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清扬。」洪煦声仍是一贯的笑颜。
单清扬起身换到了方才护容坐的位子,旁边陶锅内有熬好的白汤,她拿起木杓,舀了一匙加在桌上的火锅中。
三爷眼不能见物,可为何,自清晨一见,她便觉得他时常瞅着自己,不放?加完汤,单清扬回到他对面的位子,又为他涮起肉。
两人间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忽然,洪煦声问道:「萃儿跟在你身边很久了?」
单清扬夹起肉,送到他盘中。「家中出事後,罗家少爷让她来我身边。七重门事务繁杂,有个人照顾生活,清扬确是省心许多。」是错觉吗?说到罗少爷时,他带笑的脸似乎凝了凝。
「她是罗家家仆?」洪煦声拧眉,对清扬的话有些疑惑。
「清扬入罗府次数不多,见过的家仆丫鬟自然少,所以不清楚萃儿是罗少爷派来的府中人,抑或是为清扬而买的丫鬟。」
单清扬手边动作未停,又夹了些菜给他,「罗少爷只说她年岁虽是大了些,却十分细心,也好使唤,交付之事绝不马虎,可以信任。几次与萃儿聊起,她也颇懂罗少爷喜好,想是伺候过他吧。」
没说出口的是,萃儿言谈间隐约透露对罗少爷的仰慕,只是自己几回探萃儿的口风,总不见她坦白……若萃儿的心上人真是罗少爷,却碍于罗单两家婚约,或两人地位悬殊,将来让罗少爷纳萃儿为妾也不失为一个方法;就不知萃儿愿不愿意与人共事一夫?
……若是自己,要与人共用所爱之人,她是万分不愿的。
爱……
她对罗少爷有爱吗?
罗少爷待她很好,处处维护,处处关心,事过六年,他不时便会暗示,若她准备好,先成婚再报弑亲之仇也未尝不可。她不是没想过,爹娘过世前心心念念着看她嫁人,一夕失去亲人,独留遗愿,她是想照着双亲所愿去做的。
然而……她即便对罗少爷心存感谢,却始终谈不上动心。可夫妻之情细水长流,将来慢慢培养也是可以。
……那,她对三爷……对阿声是爱吗?
单清扬缓缓抬眼,偷瞧着眼前人。
晨间见了他,便思考良多。心中有一块地方,她不曾对任何人提及,连娘亲也不知道;但那里,的的确确放着关於阿声的一切,还有她在庄中生活过的日子。
阔别多年的此行,见着了阿声。当身边人事已非,唯有阿声不变,她也确实压抑不住对他的依恋,渴望着他的温柔、他的好,沉溺在回忆中不想呢来。
单清扬暗自自嘲。世人道她水性杨花,如今想来,也非全然是假。
「看来,罗家少爷待你极好,事告一段落,想必会履行婚约。」洪煦声感受到她话中的感激之情,轻轻笑了,没有太多情绪地说着。单清扬没有应话,於是他又问:「萃儿识武?」
今生,成婚与否、物件何人,这些事就随缘吧。都六年了,或许再过十年,家仇还是报不了,而她下定决心,重建七重门与报仇,此两件大事为先。单清扬没对婚约之事多做解释,只回道:「萃儿入武家当差,多少会两招,我见萃儿是练武底子,也曾教过她鞭法。」
「她学得颇快?」
「是。几乎看我走过一回招式,她便能学上六、七分,就是性子活泼不定,凡事难用心;再者她调息似多有不稳,只练几招是无妨,若要长练,怕是不成。」
洪煦声沉吟一阵,想着当说还是不当说。犹豫间,单清扬道汤、菜都凉了,他才又温温笑回:「那快吃吧,旁的事,往後再说。」
「……嗯。」三爷是关心自己离开奉陵後的生活,所以多问了,单清扬不作多想。萃儿说得是,此刻须尽欢,水性杨花又如何?江湖儿女就该洒脱些,今朝有酒今朝醉,就当是心中的小花园又多添一笔值得回忆的风景吧。
这麽想着,单清扬面纱下浮起笑容,重复着他的话:「嗯,旁的事,往後再说。」
膳後,护容未归。
洪煦声唤来拱门外候着的下人,撤了凉亭内的事物与布幔,他与清扬在圜中顺着点了灯笼的小道而行。再回到凉亭时,下人正将烫好的酒端上。
「……我记得洪夫人过往常说你喝不得酒,要庄里人都记着,就算是炖补也不能放酒。酒伤眼的,三爷。」单清扬待下人退去,才说出这旁人听来或许像是关心,又像是管多了的话。
「小饮一杯,无妨。」一夜谈天说地,说了很多山庄、七重门之事,直到清扬说的这一句,令洪煦声心中略略得意。
她的语气可爱,刻意压低,是不想教下人听了传出什麽旧情复燃的流言;而话一出口,语尾又有一丝後悔,却是欲盖弥彰。看来,待在一同的时候越长,清扬越能将刻意疏远的外表卸去。
待在一同的时候越长,会不会,清扬越不想离去了?
洪煦声对这想法一怔。
「就一杯,多了,清扬可承担不起那後果。」单清扬手持酒壶,长手为他倒酒,却倒不到半杯便停下。
洪煦声一听便知,笑道:「半杯,是清扬愿意陪我多些时候,所以一杯分两回饮之意?」
单清扬斜眼觑他,「事事都逃不过三爷的耳朵,若你真的听得出清扬话中情感,肯定明白我为你斟酒时有多害怕洪夫人在天之灵要怪罪我了。」
小时洪煦声常对清扬说,虽然眼见不到来人表情,可耳朵能听见的,远远多於双眼所见。一个人的动作脚步,一个人的呼吸气息、快慢沉浅,和语气里最细微的情绪,他不曾错听,他善於分辨。可清扬总说他在胡扯。
洪煦声笑意加深。「从头至尾,我只听见你真真切切的关心。」
单清扬心一跳,随即微愠地为自己也满上一杯酒,仰头而尽。看来,面对这家伙最好的方法就是什麽都不说,就让他猜吧,猜她眼下举杯豪饮又是怎麽样的一番想法。
洪煦声低低笑了,听见她又将酒加满,他执杯与她相碰。「清扬,莫要恼我。大哥近年少在庄中;娘去後,爹变得更加沉默。然而我心里明白,爹、大哥和段叔、二哥、护容、孙谅……庄里的所有人,都待我极好。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迁就於我、心疼我眼疾加身,可……」
见他将酒杯靠近唇边,浅浅沾了一口,单清扬拢起柳眉。
那笑依然温和,仿佛谈论的是春日宜人风光,洪煦声缓缓说道:「可没有人如你。」
她瞪着他。
「清扬,没有人如你。」
晚风拂面,吹去酒气,带来一丝凉意。明明他的笑一如往常,温润如玉,他的声音轻轻淡淡,显得超脱……但,他内心的孤寂却如此明显;总是收在深处,不轻易示人的感情,竟赤裸裸地摊在了她眼前。
单清扬哑然无语,喉间浮起一丝苦涩。
近在咫尺的阿声,她在心中偷偷依赖的阿声……
如何能说出教人挂心的话?
她曾弃他而去,正因明白他在庄中生活无虞,事事皆有人安排妥当,所以不会挂心;可原来,人的心是无法靠旁人安置的……
以为多年前的退婚是短痛,怎知是在他的心上挖了一角。她忘了,阿声是关在华丽牢笼里被折翼的鸟,失去朋友,他与平常人一样会伤心会难过;与常人不同的是,阿声一朝失去朋友,便没人再来补上空缺。
单清扬是他洪三爷指腹为婚的妻子,却也是除去庄里人後,仅有的朋友。
那温润的笑映在眼中,单清扬掀了掀唇,声已哑:「阿声,我……」
她才开口,洪煦声立起身,侧过脸朝外,道:「何事如此慌张?」
下一刻,李护容飞身翻过矮墙,落在凉亭前,单膝跪地,道:「主子,庄里闯了人进来,萃儿姑娘她……」看了主子身後的单小姐一眼,收了口。
「萃儿怎麽了?」面纱下的脸色一凝,单清扬立身上前,急问。
李护容询问地望着主子,直到主子点了点头,才道:「方才我与丫鬟端了白粥与药到南苑,已不见萃儿姑娘。我见窗外有人影,赶忙去追,出了南苑却又见不着人,於是差了下人去寻,自己赶忙回阁……」
单清扬内心焦急万分,却已习惯不将之表现出来,只是双手紧攥衣角。萃儿武功平平,能入庄之人多属江湖老手,萃儿若真让贼人掳去,该当如何是好?
「清扬,先别着急,贼人入庄多为入陵盗墓,萃儿断不会是目标,暂不会伤她的。」清扬不语,他却能感受她必是内心焦急,洪煦声安抚着,转向护容又问:「时刻?」
「刚过子半。」正是一日分隔之时,李护容回着。
「……护容,」沉吟片刻,洪煦声方道:「以防万一,你先至二哥那儿,唤了孙谅速速入陵。」
子半之时正巧是四小姐换咒之时,大约有一刻的时候身子颇虚,此事外人不会知道,连单小姐都不知。贼人入庄多为入陵盗墓,主子是为让单小姐安心才那麽说。事实是,若为盗陵,断不会在庄中出没打草惊蛇才是。李护容又多看了两人一眼,才领命退去。
「我……我得回南苑瞧瞧。」单清扬心跳不定,虽未见贼人,此刻心中不安却像六年前血洗七重门那日。
「小心!」洪胞声侧耳一听,踏出步伐精准拉住清扬的手,扯至身後。
单清扬定睛一看,脚边一支细短吹箭,再抬头,黑衣人飞身入亭,直取她腰间。
洪煦声一手护着她,与黑衣人单手过招。听着黑衣人脚下步伐,眉间拢近,探进其内臂的手一个反掌,划破了袖子,抓过藏於里头的吹箭,折断丢向一边。
单清扬摸向腰间,只有短剑一柄。她恼着,真是一入庄便太过安逸,六年来随身绑着的软鞭也卸下了放在南苑,想着与阿声见面用不上,怎知……
咬咬牙,她解下腰间长带,跃至一旁池塘边,打水将长带沾湿;甩至身侧时,扭了几转,长带已成鞭。
「大胆贼人,深夜入庄意欲何为?」单清扬低喝。多年未见,只能从方才几招推断阿声武功不差,却心知他没有太多对敌经验,只怕应对不及来人。黑衣人既使吹箭,想来是阴招百出之辈,不愿此人对阿声下手,於是出声引之注意。
黑衣人闻声,果然试图摆脱洪煦声,朝单清扬直攻而来。
使鞭招式多需相隔一段距离方能发挥,黑衣人却是步步逼近,单清扬几个甩鞭扫尾被之挡下,只有步步退。毕竟手中是沾湿的长带而非皮鞭,重量劲道皆差上许多,来人却似乎十分清楚她的路数,要制敌,确有难度。
只是,方才几招是近身招式她极少使出,为何这黑衣人总能格挡开来?她的武功虽离翘楚甚远,可在归鸿已是小有名气,此人个头小,力气也‘个大,却十分灵活,更是熟知她鞭招走向……
一个分神,黑衣人蛇手卷过长带,使力一扯,单清扬长带脱手,踉跄向前後又被震退几步。
黑衣人甩开长带,朝她腰间出手。单清扬翻身跃过,掌劲落在黑衣人右肩,而那人反应极快,旋身回头後接连而来的是几招拳脚连击。
「清扬!接鞭!」前一夜与段叔比试,武器架还未搬离,洪煦声摸到长鞭,朝清扬抛出。
单清扬飞身,落地时拉开了鞭。手腕一转,猛蛇般的鞭身向黑衣人直咬而出。一招滑,一招回,黑衣人已处於劣势。就闻黑衣人啧了声,奔向洪煦声。
眼见黑衣人手指弓起,分明是锁喉招式,武器架旁的人影却是动也不动地,单清扬心中一抽,甩鞭而出,她吼道:「三爷,向右!」
劲风迎面而来,洪煦声眼也不眨。就在黑衣人的手碰到自己前一刻,他轻轻闪身,接着鞭随风至,那黑衣人早已转向,点跳起身,跃上武器架,抽起摆于上层的金钢链。
单清扬收鞭,阿声已来到她身前。
黑衣人反手展链,右手高举,银色长链顺着他的背绕至左肩,尾端再由手臂一路延伸至手中。不知何时,原先扣以沉钩的链尾,如今换上了爪钩。
「入庄,所为何事?」洪煦声单手背在身後,问着。就算是此刻,他声音仍然偏暖。
黑衣人不语,目光落在单清扬腰间短剑。
方才过招,她就发觉此人招招探她腰间,原来真是为了此剑,如此一来……单清扬面纱下的脸色骤变,厉声问:「你把萃儿带去哪儿了?」
黑衣人依旧沉默,只是手中金钢链忽地抛出。
闻声,洪煦声单脚点地,旋身拍开。
单清扬随即出鞭,缠住往阿声脑後攻去的金钢链尾。
黑衣人一使力,爪钩脱离箝制,划风朝单清扬而去。
单清扬将鞭甩至手臂几圈,举臂挡钩,然而那钩落下瞬间,她瞠大了眼,四肢如冰冻了般定住不能动。
——啊啊啊啊啊啊!
「清扬!」不闻她有动作,洪煦声一个箭步冲来,徒手接钩。他眼不能见物,只知黑衣人方才在武器架上拿了金钢链来使,并卸下链尾沉钩换上了另一物,却不知其生成何样,贸然出手,手心吃痛,他闷哼一声,握住链身的手一个扯动,竟将黑衣人扯向自己,接着连此三掌,打在黑衣人上臂及胸前,散去其内力。
黑衣人被他最後一掌重击,向後扑倒,费了一番工夫才能起身。
单清扬回过神,认出了那钩便是当日伤了自己的三爪钩……那日因中毒,眼力不佳,那钩远远飞来,直到剌进脸颊她方看清。刚才黑衣人甩钩而
来,远时她还认不出,直到要落下了,才勾起了那日的血红回忆。
「三爷,他要的是玉秘剑。」几乎是喃喃自语地,但单清扬心知阿声听得见。
「剑在你身上?」这就是为何此人攻势全冲着清扬而来?洪煦声咬牙,面上是少见的怒意。
「不。」单清扬双眼未离远处正伺机而动的黑衣人,虽担心阿声手中的伤,却不敢大意分心。「想着一路不少盗贼,临出门前,我……我与萃儿换了剑。」本以为这麽做可保剑,怎知是将祸全引去了萃儿那儿。
「所以剑在萃儿身上?」洪煦声不顾手心伤口正淌着血,鲜血的热度让他想起方才清扬似乎闪不过那钩,若是落在了她身上……他手紧握成拳,声音冷了几分。
黑衣人武功虽不差,却在清扬之下。清扬不敌,莫不是……发觉了什麽?洪煦声紧拧着眉。
「不。从南苑出来前我卸下长鞭,萃儿就说她也不带剑了,我心想庄内安全,便由着她。萃儿不知她一路贴身带着的是真的玉猛剑,真是冤了……」单清扬悔不当初,懊恼着,「三爷,你道贼人是不是以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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