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没人让她跪下,可她已经双腿发软地趴倒。在地,在这隆冬的夜里,外面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可是她的额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脸色已经变得比桌上摆着的白纸还要惨白!
子姹放下已然。睡去的龙琰,动作轻而缓地仔细替他掩好了被子。默默转过身来,望着云衣,半天也没有动。云衣趴在地下,已经被这股沉默带来的无形压力迫压得浑身发颤,可是她不敢抬头,也不敢再开口。哪怕是紫珠方才并没有跟她说过任何一个字,她也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跟我来。”
良久,子姹发出了一声近似寒冰的声音。从垂下的刘海下方可以看见,她已经抬起了脚步,正往侧殿的方向而去,她湿漉的长发拖在身后,水珠落在地上形成一条长长的链子。云衣惶恐地磕了个头,才从地上爬起。
随着紫珠垫后进入,侧殿门利落地关起,那苍凉而刺耳的“吱牙”一声,仿佛关闭了所有的退路。
一身白袍的子姹站在烛光环绕的屋中,不说话,侧面对着再次跪着的云衣,看上去无比的寂寞和冷绝。“把你所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从头至尾。”她的声音比方才更为阴冷,云衣打了寒颤,如果可以,她宁愿被罚去雪地里跪上两个时辰也不愿意面对此时的她。
她知道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那她还能瞒得了什么呢?
“娘娘……”她壮着胆子,抬头看了面前这个她曾经称为三小姐,如今称为皇后娘娘的女子一眼,把苍白的脸儿深深地勾下了。“太子殿下……就是……当年的小太子……”
点满了一屋的烛光被续了两次,直到黎明。云衣的声音伴随着紧闭在殿里的寒意,飘荡在这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飘忽过,也觉得长安的冬夜从来没有如此寒冷过,更觉得自己的记性从来没有如此的好过——她从六年前的册后废后到改立皇后开始,将刘氏的送药,秦子嫣的怨忿,到血崩,到故意接近她,到接来龙沂,再到红袖的孩子之死,没有漏下一丁点,也没有记错一丝毫。
“……秦子嫣为了保住她的地位,也为了守在皇上身边,在荷香撺掇下使出了这么阴狠的一招……皇上受了刘氏母女胁迫,为了江山大计,所以屈从了她们……”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虚拖地歪倒在地上,像沙漠中濒死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她的眼神却变得比先前安定,好像卸掉了一块大石似的。
子姹没有发怒,也没有哭泣,甚至脸上连一点残存的情绪都没有了。她望着屋里微微摇动的烛光,就好像一尊雕像,一尊已经没有了喜怒哀乐的石刻人偶。
喜儿道:“这是比害死了沂儿更加无耻的行为……他的眼里,没有情感,没有心痛,只有那冠冕堂皇的借口……”她叹了口气,仿佛心里也有着无穷无尽的无力之感,又或者说,是对某些人的一种绝望,——原本在这之前,她还是期望子姹能够如此长久的安稳下去的,毕竟,去爱一个人总比被一个人爱要来得幸福得多。
“小姐,我再不会反对你了……”眼泪又默默盈出了她的眼眶,就像急于显lou她的心意似的,拦也拦不住。“你要做的事情都去做吧,哪怕最后真的孤独终生,我也不拦你了!”
子姹仍然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紫珠也叹了口气,抬袖抹了抹眼圈。
云衣怔怔地望着她们,一脸茫然。
“你回去吧。”子姹忽然说,轻柔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起伏,云衣一时有了错觉,以为又回到了数年前的秦府里,怯懦隐忍的三小姐正站在门口卑微地与她告别。
但是,眼下的她真的还卑微还怯懦还隐忍么?她眨了眨眼睛,起身时正好对上了她的脸。她的脸上细致无瑕,完美得不似人间所有,唯有额间那一小簇金色的火焰,竟仿佛随着四周的烛光一起在摇曳!
“奴婢……奴婢……知情而不报,自知罪孽深重……”她嗫嚅着,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够平安走出这屋子去。可是子姹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说:“走吧……把这一切全都忘了。过几日,我会安排你出宫去。”
云衣瞪大眼睛:“娘娘!”送出宫去,会不会是灭口?
子姹摇摇头,举步走到门槛边,推开了殿门。喜儿缓缓跟着出去,紫珠在最后停在云衣身边,叹气道:“走吧,娘娘说了不会杀你,就一定不会杀你的。只要你照她的吩咐做,那么你至少可以平平安安直到寿终正寝。”
子姹推开殿门就愣住在那里。
外殿里没有了一个宫人,龙琰呆呆地坐在门槛外,脸上满是泪痕。殿门一开,他被惊得转过了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子姹。
子姹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里再次冷冻……
隔着门槛,她与他一高一低对视了足有一刻钟之久,她想开口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想问他听到了什么,还想问他——可是,她怎么也张不开口,她所有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里全部被抽去!
后面跟着的三人也立即顿在当地,脸色比方才任何一刻都难看十倍不止。
“……姨姨,”孩子先开了口,一向怯怯的他此刻带着深深的惶恐和不确定,勇敢地望着子姹,“你真的是我的亲娘吗?”
子姹有阵眩晕,有些类似于幸福的,又有些类似于震惊,她扶着门框,默然无语。喜儿在后面抢道:“太子!这就是你的生母!你就是小姐当年失去的孩子呀!”她说到后来就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声音酸得几乎令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寒风也觉得心酸,竟夹杂了些许雪花进来。
龙琰望了望喜儿,又望了望子姹,子姹早已经被泪水淹没了脸庞,这时候也许只要一个指头,就可以将她击得灰飞烟灭!
“娘……?”他试着嗫嚅着唤了一句,非常担心地等待子姹的反应。
子姹哭着叹了声气,伸手将他揽进怀里……
“娘!”
龙琰哇地一声哭起,死死抱住她的脖子,他们的眼泪互流在彼此的脖颈之间,连哭泣的声音也相融在一起。世间也许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动容的一幕,喜儿抬起头,想让倾浑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一些,无奈,流出来的却只有比之前的更多,更凶猛……
217 心战
217 心战
“琰儿,你过来。”
当黎明的曙光照耀在了窗棱上,大殿里四人还沉浸在一派悲喜交加的气氛当中,子姹抹去了脸上泪水,唤着坐在喜儿身旁听她诉说的龙琰到了身前,“琰儿,你答应我,先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尤其是你父皇。”她掠着他的头发,爱惜地将他抱在膝上。龙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父皇是坏人,琰儿听娘的话。”子姹脸贴脸地拥着他:“往后,你就叫我母后,记住,一个字也不要提起,不然的话,娘和琰儿都会很危险。”
龙琰定定望着她的眼睛:“琰儿一定记住,以后琰儿只听娘一个人的话。”
喜儿紫珠听到这话都忍不住呜咽起来,子姹忍着眼泪,再也说不好一句整话。直到天亮了,太医罗宜前来查看龙琰的病情,她方才将他放开。
却也奇怪,如此闹腾了一夜,原本伤风中的龙琰反而一身轻松起来,一夜到头并未再觉得头疼腹痛过,罗宜也直说殿下诸神护佑,注定逢凶化吉。
天亮后凌宵听见喜儿传信,也立即赶来了,一见龙琰的面就有些激动不已,子姹示意他到了侧殿,跟他将内情细细说了一遍。“我万没有想到龙煜居然真的跟秦子嫣同流合污……我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包庇了他们而已。”她心力交瘁地撑着额头,眼角的泪水早已干涸。
凌宵听后咬紧了牙关,握拳。砸在门框上。片刻后,他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既然真相已经大白,只怕你也不可能再原谅他了,那么往后也不必再顾及什么,接下来是不是只管放胆去做便是?”
子姹默然片刻,冷冷望着殿外滴。流不止的雪水,“我已经有了主意了。原本,我还在犹豫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方可罢休,但是现在,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跟他对抗到底,我要以沂儿大溏皇朝太子的身份逼他禅位!我要让他一无所有!”
她步下玉墀,稳稳地走向殿中。央,太阳光落在外面的积雪上,积雪的反光又传进来落在她的身上,一时间,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光华都凝结在她周围,使她看起来不光冷傲如霜,更心坚如铁。
“……”
凌宵望着她,有那么一刹那的失神,他看得出来她。此刻的绝情,他知道她说出来一定不是一时的气话,作为世代忠于大溏皇族的凌家子弟,他有下意识地想要劝阻她的想法……可是,他似乎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没有理由去阻拦她,更没有理由去指责她……
这世间有些事情,当真是说不清的,有时为了爱却。不知不觉伤害了人,有时明明是恨,却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东西。
他沉吟了一下,有些纠结地蹙起了眉。定定望着。她说:“还是那句话,你要做的事,我永远都会支持你。记住,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的。”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迎着一阵刺骨的寒风,他不能再留下来哪怕一片刻,因为他怕他再呆下去,会忍不住想要告诉她——不,不能告诉她。他跟自己发过誓的。
——————————————————
这一夜过后,不但子姹沉静了许多,便是连龙琰也乖巧了不少,年少的双眸里虽然还如曾经般清澈,但是却多了几分成熟——也许,这两个字用在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身上不大合适,但是自那以后他却的的确确不像以往那般爱笑爱闹,活泼的孩子在听闻了所有真相,仿佛一夜长大。
子姹有时望着他的时候会有些忧心,但是天真的孩子反过来安慰她:“娘不要担心,有琰儿在,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琰儿要快快长大,好保护娘。”私下无人的时候,他会亲昵地唤她做“娘”,他说别的孩子都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他也要这样才觉得幸福。
六岁的孩子居然知道“幸福”。子姹心里便有没来由的疼。尤其是在见到龙煜的时候。
龙煜毫无所觉,仍然几乎天天都会来一趟凤仪宫,仍然会与她耳鬓厮磨说笑戏闹,子姹也和往常一般无二,可是她觉得心里在滴血的疼,好像有把钝刀在一下下地割着她的心头肉。
有时她拿起桌上削果子的小刀,会对着它出神,她想过是不是干干脆脆地一刀捅入他的胸口,一了百了的好?可是她又觉得不甘心,一刀杀了他,即便是保得性命,但身负罪孽的人却是她呢!
“姹儿,你过来!”龙煜kao在枕头喊她。她把刀子放下,缓步走到锦榻旁边,“怎么了?”他坐直身子,微笑着把她拉到旁边坐下,“你看,”他指着桌上一副小的地图,“吴毅的部队已经被窦常的人马追得退到了洛阳与淮安交界处,你信不信我要在今天夜里把吴毅的人一举击得溃不成军?”
子姹低头看去,地图上已做了朱、墨二色批记,朱色在后代表窦常的兵,墨色代表吴毅的兵。朱色的箭头已经呈半包围势围住了吴毅的军帐,看起来实力颇丰。
子姹问道:“窦常手里才十万军,如何包围得了吴毅二十余万兵马?”
龙煜深深一笑:“窦常的兵是只有十万,但是,加上湖州营的兵却不止十万了,宁远一早已经领着湖州八万精兵赶往洛阳,并且已经潜伏在四周丛林之中。”
子姹微惊:“你暗中加了兵?”
龙煜道:“兵不厌诈,谁说我只派了十万兵就一定只是十万兵?如果我要速战速决,加大兵力自然是其中一条方法。”他微睨子姹,“怎么?你觉得很惊讶?”
“哦,”子姹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这样会不会有些……有些孤注一掷,万一陈国趁机作乱怎么办?这边去了近二十万的兵,难道边关就不用顾及了么?”
“那边自然是要顾及的,不过,区区二十万还不足为虑。”他撑额舒了口气,“如今要想一下子消灭凌云手下那几十万人马是不太可能的,最理想的结果也就是将之赶往北边一带,待这边事情处理完毕之后,才能将大部兵力抽调去那边。”
子姹望着微蹙着眉尖的他,没再开口。
————————————————
隔日刚进了御花园,就听见紫阳殿那边人影匆匆,子姹心里一沉,回头示意喜儿带着其余人退开,转头问身后的凌宵:“难道宁远他们真的得手了?”凌宵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可能。如果龙煜昨日说的话乃是真话,那么宁远带着八万兵去潜伏,吴毅帐里不可能不会知道动静,顶多也就不知道确切数目而已,不可能坐以待毙。”
子姹望着从紫阳殿里出来的行色匆匆的卫玠,不像是有惶恐之色,于是转过头来问道:“那你觉得应该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双方都赢下了吧?”凌宵蹙眉望了望那边,说道:“我觉得如果吴毅那边果真输了这一场的话,那么,龙煜昨日里必然说了假话。他是在考验你。”
子姹目光骤然变冷,嗤笑道:“考验我会不会暗中送信去凌营?”
“除此之外,我就猜不到别的可能了。”他顿了顿,又道:“这种可能性还是极大的,你也知道他已经提防你,那么编两个你拿他无可奈何的谎话根本不在话下。我觉得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会主动倒向大哥那边。”
“但这是不可能的!”她低吼,好像情绪忽然有些激动。
凌宵定定望着她,也没有说什么。
二人进了东宫,龙琰正在伏案写字,见到子姹来了,立即放下笔投进她的怀抱里。“娘,你来了。”子姹叹着气:“听说你这几日性子不好,打人来着?”龙琰脸色一变,低头不说话。子姹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宫女们也是人,做错了骂两句便是,你打了人人家不疼么?”
“可她们在背后说娘的坏话!”龙琰涨红了脸,腾地站起来,“我说过!我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的!”小小的身子竟说出这样铿锵的话,隐约也有些男儿风范了。
子姹心里一软,柔声道:“世间人哪有不被人在背后说的?有哪有背后不说的?人家说了我的坏话,你如今不也说了人么?这些是母后的事,母后知道了自会处理,琰儿不要管,知道么?”
龙琰抿紧嘴点了点头,脸上仍是一脸不服气。
子姹笑道:“来,给我看看你写的字。”
案上摆着一叠字纸,子姹在龙琰示意下一页一页翻看起来。孩子的字写的不错,笔力十足,子姹深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