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明月公主的眼泪立即涌出眼眶。未待那泪珠滴下,她便一把将皇帝御桌上的笔墨纸砚连带奏折历书尽数扫到地上,盘了金龙的瓷杯应声而碎,溅湿了她的裙摆与绣鞋。
“你……”
不待夏侯拓发怒,她毅然转身奔出了崇德殿。
夏侯拓无奈叹了气,这丫头果真天下骄纵无双。母后宠溺过了头,他又日日不得闲从未教导于她。现下看来,倒真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憨货,日后别被人骗了才是——夏侯拓首次思考明月公主的智力问题,以及自己的管教方式是否需更进……至于自己刚刚才骗过明月的事,他倒是一丝愧疚也无。
寿诞(上)
时值九月初三,太后寿诞之日。
因是整寿,加之辰妃得了皇帝口谕按制办此寿诞。因此今日太后的寿诞之礼办得极近奢华、荣耀。这个寿诞早几月便已开始准备,自京西到乾坤门,再通中南道,与皇城的庆仪连接,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戏台、灯坊、灯廊、龙棚无数,路径的寺观,大设庆祝经坛。
皇城各部、寺、官衙同样建经棚、设彩坊。一路上,用彩绸结成的“千秋佛诞”、“瑶池不老”等大字挂在彩墙上,还有各路官员们献给太后的千秋图屏风,金色的寿字共万种字体。都统以下武官也建起贺寿台,一路彩台上的歌舞、戏剧、陈设难以尽数,其内容多为神仙祝寿的故事。
京城内外金碧辉煌、锦绮相错,然而真正热闹的是皇城甘泉宫内,宫门前狭长的广场、永寿左门、永寿右门、甘泉门,宫内东西两侧的廊庑、大佛堂、徽音左门,徽音右门都绣幙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
日值中天,太后及各宫嫔妃及几位公主、王爷都换上了朝服,按品级大装后,太后高坐殿上,由明月公主给太后念祝寿词,其后由各宫妃嫔、公主敬献寿礼。
宫内的妃嫔们给太后朝拜献礼之后,并不是每个都能留在主殿的,除了辰妃与品阶为贵嫔的三人外,其余人等都要移步侧殿。
之后便是王爷、藩邦使者及朝中重臣的家眷依品级朝贺献礼,各命妇都身穿浩命朝服,按品级进殿给太后行了大礼,献上寿礼,王爷正妃和二品以上的命妇才有资格在殿内入坐,侧妃和二品以下的都要去侧殿入坐。
待一切礼仪完毕,已经是傍晚时分,因今日的太后寿诞,宫里各处灯火通明,华灯早塑,女官、太监们往来忙碌,总算在晚膳时将宴席都准备好,糕点、冷盘、果盘等都按品级端到众人面前。待饭菜上齐后,先有乐者效仿百鸟齐鸣,内外谈笑之人皆肃静下来,殿外左右两廊中早有乐师设好诸般器乐,琵琶、古筝、箫、笙、笛等无一不全,只队列的杖鼓就有二百面,待皇帝举起第一杯酒为太后祝贺后,乐师们奏起百鸟朝凤曲,又有优美绝伦的教坊艺人行进殿中行礼后开始表演,乐声一起,殿内也很快热闹起来。
太后不但与每人都能说笑几句,还挑拣寿礼中打头的物件说几句夸赞的话,按亲疏远近,品级权政给予赏赐,威严又不失慈祥。
待明月公主落落大方地祝贺完,太后的笑容便褪了威严,满是慈祥,柔声道:“明月是最得哀家心的,哀家知道你尽心了,桂姑姑你且记下,明月公主诚孝,赏衔珍珠大小金簪各一支、嵌东珠二颗金耳坠一对、金镯一对、貂皮袍一件,绣五彩香囊一对,石青翠玉饰一对。”
“明月谢母后赏赐!”明月公主脆声笑语道,礼数周全地拜谢过后退回自己席位。
这赏赐,已是堪称今日之最,而按照明月公主的品阶,却是当不起这如数赏赐的。
“明月既得了如此丰赏,当为母后献歌一首才是,不枉母后如此疼惜你。”皇帝眉目含笑,巧妙化去赏赐破例之事。
明月公主一见皇帝开口与她说话,本不想理,却又碍于嫔妃、王爷一干人等不好驳了皇帝面子。于是暗暗扯了扯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起了身行至殿中央。仰起头时,却已是笑容满面,甜甜一声应道:“臣妹遵旨。”
那日一恼之下摔了皇帝御桌上的物件,回宫后冷静下来细细一想,便觉自己被耍了的可能性极高。皇帝自始至终未明言要拿她去和亲,偏生又说要她嫁人,她本就到了婚配年纪,于是这话让便皇帝接得顺溜!拿她去和亲,太后这关就不可能过得了。那日情急,倒是忘记这茬,于是暗骂了皇兄不厚道,这般戏弄她……
然而,她这转瞬即逝的异样神色却未逃过太后的眼。太后暗暗纳罕,却只当这丫头与夏侯拓拌了嘴,并未深想。
一曲《花好月圆》,将夜色景致融了喜庆氛围,清脆甜美的声音随教坊乐者所奏之曲相伴,听得太后频频点头,笑意不绝。
然而这一曲,却唤起了皇帝的一件心事——
半月前吟霜宫遇刺那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冷宫,也没有见过苏静萱。这次并非彻底忘却,而是无法再去。他无法解释自己在那个时间出现在吟霜宫的原因,每每有朝臣或妃嫔问起,他便顾左右而言他,明了他不愿作答的意思后,现下倒也无人再探究此事。若是再去,又发生了什么……那么他将不得不把苏静萱遇刺之事摆上明面儿,如此一来,他会很被动。
因此,他已许久未曾听见那慵慵懒懒,略带了苍凉与风情的声音……如今再听明月一曲,竟是深深忆起了苏静萱。那淡然娴静的态度,行坐皆不守规制却坦然得好似本该那般,即便知晓眼前之人是当今皇上,依然不改不卑不亢的言辞。
这半月以来,夏侯拓虽依旧忙于政务,却时时想起那张素净清丽的面容、想起那不甚甜美的声音,以及那……略带不羁却又谈笑若风的笑颜。
他不懂这女子,她与后宫其他妃嫔着实太过不同。因此,他才上了心。
“……皇上?”
“哦,母后。”夏侯拓想得出了神,半晌都怔着。
“哀家乏了,就回宫歇着了。你且陪他们闹闹吧,别太晚了。”太后笑呵呵地说道,转而唤了明月公主随行。
太后向来于这热闹场合待不久,时间一长她便觉得乏。因此每每做寿,太后都是先行离开留这些年少爱玩的自行玩乐便是。待太后车撵离开,众妃嫔皆换了明艳服饰,一时浓妆淡抹花团锦簇,放眼望去轻纱彩锦裙裾轻扬,美不胜收几乎晃花了人眼。那一张张面容,更是色如春晓之花,面若桃瓣,眉目如画。
她们或谈笑或点选戏曲,只是目光,却都时不时飘向那筵席之中最高处的那一人。她们所有的宠辱沉浮,所有的念兹在兹,皆系这一人之身。他一个目光,一个笑容,于宫中所有女人而言皆是希望。
当然,只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已经身处冷宫早死晚死都没差的苏静萱。
大庆殿内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乐坊奏乐之声几乎漫过整个皇宫,热闹非凡。夜空中无星无月,只黑漆漆一片低低压在宫殿之顶。
寿诞(下)
夜风清凉,蛙声清脆。
苏静萱在打太极。
尽管芳菲劝阻过,她背伤并未痊愈,当以静养为主。但她实在躺得快生褥疮了,身材倒是无所谓,自己难受就不好了。于是想起了上一世经常练的太极拳,由于背后有伤,因此只练开合,不发即可。
一番吐纳,缓缓打完五个套路,倒是没觉得背后痛——苏静萱很满意终于找到除了躺着、坐着和站着以外的行动能做。
“萱嫔娘娘,可要沐浴?”侯在一旁的芳菲见她收了势,立即上前问道。
“呵,不必。时辰不早了,你且去歇着吧。一会儿我自己来。”苏静萱无所谓地笑道。
“这……”这不合规矩,芳菲一脸为难。
“去吧。”苏静萱笑眯眯地说完,便转身走开。
留芳菲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着苏静萱走到不远处的草地上躺下,略带无奈地叹了气,转身回了内殿。
“……没星没月啊。”苏静萱发现自己白躺了这么一下,就此站起来似乎有点亏,衣服已经脏了……算了,吹吹风好了。如此想着,她安然闭了眼。
“会着凉的,快起来。”
苏静萱睁开眼,一张倾国倾城的妖孽脸出现在自己脸的正上方。
对视了片刻,她又闭上眼。
“喂……”木易感到自己被严重无视,忍不住叫起来。
“嘘!”苏静萱瞪他,“想吓死芳菲么?”
自两人初会之后,木易便三不五时来冷宫晃悠,以保镖之名。只是此时已值夜深,孤男寡女在后院相见总是难说妥当的,何况还是圣上的小老婆,即便有圣上口谕也要看圣上心情……
“叫你起身!背后有伤耐不住寒凉。”
木易伸出手作势要抓她,苏静萱这才无奈地坐起来,双手撑地身子后靠歪着头看他,半晌。
“怎么?”木易被她盯得毛毛的。
“木兄,你这么三天两头不分时间地往皇帝后宫钻……不妥吧?”
木易闻言差点吐血,手指几乎颤抖地指着苏静萱的鼻子,咬牙道:“什么后宫,我不就只来这吟霜宫嘛!而且还不是皇帝叫我查案兼保护你我才来的嘛!谁爱往这跑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略带心虚,苏静萱斜眼蔑他,想了想决定给他面子。谁让这美人眉目含怒依然面若桃花好看得让人心醉呢……
“我这里可是宫中最悠闲最自在的地方,木兄不识货!”苏静萱笑吟吟地给他台阶下。
“哼,也只有你这女人才会在冷宫也这么自在……”木易就坡下驴地说道,撇过头掩饰尴尬。说严重点,他离假公济私也不远,确实是因为想找她说话才来的,顺道当保镖。
“彼此彼此。”苏静萱笑得狡黠,欣赏美人暗暗咬牙却不好发作的神色。
“对了,你家老侯爷最近身体欠佳,要不要捎个信?”木易突然说到。
苏静萱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是她爹,想了想道:“是何病?”
“据宫里太医报,倒不是什么重症……急火攻心,晕了半晌。”木易一字一顿地将最后一句说完,目不转睛地盯着苏静萱的脸。
犹豫了一瞬,她自认演不出心急如焚担忧万分的戏码。于是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是么……”便没了后文,只目光悠远地望向黑漆漆的天幕。
“你……不担心?”木易微微眯了眼。
也想担心来着——苏静萱在心里默默道,可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急火攻心,怕又是因我这不孝女而起吧?”苏静萱浅浅一笑,目光流转,看向木易的眼神竟带了几分无奈,“现下,还能有何事让家父急火攻心呢……都已身处冷宫了,却还灾祸不断甚至殃及皇上。这可不是将整个侯府至于险境么……”
木易垂下眼,此言倒是有几分道理,安平侯究竟因何事病倒,他确无消息。
“罢了,你也莫在家父面前提我,只将家父的消息带于我。可好?”苏静萱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看不出心绪,只稳稳一面深潭,望不见底一般。
木易浅笑,“我并不认得你家父,只与太医殿的几位庸医略有交情。即便想捎话于你爹,也是做不到的。”
“如此,谢过木易公子了。”
他浅浅叹了口气,于她,他已试探多次,始终探不出她真心在何处:提及皇帝她宠辱不惊,提及后妃争宠她面不改色,提及家人也瞧不出破绽……究竟何事是能让她真正在意的?思及之前皇帝所言,这女子怕是连自己的死活都随缘的。
“客气了……只是,就如此在这冷宫之中孤独终老。你也甘愿?”
这话题怎转得这样快,苏静萱眨眨眼,实在想不出前后关联,于是只得说:“甘不甘……似乎都只得如此吧?既如此,何妨甘愿些让自己好过些呢。”
“你倒看得开!”木易斥她一句,他都替她不甘。本是那般洒脱淡然的性子,本是如此出挑随性的笑容,本应跃出这红墙金瓦直飞云霄活得逍遥自在……可如今,却要枯守这冷宫院墙一生!
“哈哈……谢木易兄夸奖。”苏静萱笑道,毫不以为意。
“若是跟我走,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两人皆是一脸怔忡——
木易立即以袖掩了唇,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未等苏静萱回神,一阵风过木易已消失于她眼前——他跑了。
苏静萱哭笑不得,这人逃的速度永远如此迅速,犹记初见时他在她一叫之下翻身上房的俐落劲儿……
跟他走,怎么走?去哪?去做什么?
苏静萱挠挠头,真是个废脑子的问题——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几乎就没动过脑,纯粹抱着休长假的心态能怎么懒就怎么懒。何况,那位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连自己都惊得光速般闪人了……算了,还是别浪费脑细胞了,这应该纯属胡言乱语。
她一边想着一边起了身,晃悠悠往寝宫走——
洗澡,睡觉。
明月公主(上)
太后寿诞一过,皇帝便下了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旨意——准了敕勒族的和亲之请。
一时朝内外哗然一片,早朝之上原本日日针锋相对的文官武将难得地统一了口径,力劝皇上收回成命。其余国务皆不谈,只求皇帝改旨意,甚至不惜以身家性命相挟,也要保住明月公主的大有人在——而这些官员,家中大多有未行婚配的子孙。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不急不徐地慢慢应着。众朝臣直劝得声嘶力竭恨不能呕血,却也换不来皇帝一个点头。
即便早朝时间已过,御书房门前依然能黑压压跪一片。
“诸卿之衷心,真是日月可鉴呐……”皇帝淡淡说了一句,“跪到翌日天明的,一人赏银五两。”很是小气的皇帝漫不经心地路过,然后便去了太后的甘泉宫请安。直气得那一地朝臣吹胡子瞪眼,他们跪得还真不值钱!
结果甘泉宫大门紧闭,一干宫女太监在门外跪了一地。个个颤微微地道:“太后吩咐,若皇帝不改圣命,这甘泉宫之门将永不再开……”
夏侯拓终是露了一丝苦笑,转身离开。太后不问朝政已久,自他登基以来便鲜少干预朝政,生性偏好清净时时佛理在口。因此,闭门谢客之举已算太后的强硬举措了。毕竟在这皇宫之中,敢挡圣驾的,也只有甘泉宫。
这招倒是狠,不说只挡了圣驾,连太医御医也都挡在了外面。若是太后身体违和之时依旧不肯开门……他这不忠不孝之名怕是背定了。思来想去,似乎太后这里还不是最让他头痛的地方。于是皇帝驾撵向明月宫的方向行去,然而行至半路又被司天监的太监拦了下来,急吼吼地将圣驾恭迎去司天监。
“皇上,昨日微臣夜观天象,突见北方一颗璀璨如月之星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