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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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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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胆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说她,却又伸长手,抓她下来。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变得清明、辽阔;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贞观只是半句未听入;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还是拉她的衣袖……

还兀自猜疑着,只听那人又发问道:“想象中,我原以为你是坐这船长大的,今日才知是个无胆量的!”

贞观笑道:“你且慢说我,我坐这船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你还说呢?”

大信叫道:“啊!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致!可惜——”

“怎样了?”

“其实你不应该说给我听,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看这么好的月亮——”

贞观听说,笑他道:“风景到处是,在南在北,还不一样那月?”

大信亦笑:“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数据;是听了比较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

贞观更是笑了:“干脆说理直气壮!”

两人这一对笑,虽隔的三、二尺远,只觉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大信又说:“赶快说吧!你是一定有什么根据的!”

贞观想了一想,遂道:“是有这么一首偈语,我念你听: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信喝采道:“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来的?”

贞观故意相难,于是要与他说,不与他说的,只道是:“是佛书!”

“哪一本?”

“四世因果录!”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两步:“怎么我就不知有这本书了?……可不可以借人?”

贞观歉首道:“失礼!此书列在不借之内!”

“啊!这怎么办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书不在身边,浑身都不安的!”

贞观看他那样,信以为真,这才笑起来:“骗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书取之十方,用之十方,岂有个人独占的?”

大信亦笑道:“我也是骗你的!我就知道你会借……可是等到回去,还是太慢,不若你现在说了来听?”

这人这样巧妙说过自己!……贞观想着,于是说道:“印度阿育王,治斋请天下僧道,众人皆已来过,唯独平垺炉尊者,延至日落黄昏之时。王乃问道:如何你来得这样迟?平垺炉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说: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

有那么一下子,二人俱无声息;当贞观再回头时,才知大信正看着她;他的眼睛清亮、传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怎样的感觉?”

贞观说这话时,已放眼凝看远处的江枫渔火;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

大信重将偈语念过,这才说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

贞观没回答,心里其实明白,他又要说的什么。

“要不要举例?”

贞观笑道:“你要说就说啊!我是最佳听众!”

大信正色道:“你不觉得,它与李商隐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贞观不仅心地光明,且还要呵呵长叹起。

大信于她,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为姊妹,为兄弟,异性则是男女,夫妻——“你无同感吗?”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还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我知道!你是说:前者格局大,甚至天与地,都包罗在内;而后者单指一‘情’字,毕竟场面小……对不对?”

贞观笑道:“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岂有小看它的?不是说——情之一字,维系乾坤——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来时,二人抄着小路走,经过后寮里的庙前,只见两边空地上,正搭着戏棚演对台戏。

大信问道:“这庙内供的谁啊?”贞观笑指着门前对联,说是:“你念念就知!”

两人同举首来望,只见那联书着:

〖太乙贤徒,兴师法而灭纣
子牙良将,遵帅令以扶周〗

“知道是谁了?”

“嗯——”

大信先将手晃摇一下,做出拿混天绫的样子,才又说:“是哪咤?”

贞观笑着点头,又在人堆里小望一下,这才说:“阿公和舅舅,可能也来呢!你要看看吗?还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兴致致的,贞观自己亦跟着站定来看:东边戏棚上,正做到姜子牙说黄天化;只见子牙作道家打扮,指着黄天化说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仑之德——

另外,西边戏棚则做的情爱故事;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么,大概定情之后,有什么担忧,那生便念:

免惊枭雄相耽误,我是男子无胡涂!

那旦往下又唱:

——热爱情丝——

名声、地位、

阮不爱执!

生便问伊:爱执什么?

旦唱:

爱执——英雄——你一身。

贞观人在大信身边,站着,看着,心亦跟着曲调飘忽,她这是第一次,当着这么众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挤挤的人群堆里,唯有眼前这人于自己亲近——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态,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词,忽对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十一

【1】

银城儿子做满月的这日。

大清早,贞观才要淘米煮饭,即见着她二妗进来:“二妗,您这样早?”

她二妗笑道:“你还煮呢?!众人正等你们过去——”一面说,一面就拿了她的洗米锅子过一边去。

“咦!油饭不是中什才有吗?”

“你不去,怎么会有油饭?”

她二妗更是笑起来:“哦!你还想时到日到,才去吃现成的啊?那怎么可以?二妗正等你过去帮忙焖油饭呢!”

贞观说:“帮忙是应该!可是我会做什么呢?家里有那么多大厨师,灶下连我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去吃油饭算了!”

“你还当真啊!赶快去换衣服——”

她二妗一面推她出厨房,一面往她母亲房里走:“你阿舅昨晚弄来十几斤鱼和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给大家吃;再慢就冷了!”

话未完,她母亲和二姨已先后推门出来,姊妹双双笑道:“岂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锅底!”

贞观从进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门前,前后不过十分钟,谁知她一入饭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男桌上最显目的,除了她大舅外,当然是大信,大舅是因为贞观自小难得见着的关系,大信则为了他盘据贞观心上。

当她坐定,同时抬起头时,正遇着大信投射过来的注视,贞观不禁心底暗笑,这人眼里有话呢!不信等着看,不出多久,他准有什么问题来难人——饭后,贞观帮着表嫂们洗碗,又拣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厨下再无她可替手的了,这才想到离开,却听她三妗叫住她,同时递上只菜刀,说道:“阿嬷吩咐的,中什的汤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热天,油饭又是油渍渍;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后园仔割菜瓜吧!这里有袋子!”

贞观接过用具,一面笑道:“这么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够?”

“你管它——”

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饭,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说他——足足卅年没吃过菜瓜,连味都未曾闻过!”

贞观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厨房不远,就见着大信的人。

“你好象很忙;我问个问题,怎样?”

“好啊,乐意回答!”

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对象,问道:“我来的第二天清晨,就听见外边街上,有一腔销魂锁骨的箫声一路过去,以后差不多每早都要听着,到底那是什么?”

贞观听问,故意避开重点,笑着回说:“哦,原来你起得这般早!”

大信也被她引笑了:“每次都想到问你,每次见面,却又是说天说地过去;今晨我醒得奇早,准备跑出来一探究竟——”

这心路是贞观曾经有过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观了:“结果呢?”

“我追出大街时,他已隐没在深巷里,而那箫音还是清扬如许,那时,真有何处相找寻的怅惘——”

“……”

“你还是不说吗?”

“是阉猪的!”

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有些存疑。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可是——”

“可是什么?”

大信见她两眼一转,倒是好笑起来:“我不是怀疑,我在想:怎么就这样好听呢!”

贞观笑道:“我第一次听这声音,忘记几岁了,反正是小时候,听大人说是阉猪的,心里居然想:那我长大以后,就做阉猪的——”

话未完,大信已经朗声笑起;贞观看他笑不可抑的样子,想想实在也好笑,到底撑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大信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念化学?”

贞观转一下眼珠,试猜道:“因为——因为——”

大信笑道:“我高中三年,化学都只拿的六十分,临上大学时,发愤非把它弄个清楚不可——就是这样清纯的理由,啊哈!”

他说完,特别转头看了贞观一下,两人又是心识着心的笑起来。

到了后菜园,只见篱笆内外有三、二小儿在那里嘻笑、追逐;贞观略看了一会,便找着菜瓜棚,开始切割藤蔓;藤丝转绕,牵牵挂挂的瓜果和茎叶;贞观选着肥大的,正待动手,却听大信在身后叫她:“你知道我现在怎样想?”

贞观连头也没回,只应一句:“想到陶渊明了!”

“不对!”

“不会想到司马光和文彦博吧?这两人都做到宰相的!”

大信哈哈笑道:“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对一半;我在想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贞观哼他一声,继续割瓜;背后大信又说:“其实你还是对的,我也想到了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

贞观听说,一时停了手中的事,热切回顾道:“他那些诗,你喜欢哪句?”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你呢?”

“应该也是吧。”

两人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叫了起来:“快呀!你快过来看!”

贞观心想:这人有这样的忘情,大概是什么人生难得见着的——她于是放下利刀,兴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这一看:原来是朵才从花正要结为果实,过程之中的小丝瓜;它的上半身已变做小黄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却还留着未褪退的黄瓜瓣!

黄花开处结丝瓜,偏偏这个台北人没见过;贞观忍不住笑他。

“咦,你笑什么?”

她连忙掩口:“我笑我自己知道的!”

大信叹道:“瓜面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

贞观其实是想到“身在情长在”的话;原来身在情在,身不在情还是在……花虽不见,这幼嫩小瓜,即是它来人世一趟的情——大信笑说道:“你想什么我知道!”

贞观且不言,返身回原处,拾起刀把,将刀背敲二下,这才道是:“你知道么?!那更好,我就不用说了!”

回来时,大信帮她提着袋子,直到离厨房卅步远,才停住道:“好了,我回伸手仔。”

贞观谢了一声,接过丝瓜袋,直提入灶下来;偶一回头,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移;她于是调皮的挤了挤眼睛,才跨步进去。

厨房这边,油饭正好离灶起锅,贞观交了差,找着一张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呢,她三妗早装了小小一锅油饭,捧到她面前。

“你四妗的侄仔呢?”

“好象是在伸手仔!”

“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给人客吃!”

贞观接过小锅,却问道:“不是得送给厝边、四邻吗?”

“唉,顾前难顾后啊!上班的还未回到家,前厅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送礼来,没办法,你还是先去伸手仔吧!”

贞观站起来,一面找碗筷,一面说:“等我回来再去送好了!”

她出了厨房,弯弯、折折,才到伸手仔门前,大信已经蹦跳跳出来:“咦!你鼻子这样灵?”

“鼻子也灵,油饭也香!”

贞观这次是谨诺有礼的,将它直端进房内桌上,又安好碗、筷,随即反身向外走,嘴上说道:“请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连声叫住她:“不行啊!这么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样,你要不要帮我吃一半?”

贞观笑道:“歉难从命;我还得左右邻居,一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说这话时,纯粹为了好玩,等看到贞观面部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起来:这些时,她能够海边、大街,四处陪他走着的,原来只为的他是客;此间淳朴的民风,唯独人客至高无上!然而今天,他若帮上手,则无疑易了客位,等于贞观向父老、众人明过路来: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但绝对不在这个时候。……

两人心里同时都明白到这点,所以当贞观尚开不得口时,大信马上又说:“你去送好了,我站在这边大门口,一样看得见的。”

贞观那心里,有些疼惜,又有些感动,她微低着头,胡乱点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么一瞥,她的情意即会像飞湍、瀑布,一泻至底。

厨房里,一盘盘的油饭早分好等着她送,贞观一一接过,按着屋前、厝后,逐户送来。

大信见她每次端着盘子回来,上头竟都盛有半盘面的白米,感觉奇怪:“你这是哪里来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吗?”

“嗯,难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贞观笑道:“极对啊!这正是他们的回礼;中国人是有来有往,绝对没有空盘子,由你端回来的,就说这一盘,我拿去时,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们不知有此旧俗,只会收了油饭,道谢,我亦转身出来,谁知小孩的母亲在后院晾衣衫,大概听见他们去报,居然赶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门口来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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