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论武前千里还剑,这代表了什麽?洪煦声只能当成是清扬在与过去道别,而自己正是这「过去」的一部分。
三年之约,许是在清扬料想之外的,他侥幸所得。一年後的归鸿论武无论结果如何,清扬必得有充足的时候整顿门内大小事;所以,他们之间的约
定不是一年,不是两年,而是三年。
没有留住清扬,是因没有自信能成为她的依靠?是因在心底当真认为只要将清扬放在心底便足够?还是,竟承受不起清扬会拒他於千里?
洪煦声并非不曾拥有过什麽贵重之物,他懂真正拥有一样东西的美好。在山庄衣食不缺,夜晚视力不佳有书僮为他书写;醉心研究各家武学,爹跟二哥便为他扩建书武楼以便容下更多武籍……他虽无法如大哥、二哥一般出入江湖、四处游走,但他已知足。
然而洪煦声的确不懂失去的痛,只是单单凭藉想像去猜测,若自己费尽心思去争取却又无法得到,那会是何种失落与椎心?
更别说他……他心底真切盼望之事,是长伴清扬左右。
忽地,他苦笑。
长伴清扬左右?洪煦声不敢细想,这般心思是重逢後冒出,还是早在赠剑当时就有的一种认定?
如今清扬已远走,三年之约,他相信清扬会守着;可三次秋冬轮转,世间能发生多少事?十步以外的世界在他掌控之外,更别说过了今日她便在千山万水之外……
清扬……
清扬……
洪煦声握着瓷杯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处泛白,只消轻放压下的内力,手中杯便要化做粉末。
一旁,洪二爷很习惯他的沉默不语。
三弟在意,三弟将清扬放在了心里太重要的位置……如果此刻的迟疑是因顾及兄弟情,做为二哥的他万万不允。深吸了口气,他将怀中锦布包裹之物拿出,放在了手边的桌上。「玉奶剑为庄中之物,你为夺剑,不惜冒险让清扬受了伤。你能为二哥做这些,你以为我无法为兄弟也做同样的事?」
洪煦声眯眼睨着锦布上那华丽的短剑。二哥意欲何为?
「此代四子,跪领福剑、祭剑各一。祭剑宜血祭,福剑只为祈福……」洪煦声眼中一凛,飞身而出,直取玉猛剑,洪二爷已然快一步将剑出鞘,单手包握住剑身後狠狠一抽。
洪煦声只来得及抓过二哥手腕,鲜血从掌中流出,沾上两人袖口。「二哥,你……」
怒意在三弟眸中酝酿,洪二爷满意地扬笑,发觉三弟这表情比较合自己
的意,「自古有训,福剑血祭,最为大忌,必然要卸载剑主人护陵之权,以示惩戒。三弟,此刻起小妹自当封了你入陵之路,莫要以身试咒。」
洪煦声瞪着他,紧扣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
「三弟为替外人复仇,欺瞒家主,持假令以令小妹落咒引贼人入墓,本该夺职权、封入陵里七七四十九日再来论罪。」这莫须有的罪名,洪二爷说得轻巧,「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活罪可免,可我当即刻卸载你护陵圣职;依照家规,本应也遣护容入陵,终生不得再见主子,念在三弟眼疾不便,留在身边伺候便是……护容!」
李护容还在震惊当中,二爷一吼,他掀了前袍单膝跪低,咬牙道:「护容领命!」
那一字字重撃在脑中,洪煦声咬着牙。二哥一席话瞬间夺了他为护陵付出的一切心血……那意图太过明显,可手段太过激烈。
「没有我的命令,」轻轻挣开了三弟的箝制,洪二爷笑中带着一抹天生的邪气,他说道:「此生不得再奉陵。」
那倡狂的红色身影渐渐行远,当他跨出门槛,微侧的脸上带着什麽样的表情,洪煦声眯细眼想将之看清,却在眨眼间,二哥已然扬长而去。
第九章
深夜,月色下一道黑影。
庭园中没有多余的花草小亭,铺石的宽阔院落是为方便练武。单家武功宜晨练身手、晚练吐纸,她自知天分有限,总是加倍费心……据门人说,她在石园中的时候,自奉陵回来有增无减。
霍齐生立在一旁许久,耳边是结实长鞭掀起的风浪,闭上眼,真能化界白浪拍打陡峭岩壁的呼啸生风,与那水蛇穿石的坚决,每一次的扬鞭都卯足力劲,溅起一朵又一朵的雪白浪花……睁眼,他拧眉唤:「清扬。」
不远处,单清扬闻声收招,一扯长鞭,月色下弯曲银白鞭身如丝带,她旋身,单手在半空划了个圆,折了几折的鞭转眼已收回腰间,展笑唤:「舅舅。」
清扬快步走来,伸手以袖口绑住厚石的布料胡乱擦了擦汗湿的容颜。霍
齐生望着她手放下後,露出颊上的三条疤痕;再望了眼她腰间折起的鞭,面不改色地道:「银甲白龙,你爹使了大半辈子的沉鞭,一夕烧毁的七重门中,清扬带伤仍死命刷洗此鞭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楚。此鞭浴火重生,如同清扬。可银甲白龙比你惯用多年的鞭沉上许多,也长上许多,女子内息、力道天生比不过男子,清扬又何必勉强?」
昔日风光的七重门给烧到透进骨里的焦黑,银甲白龙也成一尾焦蛇。双亲灵堂前,清扬不顾伤势,日夜刷洗长鞭,才在下葬那日刷出一处灰白……当年霍齐生听闻恶耗兼程赶来,见到此景,心下便道清扬肯定不惜一切重振门威。
「让舅舅担心了。」单清扬一笑,她心中不觉勉强。她唤的舅舅其实也非亲舅舅;娘亲年幼失怙,曾被江南霍家收养,因而有过与舅舅姊弟相称的岁月。几年来,舅舅提过不止一回要她一同下江南,到霍家生活,或者就算一年来几趟小住也好,是因他仍有自家要顾,却又放心不下自己……
有时单清扬也不禁会想,霍家并非江湖中人,而是江南的米商,其家风乐善好施,几代下来收留过多少流离失所的孩童,可若得费心顾着所有离了霍家的人,那可真有得烦恼了。
舅舅并不时常到归鸿探她,然每年双亲忌日总会在府里住上三日,坟前焚香後,便与她说说话,偶尔,也会说起娘亲小时的事。
心中隐约懂了,这一年一回天人永隔的相会,源自一种无法言明的思念。所以,虽然在爹娘死前单清扬从不知道有这麽一个舅舅的存在,如今她这一声声舅舅倒是唤得很顺;这一个月来,舅舅住在府里,说要在大日子前陪她一陪,单清扬也没拒绝。
唤了下人,单清扬将舅舅请入厅中,才道:「女子强练男子沉鞭,是有些自讨苦吃;可归鸿论武较量的是各家武术,没有男女之别……舅舅不也希望我为爹爹娘亲做些什麽吗?」
「不希望。」对於一个已经太过努力的人,霍齐生想也不想地道出心屮所想。单清扬微挑起柳眉看着他,令他失笑道:「我并非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血债血偿,甚至那些道义、名誉我都不真懂。做商人的只管生存,而我霍家米商只管春来插秧、秋来割稻……或许比起刀起头落更加冷漠?」
「冷漠?」单清扬听着那话,想起的是远在奉陵的三爷,於是摇摇头。从前将三爷压在心底,偶尔允许自己回忆过往美好,其实不过是贪恋童年的纯真无忧;一趟奉陵还剑,她领悟了真要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如何能只顾来路,不看当下、不盼往後?
如今三爷还在心上,单清扬已不会逼自己不去想念他的温暖;反之,正因心中有此人,她更能坚定决心,在归鸿论武时放手一搏。她努力着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当下,都是为了与三爷约定好的把酒话江湖,所以结果是好是坏,她坚信不会有遗憾。
清扬脸上是不自觉绽出的微微笑意,霍齐生一愣。他对清扬关心,可无法时时能关照她的一切,这回到归鸿方知她带着萃儿北上了一趟,回来後萃儿嫁入了罗家,清扬则日夜练功,誓言归鸿论武前务必要将自身武术提至更高的境界。
这努力不懈来自清扬天生不服输的性子,可霍齐生从些细处总看出,有什麽不一样了。卸下久戴的面纱,言谈间流露的笑意……以往长老门人提及血仇、论武,她总绷着眉、绷着脸,如今倒像能坦然以对。
思及此,一个月来的满腔忧心忽地松下许多,霍齐生不知道是什麽造成了这转变,但十分乐见。或许他这麽想,单永飞地下有知会不高兴,可自己是个挂名的舅舅,只是顺从真实心意,不愿见着清扬被仇恨缠身过一世。
「清扬,」眼前清扬侧脸相对,抚着从腰间卸至手边的长鞭,头一低,
几绺黑发遮去像极了单永飞的偏圆脸蛋,更显出秀丽五官。霍齐生自然不会将眼前人与脑中身影弄混了,只是庆幸能以此形式与故人有所连系。他道:「归鸿论武於我并无任何意义,我唯一企盼便是你能全身而退,不有毫发损伤。比试过後,你胜也好,败也好,七重门就此风光再现也好,落也罢,我都必启程返江南,直到明年花落时,才会再入归鸿祭拜你双亲。」
「嗯。」舅舅眼中的关切化为对她的信任,如此的信任她未曾真正从门内长老那里得到过……单清扬心中感激,点了点头,又应了声:「多谢舅舅。」
衮州做为武林门派的聚集地,免不了龙蛇混杂;归鸿府做为衮州首府,按理来说应是混乱的中心然而此代武林盟主章硕棠一身武艺为江湖翘楚,修为之高,八大门派亦是望尘莫及;再者,其行事一向以理服人,於是治下的归鸿自成纪律。
五十年一次的归鸿论武源自各大门派的变相争权。在章硕棠眼中,所谓的论武比试,几个世代以来都只是武人的戏台罢了。他已到了耳顺之年,或许这盟主之位也坐不了多久了,但在卸权之前遇上了武林盛事,自然当仁不让,坐镇一方主持。
这酝酿两代而为期仅仅两日的比武,究竟是各派的另一次搏命作戏,还是,能让他见识有别於以往的人物?章硕棠静观其变。
比武之处在归鸿近郊的惊尘丘,有传此处顾名思义,曾终年劲风不断掀尘数丈高,令人伸手不见五指,择此处一较高下,更是对武人的另一种考验。眼下的惊尘丘仍是一片红沙地,然而无风无尘,至多便是沾上武人脚边的尘沙了。
章硕棠大马金刀,高坐于一张漆金的木雕椅上,一双炯炯有神的铜铃大眼扫过四座比武台上的打斗。今日已是归鸿论武的第二日,如今夕阳西斜,待入夜便要结束五十年一次的论武。两日来,少林、武当等八大门派自然不在话下,名门之首的位置占得稳当。
可喜可贺。
可……也有些无趣。章硕棠想着,两眼停在了最远的比武台上的三个人影。两个比肩跨马步的正是惠州麟角门的两大弟子,两人使得一身功架古朴的沟腿回拳;传说鳞角门最早是由北方沟子口传出的稳紮腿法传家,至数代前才因两个门人在南方回峰受困十年,在山洞中创出的一套腿法拳法并重的武术。
比武并未规定以一战一,只是各派多顾及颜面,不愿挂上以多欺少之名,所以大多指派一名弟子参加比试。麟角门的沟腿回拳本就是双人同练的独门招式,两大弟子一同应战并无不妥。
就是……章硕棠将那下盘交错的两人打量清楚後,睇向了苦战中的一抹荷绿身影。
七重门已故掌门单永飞的独女……单清扬。章硕棠思索着这娃娃的名字。听闻这娃娃已接下七重门,自称掌门,只是看在他眼里,与其父虎虎生风的七重鞭法尚差了一截;不过细看几招,也不输七重门里那几个老不休的长老了。趁着娃娃使出自己也曾跟单永飞对过几回的曲龙尖牙,他抽空瞥了眼远方眺望的七重门长老,个个皆脸色凝重,颇为担心。
是担心掌门娃娃受伤,还是担心门声一蹶不振?
转头再看回单家娃娃小小纤掌握其父的银甲白龙鞭,章硕棠不禁露笑。既然八大门派那头看不出有啥趣事,这头一个惠州老派对上一个欲藉此机会翻身的七重门,倒有些意思。
远方比武台上,单清扬咬着牙,吃力应战。沟腿回拳虽是拳脚套路,不
用武器,可眼前二人稳固如山,回拳化力使力,对上五十招有余,也只有方才使出的曲龙尖牙让他们步伐移了几步後又重新稳住。
单清扬的本意并非要争门派高低,可眼前对手合该只是惠州老派,老却已有多年未在江湖上有所传闻,如同消失了一般,七重门的鞭法怎可能会输?她必要跨此一关,方能与八大门派任一人斗一上斗,虽败犹荣。
没错,她不是初生之犊,自己有几两重她尚清楚;只要撑到与八大门派交过手,便是对天下昭告纵然数年前的血案爹与几位入门弟子遭劫,削去了门内高手,可七重鞭法如昔,同样是天下蛇武之首。
相同心思亦在麟角门大弟子、二弟子脑中盘旋;他们亦是想藉此机会重振自家这几年几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名声。他们绝不会再让步……说到底,眼前的七重门掌门出招猛烈,可总在最後一刻松手,无法贯彻狠劲;这是交手十招後他们师兄弟便发现的事。
无论是因她太过心慈,抑或其本领只与他们师兄弟旗鼓相当,总之只要她保持如此的出招方式,先倒下的绝不是能互相掩护的他们两人。
单清扬招招留情,观战中的明眼人都瞧得出。章硕棠愈发觉得这娃娃傻得有趣,都要自身难保了,还不愿卯足全力;麟角门的沟腿回拳也不是她能
轻松应付,此刻顾及名门正派才会挂在嘴边说嘴的仁武之心是真愚蠢得紧。
缠斗间,麟角门二人眼尖见着空隙,低喝了声,四足一蹬,先前守着未发的勾劈、箭步、蹦弹,招招举腿不过膝,更显力道重如象足,逼得单清扬只有步步退,几次出鞭只能格挡两人翻腾而出的迂回掌法。
转眼不过二十招间,单清扬已退至比武台边缘,麟角门大弟子见状,心下一喜,举腿飞踢至她胸前。单清扬被逼得只有仰身下腰後弯,怎知此时那二弟子又补一记勾拳,只闻她轻轻啊了声,脚下不稳地向後倒去。
仰头望见的是天暴霞彩,一片温暖余晖晕染……她输了……
单清扬闭上眼向後倒去,所有内心的不甘也只化做紧握爹爹银甲白龙的力道,那一刻,暖阳照在颊边,她猛地睁眼,手中长鞭一挥而出,浑厚力道在台下沙地划出一道蛇纹,接着纤腰一旋,借力飞身跃过麟角门二人。
不!她还没输!
单清扬喘着气,瞪着麟角门两人立即回身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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