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她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醒都醒了,过来伺候我吧。」他摆出大老爷的姿态。
「说请。」
「你这个……」他被她三言两语弄得要喷火了。
「请人家为你做事,基本的礼貌一定要有。」
「别以为你救了我,就摆架子!」
「不说拉倒。」她简单扼要。
「我背痛得要命,你给我快点过来……请。」停顿了几个呼吸的片刻,他气得快吐血升天了。
「早这样说不就好了。」拿起所需事物,她走了过去。
不同於说话的态度,繁德儿换药的动作细致轻柔,端详纱布下的伤口颜色,再用沾了水的巾子抹去皮肤周遭的药痕,最後重新上药,包紮。
越紫非偏过头来,她一只小手恰恰贴上他的额。
「看起来烧是退了点。」
越紫非还未能感受到她肌肤的触感,她已经把手缩了回去,起身,准备去倒污水。
这时,有异物破空越过土墙落入天井,那声响传入繁德儿灵敏的耳。
她不动声色的出去了。
她不动声色的走出去,越紫非也不动声色的瞅着她出去又进来。
她手里搂着、抱着一堆比她眉毛还要高的用品。
西域自骆驼绒制成的厚艳毯,真丝被祷,珍贵的补品,每样东西看起来都价值连城。
她蚂蚁般勤劳的搬了几趟才算完结。
不错,就连她要的盐也有一小罐呢。
「有求必应的阿拉丁神灯真好用。」她笑得眉目弯弯,手酸也没有喊一下,像捡到银子那麽开心。
「神灯是什麽意思?」他看似不为所动,眉毛都没有多挑一下。
「嘻,有求必应咩。」花费短短时间就能张罗出这麽多奢华、最顶级的生活用品,这位少爷的来历真是不容小觑。
越紫非不知道该笑、该生气,还是要把浮屠叫来骂一顿。
只是,她把越府的亲卫当做那什麽阿拉丁神灯许愿,这小女孩,小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有趣的东西?
明明是才几岁大的孩子啊,怎麽会有这些古怪的言词和小小的幽默。
瞧着那纤瘦的小身子忙来忙去,不怎麽理会他,他开口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要问别人名字以前要先把自己的名字报上来吧。」黑白分明的眼睛睐了睐他,置若罔闻。
「我问你,你就必须说。」
「因为你的身分地位比较高吗?」明确的封建规则,森严的阶级制度,了一百决生死的阶级,这人权倒退几千年的万恶社会。
「没错!」
他还敢点头!
「小九。」
本来只想商个几杓子的盐巴给他做淡盐水的,可他的话令她改变主意,把一小罐的盐都倒进装满热水的铜壶里,我摇我摇我摇摇摇,繁德儿自制泡沫红茶上桌了。
越紫非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小九?想随便搪塞他?
「姓什麽?」他开始追根究底,不依不饶。
「你管不着!」
「你要相信,我一定管得着你的。」
「不知道,我一醒过来就这样子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没人告诉我应该姓什麽,是谁家的孩子。」
看着一边问她话,一边好整以暇的伸了个懒腰,拿起毛绒绒的雪狸皮铺盖在门板上,舒服的躺下的越紫非,刹那间,有什麽急速闪过她的脑海。
啊!该死的男人!
她陡然醒悟,这男人的身体应该没事了。
她被耍了!
繁德儿压抑着满腔怒意,把已经被她加料变成浓盐水的破碗公端到越紫非面前,「喝了它。」
「这是什麽?」
「对身体很有帮助的『淡』盐水。」她加重那个淡字,笑得像腹黑的小狐狸。
「既然你没姓没名,不如跟我姓吧?」
她瞪着丝毫没有接过碗公意思的越紫非,考虑着要不要朝他的鼻子重重踹上一脚。
「把水喝了再说。」唔,她是很想让他知道自己的鞋子穿几号,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既然他都没事了,就表示她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这恩,算是报完了。
越紫非接过她一直端着的碗公,咕噜咕噜的喝了两大口,然後一口气全部喷了出来……
「你想谋财害命!」
咸死人不偿命的盐水,她是故意的。
「你瞧我这手笨的,咸淡拿捏得不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您呢,大人有大量,不会与我计较这种小事……吧?」
她眉目灵动,看不出一丝歉意。
「我如果非要计较不可呢?」他的舌头被咸麻了,这丫头好狠的心。
「那我只好等你气消再回来好了。」她开始挑挑捡捡,把浮屠送来的燕窝阿胶雪蛤鱼翅鹿茸全打包。
「我想你体弱气衰,虚不受补,这麽多珍贵的补品暂时是用不着了,不如,拿去换钱,买吃的比较实在。」
「你确定要这麽做?」越紫非眼微眯。
「有什麽确不确定的?」
「去吧。」
於是,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片刻。
「进来吧。」越紫非闭着的眼睁开。
浮屠身手矫健的闪了进来,看见满地的东西,平静的方脸闪过一抹窘色。
「她往哪走了?」越紫非一副完全不知道他吃里扒外的样子。
「仍在仙女城内,离开了贫民区。」
「那你也收拾收拾,我们也该走了。」他语气清淡,表情一点波动也无。
仙女城不大,但因为临近彤京,位於粮道咽喉,有三万多户的人,丰饶富庶,道路平整,食衣住行娱乐倒也样样不缺。
重要的是因为不在天子脚下,许多不满朝纲败坏混乱,告老还乡的高官、诗书传礼殷实富户、小隐隐于野的高人,也选择这里当落脚处。
不走通卫大道,不走任何一条有人出入的巷道,繁德儿左弯右绕的从城里某户人家的後门窄路出来,在从人家的猪舍草堆寻出一条穿过全城的路线後,按着小衣里沉甸甸的荷包,她笑吟吟的,嘴咧开开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儿。
那些皇室才用得起的高贵药材好脱手得很,随便放出风声,以低於市价两成的价格贩卖,竞争激烈的黑市药材收购商就抢破头了。
盘缠有了就有了底气,天地宽阔,能去的地方那麽多,她可要好好想想该往哪里去。
往常她无论去到哪个地方出任务,第一件事就是买地图来看,然後把逃生路线走过一遍。
这样的习惯,让她避过好几次危难。
掏出从经籍铺买来的,自职方司新绘,制作的盖世王朝地图来边走边看,地图上北下南,经纬分明,不如改往南方去吧,南方温暖。
「我都在这里等了两刻钟了,你动作真慢,到底逛到哪里去了?」
清冷的声音也太耳熟了。
慵懒带笑的嗓音,含着漫不经心的冷。
少年站在大气的马车旁,偏着头,日光洒落,分不清目光和日光哪个更亮一起了
繁德儿警觉的停滞了脚步。
越紫非穿着一身青色长裘,漆黑的眼瞳敛着莫名的光。
「嘿嘿,好巧,又碰上了。」这仙女城也太小了,走到哪都碰上。
她每一步都拖泥带水,想从他身边不着痕迹的拖过去。
「往南方去吗?」
在出城必经的路上,守株待兔,果然逮到一只兔崽子。
「天大地大,脚在我身上,我要往哪去,还要报备啊?」车马、随从、亲卫一堆人「陪站」,占了平整马路的一半,这人爱摆排场的毛病,是没药救了。
他挑着眉。
他的观察力比天上飞的秃鹰还要敏锐,她心知肚明,自己干了什麽事,他应该是都看在眼底的。
「上车吧,顺路。」
他可从来没有对谁这麽好声好气过。
「不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最好不要再见了。」
「这种天气,无论你想去哪里,都是寸步难行,就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只要她够聪明就能知道,他能给的绝对不只有吃饱穿暖这麽简单。
「你要我一同回去做什麽,我不会洗衣铺床、添饭倒茶也不会。」她打死不做那些事情。
「这些自然有丫鬟婆子会做,你觉得我越家的奴婢不够多?还需要你来凑一脚吗?」
「那麽说好了,我想走的时候,你不可以拦我。」
「不拦。」他这一笑,光彩夺目。
她的心,怦怦跳了下。
这时,当脚凳的奴仆已经伏趴在地上了。
繁德儿见状,什麽不该有的额外情绪马上消失光光。
「你把人当阶梯踩?!」她的眼神跃动着无数爆裂的火光,像火铸的刀子,想把人削成千万片。
她知道自己没道理生气,因为这里不是她待惯了的那个讲究人权自由的世界。
这里的人阶级分明,你该是什麽身分,在出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是奴籍,永远是低贱的奴婢,就像铁板上钉了钉子一样。
「你不喜欢?」
两人的呼吸都是轻轻细细的,像生怕打破什麽。
「这种令人发指的事……谁会喜欢?这世上就因为有你们这种仗着有钱就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才会有这样不公平的国家。」可她就是忍不住怒气。
她眼里翻涌的情绪太强烈,语气直白得恨不得把他劈成两半。
空气中有难捱的沉默,厚重的压了下来。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什麽,只是淡淡的说道:「这是大环境使然,而且,一个人要在这样的世道活下去,必须先有能力保护自己,当人都自顾不暇的时候,什麽都是空谈。」
「你根本是随波逐流。」
这些生来就比别人好命的名门贵族,是无法体会在贫苦和困境中挣扎求生存的痛苦的。
「我从来没有自诩清高,水至清,则无鱼,想在这乱世里如鱼得水的活下去,不光彩的事情,踩着别人的脊梁骨的事情,我做的可多着了。」他看得见她眼里的鄙视,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惭愧。
这年代,与皇室作对,意味着与一个国家的政权为敌。
这年纪的他,能力还还远不够……但是,哪个战将不是浴血奋战,慢慢站稳脚跟给自己撑起一片天的?
他以後也会有自己顶上一片天的,那时也才有能力做改变。
繁德儿默然。
这人,并没有自己曾经认为的那麽讨厌。
起码,他诚实。
越紫非示意那奴人退下。
她带着一脸不快上了马车。
舒适的温度,铺了柔软白狼皮的软杨,她把脸抵在窗帘上,闷不吭声。
天下不公不义的事情那麽多,她能管多少?
她从小就爱打抱不平,只要看不过去,就会跳出来直接插手别人家的事,管着管着,很自然的进了军事情报学校,又因为看不惯官僚作风,最後变成了拿政府钱,暗地调查、卧底的特务。
十几年枪林弹雨的生活,最後得到了什麽?
背叛。
狠狠的背叛。
其实很多事情都可以不必发生的。
她不要好管闲事的救了人,又和那个人变成姊妹淘,就不会被步步侵蚀,最後连男人也一并给了人。
这习惯要改。
可是,说来可笑,来到这世界,她一伸手,又救了一个人,只是这次,从女人变成男人。
繁德儿啊繁德儿,狗真的改不了吃屎的……
「在想什麽?」越紫非问。
上车後,她就没讲过一句话。
她真的很小,巴掌大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微覆着,暗暗的影子勾勒着,有种无以名状的脆弱。
「我困了。」
他拿起自己的披风把她裹起来,抱到膝上。
她没有挣扎。
虽然不习惯自己这麽大一个人了还被一个少年当幼童看待,抱在大腿上,可是,他的怀抱很温暖,身上是她昨晚闻过令人安心的味道。
十岁的孩子长得像六七岁,身子像一只幼猫,轻盈得没有重量。
他看着她,发现一绺发丝从她额头系着的绳带溜出来,他把那不听话的刘海往後挽。
至於绳带,他知道那是做什麽的。
她额上那个奴印显眼得让她想做什麽都做不了吧。
「改天我给你换一条好看的。」
她没说话,後来才像想到什麽似的开口,「不如,你请我吃顿好的,我快饿死了。」
相识不过几天,这女孩却在他心里紮下了根。
「小九。」他的声音里有那麽一丝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暖意。
「叫我?」
「不然你有别的名字想要告诉我?」
「没有。」
「哦。」
「小九。」
「嗯?」
「疼吗?」
「你是指哪里?」她的声音有点模糊,马车单调的韵律使她连日累积的疲惫涌了上来。
「这里。」他的手冷不防覆上她的额头。
「不疼。」她困倦的回应,声音有浓浓的鼻音。
「小九?」
「我好累,自从来到这里,没一天能睡好觉,我好困,我想睡了。」
「那你好好睡吧,地方到了,我会叫你的。」
「嗯。」她睡了过去。
她睁眼的时候,身子依旧在晃荡着。
不过,那种荡法不像马车,像是船……
瞧了瞧四周,她是在船上。
乌篷船。
第四章
天气依然清测,她却丝毫不觉得冷。
她身上不知道什麽时候多了一件豹皮斗蓬,把她连人带头里得暖呼呼的。
他们顺着大运河的支流,出了桥洞。
窄窄的穿城小河,两边是灰底的墙,黑瓦木窗,水上一半房子,水下一半影子挤着两头的天光,艄公一当一嵩划着河水,水波荡漾,有别于岸上的景致。
「这河道冬天不会结冰?」
她扬头看见轻裘缓带的翩翩公子正在品茶,细微的香气很吸引人,那种饥饿的感觉又来了,还以为饿过头就不饿了呢。
「不会,这河道来来去去的生意人多,每半旬都有清淤夫清扫河道,春夏秋清淤,冬天活络源头,清除冰层。」越紫非递给她以上好白瓷盛着的香茶。
她也不客气,接过来,咕嘟一口喝下。
砸砸嘴,把几案上的茶拿来当白开水灌进肚子,把一壶好茶喝得涓滴不剩。
「啊,好喝。」解了渴,精神就来了。
「你这种喝法,也知道这是上等的胭脂茶?」
「笑我牛嚼牡丹是吗?人渴了,只要能入口的,就叫好。」茶几上除了茶还有几碟小点,她拿来止饥。
「别吃多了,等一下就有饭吃了。」她有很多乍听之下是歪理,但是再三品味,又觉得那道理好像也没那麽歪。
「我胃口好得很。」没看到她饿得一两眼发光吗?不给吃,她偏要吃光。
「我不是答应过你要请你吃顿好的?」果然是个孩子,提到吃,谁都不让了。
「我等着呢。」
不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