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翻御史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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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翻御史大夫-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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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千里起身兑些热水,走到茶吊子边取水,左臂感觉到炭盆传来的热气,春天受的刀伤本有点痛,让炭气一烘就好些了,他猛地想起那时的刺客来……
“是哪只鸟派你来的?”
“横竖是要杀你这狗官!”
“让我猜猜,淮西吴大帅吧?”……
淮西吴少阳病重的事已经传了一年了,淮南道刘梦得这次回去亲自确认过,说吴少阳躺在榻上痴呆不能辨人,据说已一年多了。显然刺杀他的事来自淮西,那时只透过关内道监察确认刺客来自淮西,而且应是淮西军将,他就没再深究下去,因为淮西想杀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本以为不过就是吴少阳又找到一个强者送来给他练剑而已,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不寻常。
李千里缓缓坐下,望着炭盆中烧得正红的炭出神,淮南道两天前送到东都来的事略显示,淮西目前一切安好,吴元济一样在淮西当他的二世祖,每日声色犬马。但是淮西的作息如往常一般,似乎对河南道那边的骚动不感兴趣,也对成德卢龙兴致缺缺,这倒是跟吴少阳、吴元济父子二人往常的作风不太一样,这对父子哪里有事就往哪里打,朝廷强就跟着朝廷『平叛』、朝廷弱就『声援』藩镇,多少捞点好处,此时这般乖巧倒奇怪了。
“狗不吃屎改吃素,倒奇了,趁乱装乖卖巧,必有阴谋……”李千里心想,他盘膝坐在炭盆边,左手在盆边张着烤火。心中掐算时间,淮西刺他是在春天,然后就是朝廷商议成德节帅的事,他当时评估局势后补了临门一脚让田鸿政去成德,接着是成德要钱,户部出身的几个财政官员勒啃着不给,于是成德哗变、田鸿政身亡,前中书令随即明着以河东裴节帅为招抚、暗地派出羽林军,结果羽林军全军覆灭,这个烂摊子就到了他身上……
这么一推扳,似有一点针尖大的光在迷雾中戳了一点,大雾瞬间散去。李千里放下茶盏,起身往东都留台去,又对中书省的留直书令史说“去!把三省六部的留直官都叫到御史台集合,我有话说。”
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等李千里回到中书令厅的时候,已经入夜。中书令厅内堆满了刚才他在御史台内调出的卷宗、还有他命人从其他官署中找的文书。他的庶仆抢进来帮他点上烛火,李千里脸色铁青,脚步却有些虚浮,庶仆问“郎君,燕执事已为郎君备好晚膳送来,是不是现在就送来?”
李千里皱着眉,果断地一摆手,庶仆便知道他要一个人静一静,连忙退了出去。李千里此时只觉得口干舌燥,拿起两个时辰前放下的琉璃茶盏,出门前烧得正旺的炭火已经熄了,只有些余温,他蹲下身从炭盆边放的水壶里斟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下,却岔了气,猛咳起来……他左手握拳恨恨地往地板一捶,下巴微抬,鼻翼轻轻地一抽,眸中杀气腾腾,右手一使力,发出极轻的声响,莲瓣造型的茶盏上,硬生生给他捏出了几条裂纹。
“混帐!”李千里愤然起身,伴随着琉璃落地清脆的破碎声,他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手紧握着拳头,还是气得发抖,他只觉得血液直冲脑门,脸胀得通红。
庶仆没有走远,一听到茶盏碎裂就赶忙贴在门上看台主怎么了,本想问一声是不是要收拾,却听得里面李千里的声音如豹低吼一般“温杞、好个温杞……我猜得你早晚是个祸害,当年杀不了你,今时御史台主岂能容你活过明年!”
庶仆从没听过台主这样说话,要命来着,这是个人说的话吗?是地府的夺命符吧?庶仆掩耳就想往外跑,却听得门咿呀一声开了,李千里臂上搭着斗篷,脸色比死了爹娘更难看一百万倍地走出来“走!回韦宅!”
※※※
李千里回韦宅的时候,李元直与刘珍量早已离去,原来他们不耐久候,只说明日再到中书省去见他,便走了。韦中丞仍在堂中等候,而虞璇玑则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虞璇玑靠着凭几,箕坐在案边,脚底下放一根木棍前后滚着,望着房中一包包从东都留台调出来的档案与抄件,心中实在有些仿徨。身为河北代监察,这时候不应该在东都,尤其像她这样龟在座师羽翼下,虽然同僚跟中丞都很体谅她是新手上路,但是一直这样巴着李千里,别说同僚或别的官署看不下去,就她自己想着也窝囊。
一想到下午刘珍量那句“去或不去,要问过尊师吗?”,与她自己下意识地反应竟是当然要问师尊,再想到刘珍量与李元直脸上闪过的微笑,虽然看得出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官场老鸟们的反应,菜鸟总是特别敏感些。虞璇玑已经觉得自己算是学习时很没自尊意识的人,但是今天下午的那场会面,赶绝不是被轻视的愤怒,而是自己实在无能为力的不甘愿。
“没出息没出息没出息……”虞璇玑拿起脚底心的木棍,啪啪啪地狠狠敲着掌心,然后将木棍握在掌中。曾经以为,出了南陵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曾经以为,当了官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到了此时,横在眼前的不只是她虞璇玑一人的命运,还有国家与百姓,一想到这里,虞璇玑打了个冷颤“要死了要死了,我没打算这么早就担忧国家社稷的啊!”
她从来不是那种把国家天下视为己任的人,事实上,就算是女进士中,也没有几人是担心国家担心许多年的。除了女皇外,女人在梁国本不是政治的中心,偶然能参与政治的女人,像皇室中人、宫女命妇等,也没有一人有能力绘出治国的蓝图、或者说没有人有那样的远见能看见梁国的未来。虞璇玑常常在想这一点,从前想不明白,总觉得不过是臭男人能在官场、女人不能而已,但是等自己也跳进官场,才发现原来这不是性别的问题,而是经验跟人数的问题。
若说官场是宦海,谁都知道波澜万丈,女人一向只能站在岸边,指指点点说这个浪头大、那处漩涡深,就是偶有几人上过船,也不是亲自持桨把舵。等到自己真的扬帆入海,这才发现,原来知道海深波险全是因为走得够远、走得够久,见过哪艘船翻了、看过何处有礁石,问过、学过、走过、失败过,才知道原来海是这个样子。而眼下,虞璇玑只觉得自己还没开出港就遇上暴风雨,根本看不清宦海是个什么样,更别说去画一张海应该有的样子。
抱膝坐着,虞璇玑将下颚磕在膝盖上,很希望李千里能够把未来该怎么做都告诉她,但是又很讨厌自己这样的无力与依赖,明明是三十岁的女人,在官场上却只能是个无法自立的小孩,像是把一个三十岁的灵魂塞在孩子身躯里,又无力又憋气又难受。
去监军吗?真的能够胜任监管三镇的责任吗?虞璇玑重重呼出一口气,垮下肩,如果再过个几年也许她敢去,但是眼下毫无自信。
去河北吗?真的能够像其他监察那样巧妙地打探出消息来吗?虞璇玑呜了一声,倒在一旁的座垫上,恨不得一头闷死算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打探、该探什么,到现在,她才刚学会调档案,还不如让果儿当这个代监察,至少果儿比她更清楚监察该做什么。
留在李千里身边吗?真的要这样没出息地龟缩在老师身边,靠着师生名分跟最近开始萌芽的情愫让老师做挡箭牌吗?虞璇玑看着滚落的木棍,认真考虑一棍打昏自己算了。李千里现在除了是座师也勉强算半个情夫,若要这样装痴撒娇让老师挡着先,干么还读这么多书、经过重重诠选出来当官?这种厚颜无耻、尸位素餐的事她做不到。
“当官真他娘的比生孩子还他娘的难……”虞璇玑恨恨地骂,心里堵得慌,本来这种时候要喝点酒,可是李千里下了禁酒令不准她喝酒。案上放着饭菜,她起身勉强吃了几口,一边扒着黄粱饭,一边夹了菜塞进嘴里,不知怎地,嘴唇越嚼越抖,又用持箸的右手背擦了擦脸,胡乱地说“我没哭,都是大葱,我没事哭他娘什么哭,都是韦中丞家的菜太难吃,都是厨子用葱做菜,我没哭……”
明明碟里一颗葱粒也无,虞璇玑还是一边抱怨厨子用葱乱做菜,一边乱七八糟地吃饭,到最后索性放下饭碗,躲到内寝以被蒙头,哭了起来。用力地捶着枕头,虞璇玑越哭越慌、越慌越哭,突然加到她身上的重责大任与随之而来的后果,让她不由得浑身战栗。
如果河北的朝廷军全部覆灭、如果田敦礼制不住魏博、如果河北三镇加上淮西全都反了、如果东都被攻破……虞璇玑越想越害怕,每想一个就哭一下,而让她哭得最大声的,却让她自己都很讶异,竟是如果李千里真的要以死一谢天下……一想到这里,虞璇玑就再也管不住眼泪了,她竟然开始后悔偷骂他狗官、开始后悔跟他吵架,甚至开始后悔要他说出个告白词……
“他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呜……他就是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混帐狗官……怎么可能说得出什么让我心动的话……要是死了都只能说出我爱你我要娶你之类的浑话,还不如别说啊……”
虞璇玑坐在榻上、抱着棉被嚎啕大哭、嘴里还说着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这番景象让李千里原本难看到极点的死人表情完全破灭,还好他还保持点理性,低声对韦中丞说“中丞,我与她说就行了。”
韦中丞巴不得这一声,连忙往外走,一关上门,拍了拍胸口,对跟来的燕寒云说“真是见了鬼了,我这辈子没看过有女人哭得这么难看……”
“虞娘子吗?”
“废话,哭得这么大声,还能是谁?”
“我家郎君什么表情?”燕寒云担忧地问,郎君终于有个意中人,希望他别介意虞璇玑的丑样子,要是他抽腿不喜欢她了,哪里去找一个让他看得上的女人?陇西李氏的血脉可不是要断了?
韦中丞却笑着,口中咋舌“啧啧,台主那表情倒是经典得很哪……”
李千里的表情的确难得一见,嘴角上扬,他本想笑,但是见她巴着榻沿哭得这么伤心,不觉心中一软,浓眉微皱,目光却很柔和。他走到榻边,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她转过头,正对上他有点无奈的微笑,稍一愣,竟一遮眼“我不要看到这个表情啊……”
“我的表情怎么了?”李千里错愕地问。
“这是那种交代遗言说什么此生了无遗憾的表情啊……”虞璇玑本想这么说,但是话到舌尖又咽下,慌乱地说“我看不习惯啦!我拿开手的时候,拜托老师你就用平常那种黑心变态的坏人表情就好了,拜托。”
“妳喜欢黑心变态的坏人?”
声音有点困惑,但是好像还是太温柔了?不行!要编些话刺激他!虽是这么想,但是话到嘴边,还是说了真话“你只适合当坏人哪!”
李千里听得此言,果然脸马上拉长,凤目微眯,虞璇玑透过张开的指缝,看见他那又聚满杀气的表情,才安心地放下手“多谢老师。”
李千里看她勉强算是破涕为笑,突然想起前妻王氏来,王氏不喜欢他板着脸,总说要他多笑,看起来才不那么可怕。他揉了揉眉心,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难过,不过转念一想……虞璇玑倒是第一个说习惯看他这种恶人表情的,果然是爱徒啊……思及此,李千里的黑心表情又垮了下来,怎么端得起架子用平素审问犯官的恶霸口气说话呢?于是,就变成了……
“怎么了?为什么哭成这个样子?”声音真是软到骨头里了。
“老师,麻烦你用坏心恶劣的口吻说话就好。”虞璇玑抖了一下,太不习惯黑心座师的温柔了,消受不起“你这样说话,我觉得有点肉麻啊……”
李千里无奈,只得咳了一声,板起脸来“哭什么哭?好歹你也是个进士出身,哭成这个样子能看吗?”
“对不起,学生想到河北诸事,不禁悲从中来,尤其学生尚有大好青春等待挥霍,若是在河北就挂了,岂不冤枉?”虞璇玑果然收泪,也是一本正经像在台内回事似地回答“学生本想登制科后当个校书郎悠闲两年后,去外州做个清闲县丞,接着回京入台省当主簿,再出为外州司马,跟着回来三省任郎官,中间守选时得空生几个孩子,最后挣个绯袍银鱼无灾无难光荣退役,回乡授业,此生足矣。”
李千里听完,却默默无语,他想起之前与韦尚书下棋时,曾谈到虞璇玑,那时他坚持虞璇玑心思灵活会是个好御史,并不只是私心而已。御史大多耿介,若没人从中斡旋,必定天天出事,因此如韦中丞这类善于交际的御史,是必要却不能多的人物。
可是,韦中丞虽然跟他嘻笑怒骂惯了,却肩负着家门,又是韦尚书的独子,不可能一辈子在御史台做他的部属,再过些年,也要放出去做刺史,将来回锅就能官拜六部侍郎或中书舍人,之后也能位列台阁。现任的钟中丞年纪稍大,个性刚硬,不可能出来圆事,下一代的御史中,也没人有这种外圆内方的特质。
他本以为郭供奉将来可以接替韦中丞,但是观察了两三年下来,郭供奉虽然看起来很好相处,内里却是个标准的御史,嫉恶如仇、狂妄不羁,做御史可以,却不能成为李千里的助手,而且郭供奉颇有雄心,绝不可能安居于御史台,她虽是商家出身,对财政特别敏感,却对家业不感兴趣,眼下全交在她儿子手中,再过几年,最好还是放出去做盐铁度支使一类的职务,将来才可能回锅到户部任郎官,户部需要这种外表豪爽内心精细、又是御史台出身的官员。既然郭供奉不适合做中丞,他看来看去,能在他任期内扶植成中丞、甚至是下一代台主的,也就是虞璇玑了。
不过,不管是中丞或台主,都非一朝一夕之功,任官二三十年才当上中丞是常态,要想在他的任期内成为中丞,除了要座师、太老师不计毁誉努力扛轿之外,自己也要有强烈的企图心才行。李千里自己从中举开始,就汲汲营营为官,却也是费了十多年才当上中丞,做台主完全是拜前台主突然不想干的缘故,否则他到现在应该也还是御史中丞。
李千里望着虞璇玑,墨玉般深沉的眸中,带着一丝忧心。他不得不承认,虞璇玑在为官的企图上,与他自己当年谋官的快狠准,完全不能相比,她与一般的官员一样,都只想循着吏部清官的模式晋升。如果今天他只是她的老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她调教成心狠手辣的黑心御史,但是他对她的感情,却又让他心怀顾虑。作为座师,他只要弟子官高爵显,作为男人,他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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