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能让我知晓吗?”
“皇上,你认错人了。”
依旧是这句话,她说得静如止水波澜不惊。
夏侯拓缓缓转过头,唇边一抹悲伤欲绝的笑,道:“你的字迹,你的声音,你身上的伤痕……那些因我而受的伤,我怎么会认错?”
叶忆之缓缓闭上眼,眸中顿时酸涩不已。
那无波无澜的神色终究有了裂痕,只见她苦笑片刻,道:“你,竟去看陌生女子的身子……非礼勿视啊皇上。”
听见她这句话,夏侯拓那忍了半晌的泪终于滑出眼眶,滚落在唇边那抹浓得化不开的苦笑中,唇齿之间顿时一片咸涩苦楚。他一手用力捂住唇,深深低垂了头,极力止住唇边的颤抖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眼中的泪。
两年了,他不曾再像这般落过泪。自他亲手盖上她的棺木,自他洒落下那一捧黄土……他便再也没有落过泪。如今,她却在他眼前,在阳光下笑着说……“非礼勿视”。
他该感谢上苍,竟还能让他听见她,看见她……即便她容貌已改,却依旧只有她能撼动他已冷寂如死的心。终究只有她……
看着夏侯拓颤抖着的背影,她心中泛起久违的酸楚,知他用情极深,却更知自己无力承接他一片深情。若她说,你去散了三宫六院与我一人携手共老。估计,这唯美凄绝的深情便会戛然而止,与其届时将这份情爱毁得面目前非,不如终结在最美的地方。
若干年后回想起来,唇边会有浅淡的笑,而非恨意。
只他,不懂。
“感君恩,与君别。”叶忆之神色平静,语气淡淡地开口道:“皇上,可明白这六字的意思?”
听见她道出那一纸留字,夏侯拓心中顿时痛得一颤,心底某处的伤疤被她残忍地揭起。他慢慢回头,眼底的泪朦胧了他的视线,却依旧看得清她冷寂的神色,以及无动于衷的淡然。
“静萱感谢皇上一片真心,亦可以真心报之,却无法与皇上共处。否则,终有一日会爱消情断,化作妒海一叶舟,随风漂流永难回头。皇上,可明白?”
夏侯拓脸上泪迹未干,眼中依旧含着润泽一片,却逐渐清醒过来,望向她的目光也逐渐带了绝望。
“我不忍,将皇上的一腔爱意化为乌有。更不愿,将我留在皇上记忆中的美好变得面目全非……所以,就这样结束吧。恳请皇上,放叶忆之离去。”说着,她侧过身,屈膝跪在床榻上朝夏侯拓深深拜了下去。
夏侯拓仓惶地退开两步,泪水再度滑下。他一边退一边缓缓摇头,下一刻便神色绝望地转身狂奔出门,如躲避洪水猛兽。
他的心口已痛到极致,亦无可奈何到了极致,他要如何做才能留住她,要如何做,才能让她不心痛不难过地留在他身边?
没有,没有办法——
而她,却总有办法将他伤到刻骨铭心。以假死令他痛不欲生,以不认令他悲伤欲绝,再以离别之请让他永生永世记得这痛苦与悲伤,永生永世无法从她那里解脱……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
夏侯拓飞身狂奔而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院落,令御前侍卫大惊失色,其中几人急忙追了上去,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直至皇帝的身影彻底消失再无影踪。他们急忙折返,进了叶忆之的屋子想探得皇帝去处。
却见叶忆之低低垂着头,双手环膝将自己缩成一团坐在床榻上,长发披肩盖了脸侧。
只那略显瘦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第四章(3)
几十御前侍卫在整个季州城搜寻了三日,始终未能寻得皇帝的踪影。问叶忆之,他也只冷冷清清地笑笑,摇头说不知。皇帝失踪是足够所有人掉脑袋的事,若有个万一,数百人命得跟着陪葬。
于是这几日,叶忆之得了清闲,驻所几乎无人,皆出去寻皇帝去了。
因此,当皇后出现在季州知府老宅的时候,只叶忆之、太医以及几位留守的侍卫在。昔日的辰妃——今日的皇后,神色冷傲声势浩大地将驾撵停在院落中,衣着华贵锦袍,头梳凤冠,流金细碎缀于额间,金钗步摇晃在脸侧,看起来雍容华贵艳光四射。
只她身形看来,当已身怀六甲。
“皇上为何会失踪?”姚慕辰冷然问向跪在地上的寥寥数人。
却无人能答得上来,皆垂首默然跪着。
“连皇上都能弄丢,你们活着还有何用!”姚慕辰大声怒道,身侧女官立即上前安慰示意她莫伤了身子。
只见姚慕辰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了怒火,目光扫向侧方一身白衣的俊美少年,上下打量片刻后道:“你是谁?”
叶忆之拱手道:“回皇后娘娘,草民叶忆之。”
“你就是叶忆之,最后见到皇上的人是你?”姚慕辰轻皱了眉似是难以理解。
“是。”叶忆之神色恬淡,面容依旧苍白无血色,看起来孱弱。
“依侍卫所报,那日皇帝同你说话时似是情绪颇为不稳。你们说了什么?”
叶忆之垂眸,半晌后淡淡地道:“同娘娘无关。”
语落,便听见周遭吸气声四起,皇后身侧的女官立即上前两步大喝一声道:“放肆!竟敢这般同皇后娘娘说话。”
叶忆之不答,只静静看着地面。对自己的态度亦是无可奈何,她可以敷衍,可以请罪,但在看着姚慕辰怀了孕的身子时,无论如何都谦恭不起来,心中烦躁至极。于是更加坚定了自己非走不可的心,否则迟早一天她会变成恶毒的妒妇。
“你好大的胆……气走了皇上如今还对皇后出言不逊!”姚慕辰冷眼看着他,“给本宫掌嘴!”
叶忆之轻笑了一声,她依旧这般会扣帽子安罪名。不过严格说来,是她气走了夏侯拓没错。
那女官听令,上前抬起手便刮向叶忆之的脸。
她侧过头,伸手挡住这一巴掌,而后直接起了身站直,甚至还顺手拍了拍衣摆上的尘,神色坦然。
“掌嘴未免太轻巧,皇后娘娘直接砍了我就是。”叶忆之笑着说道,阳光下眉眼弯弯。
其实死在姚慕辰手中也不错,那样,夏侯拓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姚慕辰了吧?看,她一旦恶毒起来就绝对收不住。届时不将他的后宫闹得鸡犬不宁才怪。思及此,叶忆之甚至掩唇笑了出来。
“你……把他拿下!”姚慕辰大喝道。
却见周遭侍卫迟疑着不肯动手,其中一个甚至使劲给叶忆之使眼色示意叫他请罪,显然他同这些侍卫交情不浅。
“好啊,都翻了天了。难怪皇帝会失踪,都是你们这些忤逆之徒生的事端!”姚慕辰起身,女官扶着她走下台阶,“来人!”
随她高声一叫,只见门边随皇后而来的侍卫立即冲了进来。
“把这些逆贼统统拿下。”
叶忆之冷冷看着她,目光扫过那些因未及时听命皇后的侍卫,只见他们皆是一脸无措。于是她略带愧疚地垂了眸,然后便屈膝朝姚慕辰跪下,叩首道:“请皇后娘娘息怒,草民知罪。”
其余人见他服了软,便都跟着跪下求情。
姚慕辰冷笑一声,道:“我当你有多硬的骨头。”
“草民粗莽,不懂规矩。一时冲撞了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大人大量,且饶过草民这一次。”
那几个侍卫多少对叶忆之有些了解,明白他此刻的俯首认罪纯为不牵连他们,面对皇帝怒容尚且云淡风轻不惊不惧的人,又怎会因皇后而这般伏地认错。
“叶兄弟……”其中一个侍卫忍不住开口道:“多谢。”
叶忆之俯首在地,并不答。
“原来如此,倒是个讲义气的。好,你一人大不敬倒也犯不着牵连他人。”姚慕辰冷冷笑了,道:“只要你说出皇上所在之处,本宫便饶你一死。否则,莫怪本宫无情。”
“回皇后,草民确实不知皇上所在。”
姚慕辰怒火中烧,“给本宫掌嘴,掌到他知道为止!”
那女官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再度扬起巴掌。
这次叶忆之没有再躲开,只昂首闭着眼。
下一刻便感到一阵疾风吹过扬起她鬓边的发,紧接着便是女子凄厉的惨叫之声传来——
叶忆之睁开眼,便见那原本要打她的女官倒在血泊中,已是绝无声息。一双手臂自她身后将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带着轻柔的呵护与迟缓,似是怕惊动了什么易碎的东西一般。
她侧过头,看到夏侯拓略显沧桑的脸,鬓发未束只散在身后,下巴上胡须已满,双眼却清明净澈得无一丝彷徨犹豫,只眼白处的红血丝显出几分疲累之色。
“绿杏——”姚慕辰立即惊呼,神色惊恐地蹲下去看那已死的女官,继而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夏侯拓,声音颤抖地喃喃道:“皇上……”
“叩见皇上!”院中人皆跪拜下去。
夏侯拓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却对着叶忆之柔声道:“你可还好?”
叶忆之点点头,有些难以理解他突如其来的冷静与沉稳,较之他之前仓惶而逃的神色……这几日,他发生了什么?
夏侯拓侧过头,目光冰冷地看向姚慕辰,道:“任何人敢动她,杀无赦。”
姚慕辰顿时倒吸一口寒气,看向叶忆之的眼中惊讶地如同看着怪物,她一手捂着心口半晌未能说话。
“你……”叶忆之有些犹豫地开口,看着他一身落拓衣衫满是风尘的模样。
阳光中,夏侯拓朝她浅浅地笑了,那笑容,似曾相识……
“这次,换我有话要同你说了,借一步讲话?”他用她曾对他讲过的话说道。
只见他眼角眉梢如映了温暖日光,带着柔情缱倦的笑容,声音清朗似春风拂过她心田……
终 章
许多年后,叶忆之再回想起那一日阳光下夏侯拓的笑容时,才明白那是顿悟过后,放下过后才会有的沉静与恬淡,散了浓厚的占有欲,只一脉平静无波的海。纳得下千山万水,容得下风起云涌。
他说,他硬是被她逼着退了一大步,于是迎来了海阔天空。
他说,他对她的情谊不改,即便她不在他身边,亦至死不渝。
他说,他可以放她离开,却不能失去她的消息,哪怕只言片语。如若连这一点她都不允,他便只好派人随在她左右,劳烦他人告诉他有关她的一切。
在他消失的那几日中,他以玉佩换了许多坛酒,然后去了山顶吹风赏月喝酒。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自他脑海慢慢过了一遭:自初遇那一刻,到动情那一时,再到以为失去她那一瞬,再到她舍身在他床前迎敌……他终是想通如她这般骄傲自负的女子,是开在绝壁断崖之巅的花,若非舍弃一切去登高攀爬,是绝摘不得的。而作为皇帝,却是什么都无法舍得了的。
于是他说,待皇位有后继之人,待他脱去那身龙袍,他便来寻她。
即便那时她已嫁作他人妇,他亦要重新动她心扉,舍那自尊自负的骄傲,换她下半生的携手共老。
他容得下,只要是她,任何事他都容得下。只要她活着,便已足成慰藉。
于是叶忆之展颜一笑,声音清亮地对他说:“我等你。”
于是逢年过节有事没事,叶忆之的信便会往京城飘——
【皇上亲启:忆之近日较忙,对街开张的书铺价格压得比一叶斋低,不过看在掌柜眉清目秀的面子上不同他们计较,只盼多揽些市井喜欢的书作。隔壁林嫂子家的狗意外被XX不小心生了一窝,于是送了两只于我,倒是憨态可掬很有些可爱。只可惜,都是母的……对于生物,我总是喜欢公的多些。】
夏侯拓看完这一纸信笺,忍不住俯在桌案上大笑——
【皇上亲启:天气很好,却因吃坏了肚子而不得不留在屋中随时备战茅房。近日天热,吃食多易腐坏,望君注意莫贪嘴。之前你说我好色,其实并非如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自古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即便猫狗亦是如此。另,请随信附上京城蜜枣一罐,思之若狂!】
夏侯拓看完这一封时,便只余嘴角的抽搐——
【皇上亲启:恭喜皇上立太子,恭喜明月公主终于嫁出去了——不必客气,请替我转达。无法亲自道贺,若木易与明月公主提及,便只说我夜半托梦给你,说苏静萱在天之灵会保佑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于是这封信看完后,夏侯拓掀了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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