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顿,一声一颤,眼光一点点移视在欧阳夙身上,欧阳夙豁然抬眸,凝结的目光,在对视中渐渐暗淡。
他何其了解纤纭,怎不知她心中其实是脆弱无比的女子,可是今日再见,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昔日的温脉,更没有了那曾如春风的暖暖笑意,有的……只是冷漠,只是恨,只是咄咄逼人!
“不,婕妤,您说过的……您……”
“放肆!”纤纭瞪住她,厉声打断几乎无措的芊雪:“你以为在和谁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好?说起话来,没个尊卑,哼!想出宫吗?”
裙裾流风,枯叶旋飞,纤纭低身扶起她,冷笑的眉眼透着无比尖利的光,细碎的锋芒令芊雪身子颤抖,唇一动,终是无言!
“想出宫去,原也不难!”淡漠的眼神,凝着天际一缕残云,一肃:“除非……我死!”
拂袖而去,站定在茫然不解的喜顺身边:“带她回去,若她回不去,死的……就是你!”
喜顺一抖,连忙道:“是,小人定将她带回去。”
无边无际的恨意,将心中仅剩的一丝期盼与温暖瞬间摧毁!
三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再见时,却已相思不复、恨满心肠!
欧阳夙,你好狠!
三年前,你背信弃义,三年后,你薄情寡义!
三年前,你口是心非,三年后,你心已不在!
我……却仍站立在原地,傻傻的等着你、盼着你、思念你!
可是你……
胸口巨大的疼痛席卷而来,几乎窒住了气息!
秋末,风已如刀,纤纭不觉脚下一软,酸涩的、苦楚的、疼痛的……尽皆没了只觉!
欧阳夙立在当地,只有风划过眼眸,刺入心间!自见了子修,我方才知道你这三年来所受的痛苦与煎熬!
我没能保护你、没能救你!
纤纭,你定是恨我入骨了,是不是?
那么恨吧!恨吧!
我宁愿你恨我入骨,也总好过你如此爱我!
紧闭双目,刻意无视晕倒在秋风中的女子,心却痛如针刺!
………………
十一 折玉箫(1)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我永远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
不要怕,我不会离开你!有我在,别怕!
头昏沉沉的,仿似有一块巨大沉石,坚然压在心口上,耳边回荡的声音仿佛自天外遥遥传来,又如自心底穿透至脑海中,似根根尖利的针刺入心脉,在血液中流动,每动一下,都是刺骨的疼痛!
我永远不会不要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分外清晰的一声一声,无比刺心的一句一句。
纤纭眼睫沉沉,却被满溢的泪水冲破黑暗!
她猛然起身,眼前是丝帘纱绣,凤舞云端,一展蝶玉双飞镂刻屏风静立眼前,旁边金丝香炉淡烟袅袅,缭绕整殿静谧的气息。
这是自己的寝殿,“关雎宫”中最是闲适淡雅的一处,纤纭气息急促,心犹未定,额上亦有泠泠细汗,涔涔渗出,被烛光映得晶莹。
“你醒了!”
突地一声,惊破宁静,纤纭蓦的回首,帘帏重重,光烛昏黄,一个人身影卓然,端坐在案桌边,一双眼在纱幔帘后迷离不清,只是那一点漆黑,看得人心中一凛。
是赵昂!
纤纭连忙收敛心神,缓缓起身,只觉身子绵软如悬浮云中,双膝触地,青砖的冷,便随着渗入进肌骨:“参见皇上。”
她声音虚浮柔软,全没有一丝曾柔韧的冰冷,赵昂眉心一蹙,望着地上跪着的女子,墨发翩然流泻,犹似一匹精细黑绸落落垂下,一身月白色抽丝织裙,染了遍地哀凉。
她低垂着头,从来高傲不惧的冰雪双眸,再没有一丝神采!
赵昂眉心拧得更紧,却并不令她起身,只道:“今天,你又去了南荣家?”
他的声音冷冷的,毫无关切可寻。
纤纭唇际一动,神色凄然:“不错,多谢皇上关心。”
“关心……”赵昂刻意拖动了声调,紫衣龙袍轻摆,缓步走到纤纭身前,他低了身子,遮去了眼前唯余的光明:“沐婕妤近来出入南荣家不嫌太频繁了吗?”
他的嗓音沉冷,目光陡生怀疑,纤纭举首,雪眸凝视,只见他英俊脸孔泛着浓郁怒意和深深探寻的责问!
本便破碎的心,更如飞屑,几乎被他的目光驱散至各个角落,飘飞不见。
“皇上可是在怀疑我吗?”声音冷却细弱,凉且微虚,女子淡漠的眼神,苍白的面容,仿似适才一梦,已将心魄俱都夺去,失魂落魄的样貌,哪里还是那一舞惊鸿,诗词歌赋的绝色美人?!
赵昂不禁眼神一滞,挑唇冷哼:“朕,不该怀疑吗?”
纤纭扬眸看他,目光中仍旧不见一丝动容,他,韬光养晦、五年不动声色的雄心帝王,隐忍之术恐已登峰造极,可是,自从自己看透了他五年来的心思,他的本性显然不再遮掩,与许多帝王一般,他是高傲的、敏感的、睿智的,更是……多疑的!
若是平日,纤纭定会想出无数句理由而将他驳倒,将他所有的怀疑与质问层层击破,可是今天,脑中一片空白,心,更已化成了灰烬!
心成灰,活着又有何意义?
纤纭心一冷,木然说道:“皇上既然如此怀疑,便请杀了纤纭,以绝后患!”
“又是这句话!”赵昂倏的将她拉起,强而有力的手指,握痛女子细肩:“真道朕不敢杀你,不舍得杀你吗?哼!每次都用同样的一句话来搪塞朕,以为这样,朕就真真相信你与南荣家毫无瓜葛,甚至……”
一语未完,却觉眼前突地银光闪烁,刺目的寒光,划破灯烛昏暗的幽芒,赵昂眼一滞,只见一柄匕首便向着女子喉间狠狠刺去,大惊之下,伸手隔开,匕首啷当坠地,赵昂腕上微微生麻!
赵昂凝目看她,却见一滴泪划过女子脸颊,冰雪双眸,暗淡中是万分痛苦的绝望!
赵昂轻轻放开她,动了动手腕,疑惑的看着她,适才,她果真是用了十足力道的,她是带武之人,那一刺之下,然若成功,便绝无活路!可是……为什么呢?从前,她亦与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她的目光中尽是挑衅与坚决,今天,却除了泪水便是伤心绝望!
她,与南荣家究竟是何关系?为什么……她是南荣家世女,却满眼都是仇恨?又为何,她满眼都是仇恨,却来往于南荣家如此频繁?
纤纭一身绸罗更显得身量怜弱纤细,她转眸望着他,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思量!
她冷冷一笑,转身而去,躺回到烟罗纱帐之中,心内一片萧索!
似是已用尽了平生的心力,虚弱的闭上双眼。
“皇上,杨辰妃遣人来说,婕妤不舒服,今儿个便要皇上陪着婕妤,不必去‘紫芳宫’了。”
突地一句,声音娇柔而温润,带了适度的暖意,纤纭豁然睁眼,那是……芊雪的声音!
一切平息的恨意再如春笋雨后滋长,双手不自觉握紧,薄绸被面被握得微微作响!
赵昂叹了声气,自嘲一笑:“朕想,还是不打扰婕妤休息了,你好生伺候着,若叫婕妤有所不适,朕可要问罪!”
芊雪忙应了,恭送赵昂走出殿去。
脚步渐远,纤纭方才侧身坐起,墨发垂帘,犹若水雾山蒙。
芊雪回到殿中,便见纤纭端然坐在床榻边,发如山瀑,眼若寒星,虽不过几个时辰,人似已消瘦下许多许多!
回想起今日南荣家种种,芊雪心内多少郁郁,只是她于纤纭亦有多少的了解,只道她心意不顺,方才会将说过的话收回。
她缓缓走近她,纤纭的目光却愈发尖利刻骨,似一刀刀利刃割在芊雪的脸上,芊雪步子一顿,迎着那样的目光,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婕妤,芊雪伺候您休息。”芊雪温声道。
纤纭不语,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如刀眼神,在将她的清美与恬淡层层剥离后,终于换作了平时的目光,冷而深邃:“为我更衣,拿了我的玉箫来。”
芊雪望一望天色,略一犹豫,但见她目色如霜,紧紧盯着她,忙是去了!
雪白的纱绸,一挽绫丝嵌边柔丝纱,裙裾逶迤迤逦,绣密密匝匝的隐花夜合开,平展的裙,有点点凹凸不明的花瓣纷飞,是夏季的宁淡,抑或是冬日的萧寒,在这一身雪白之下,无从辨析!
纤纭对镜一望,适才苍白的人,已然翠黛含烟,唇点朱丹,一双雪眸更如珠玉晶莹,灵动之光,璀璨生华。
她这才发觉,一时间的万念俱灰,竟可令人如此失了心智!
芊雪将玉箫递在她手上,纤纭一眼望来,箫的寒,和那入骨恨意,便只化作唇际的一抹冷笑——她望着芊雪,犹似望着一只娇小的小白兔!
刚才,她真是疯了!她为什么要死?她干嘛要死?
她死了,这个女人岂不是便可名正言顺的出宫,与欧阳夙双宿双栖、鸳鸯同去?
哼!她不能死,她要活着,要好好的活着,她不相信,十二年来的深浓情意,三年的刻骨相思,会敌不过一个青涩少女的几年而已!
纤纭举步向殿外而去,手中玉箫紧紧握住——
欧阳夙,若你还是我十二年前认识的欧阳夙,你今晚就一定会来,是不是?
月影斑驳,阑珊如玉,高树苍苍林立,落英缤纷如雨,星色被树影筛落,凉辉几许似水,于“碧云亭”静谧的夜色下,流光碎影洒落琴弦,那始终放置在“碧云亭”琴台上的古琴便被星色月光晃得迷离。
纤纭裙裾流风,一步步踏上白玉阶台,“碧云亭”被拥在“关雎宫”浓郁的树荫之中,菱花飞舞,被夜风散作落香无数。
芊雪跟在身后,却未敢踏上亭去,站在亭台之下,只见纤纭素手抚过琴弦,白皙的手,凉透的琴,夜色亭台,女子静立,白衣翩然,皎然如月!
芊雪望着,一时恍惚。
纤纭眸一侧,冷道:“你先去吧,等下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不然……这辈子都别想出宫一事了。”
芊雪一怔,身子不觉一动,低身道:“是,奴婢遵命。”
转身回去,纤纭望着,今日方仔细打量了芊雪,果也是秀丽端美,纤柔姣好的女子,可是……
手一紧,玉箫纹路便深入掌心,痛入心骨。
“纤纭……”
夜风飘忽,心也无度,纤纭身子一抖,搭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动,便有琴音轻响,微弱却似动在了心弦上。
他来了,是他来了!
十一 折玉箫(2)
这个声音,这个梦中萦绕、三年刻骨的声音,纵是天地剧变、山崩海啸亦不能忘却的声音,她无需回头,也可以辩得。
三年了,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清爽的,又略带深沉的。
“我就知道你会来。”纤纭指尖儿冰凉,幽幽回身,泪水滴滴落下,簌簌有如珠玉凌乱碧盘。
欧阳夙微微一怔,三年之后,再度相对,却不想那一眼,竟是望穿了三年相思、三年苦楚、三年风月的凄凉,眸水如斓,破碎在彼此对望间,往事如风,吹散在眼中心里。
“纤纭,你瘦了,也长大了。”欧阳夙声音幽幽,略染风霜的眉眼,却不着岁月半分痕迹,散发青衣,俊毅脸廓,如刃薄唇抿着月的清华,挺直的身姿,若青松孑立夜幕,风度翩翩犹似当年。
纤纭望着,目光恍惚,怅然若失:“你是来找我的?还是芊雪?”
凉凉的声音,沁在夜风里,更如冰水,欧阳夙淡淡垂眸,道:“纤纭,你何必故意这样说呢?”
“何必?”纤纭紧紧咬唇,强忍之下的泪意,竟更如风暴,涌出眼眶:“我何必?哼!难道事到如今,我还能自作多情的以为,你只是为我而来的吗?若是如此,三年前你就不会走!”
纤纭吸一口气,冷风便灌入心里:“三年前,你不辞而别,又可知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你可以背弃你的承诺,可以忘记你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可是我不能,我忘不了你,我恨我自己!”
一身雪白犹似飘零的孤雪,在夜色中犹为突兀。
欧阳夙望着她,墨色夜眸中,尽是萧索,他轻轻叹息,低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纤纭,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忘记,只是……”
“那么你为什么要走?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不要我,可是……你一走三年,杳无音讯!这三年来,你可曾还记得有一个我?”纤纭撑住琴台,泪水落下眼睫,绝色容颜被沁得光影斑驳。
欧阳夙凝眉,深深的望她,欲言又止。
他薄唇微动,却终究无语。
夜风凉如霜水,夜色冷如凝辉,还是那一双青白身影,青的依旧飘逸,白的依旧翩然,可却为何,那青色中多了犹豫,那白色里见了凄凉?将浓浓夜雾渲染上一层淡淡凄楚。
许久,欧阳夙方叹息一声,道:“纤纭,你这又是何必,当年我便说过,我定会照顾你、保护你、怜惜你,可是,我只能是你的欧阳叔叔,只能是你的长辈,我们之间……不可能!你又何必这样执着?”
“三年前,你为何要走?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眼看着我沦落为舞女歌姬,还能不辞而别,那不是你,不管你是欧阳夙,还是欧阳叔叔!”纤纭并不理会他老套的劝说,积压在心内三年的疑问,她定要问个清楚!
欧阳夙一惊,眼神幽然一暗,仿佛三年前的流光往事,历历在目,他缓缓低下头,目光闪躲:“纤纭,三年已去,追究往事,又有何意义?纤纭,其实,你身边并不止我一人会怜惜你,保护你,我知道,这三年来……”
“你说南荣子修吗?”纤纭凝着他,唇际冷牵:“莫说我于他有无感情,就只说我们之间的恩怨,欧阳夙你该最是明白的,你想,我们……可能吗?”
“可是纤纭,他却肯为你付出一切,他是爱你的!”欧阳夙放低了声音,眼神微怅:“纤纭,在这世上,若得此一人,如何难寻,为何不去珍惜?”
“珍惜?哼!他若真的爱我,就不会连同你一起骗我!”纤纭冷冷一笑,泪已凝霜:“欧阳夙,你只会说别人,不会说自己吗?我也肯为你付出一切,此生此世、此情不渝!可是你呢?有珍惜我吗?会……爱我吗?”
欧阳夙豁然怔忪,望着女子嘲讽的冰冷目光,终究微微垂首,默然长叹:“纤纭,相信你终有一天你会懂的,又何必为了仇恨而入宫来,如此糟蹋自己?”
纤纭摇头,泪已落尽:“没有你,生命如死!我又何必珍惜自己?”
转眸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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