子习惯了就好。你别跟它计较了,以后看见它绕着走吧……”苏静萱表明态度,她无能为力。
“是,奴婢遵命。”芳菲低头应道,然后开始收拾被弄湿的桌布和地板。
看着芳菲明显的敷衍,苏静萱无奈地摇头。如果是小竹的话,大概会追着那只猫跑出去三里地吧……苏静萱挠挠后颈,相处半年多,到底是有了些感情了么?时时都会想起那丫头。
暮色将暗,她不再管芳菲,说了句“收拾完就去休息”后,她依然去了后院。
一天中,苏静萱大部分时间都在后院。洒水、除草、整理葡萄架、喂鱼……以往是小竹与她一起做,现在只她自己,于是时间倒过得充实。
而晚上的时候,她大多只在后院躺着看星月,吹着风唱歌。这么久下来,能记得住歌词的歌基本上都被她温习了一遍,只差没唱红歌了,原因是她记不住歌词,否则估计她也不介意唱一唱。
预期的皇命赐死始终没有来。
那一日,皇上说生死由他定,莫非指的是生而非死么?若是如此……她会后悔送小竹走的。明明已经惹恼了他的……想着想着,苏静萱又唱起了《青花》。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