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从南苑出来前我卸下长鞭,萃儿就说她也不带剑了,我心想庄内安全,便由着她。萃儿不知她一路贴身带着的是真的玉猛剑,真是冤了……」单清扬悔不当初,懊恼着,「三爷,你道贼人是不是以为房内的剑
是假,将萃儿……将她……」
「萃儿姑娘无恙。」洪煦声定定说着。
单清扬望着他温和的脸庞,不知为何他能如此确定?不知他为何能对她撒下这谎?若因自己自作聪明之故,令得萃儿受到什麽伤害……
此事层层疑点,却都是指向自己,这黑衣人若真是当年血洗她七重门的仇人之一,肯定还有其他同伴,以他们当年的残忍,要杀萃儿只怕是眼都不会眨的。
她得回南苑!
不仅因玉奶剑尚在房中,她得去看看萃儿是如何被带走的,有否留下些什麽线索……
这麽想着,单清扬顾不了许多,回身奔往南苑。
「清扬!」洪煦声低唤,身後黑衣人已飞身追向南苑。
他循声想追上,手心一阵发麻,随即倒地,无法动弹。
单清扬冲进大门敞着的屋中,屋里并不是想像中的混乱,一切摆设整齐。她缓下脚步,穿过屏风,来到床边,床上她的长鞭、短剑皆在。
单清扬放开了手中长鞭,拾起短剑。
是这剑……害了萃儿……
是她害了萃儿……
「……所以,这把才是真的?」
身後一道声音传来。单清扬倏地回过头,警觉地将短剑收进襟中。
黑衣人黑巾蒙面,露出一双好看的眼,只是,那也是双杀气腾腾的眼。他说着:「所以你一路都让……都让你的丫鬟带着那把招来杀身之祸的真剑?」
单清扬无法反驳。
黑衣人继续说道,压抑的声音中有着质问:「那丫鬟在你身边六年,你就对她没有一点主仆之情,甘愿让她以身涉险?」
黑衣人手中卷起的金钢链垂着,掌中握着的是三爪钩。盯着眼前人手中那让自己毁容的钩子,单清扬明白眼前人是吴家人,同时,也是杀了爹娘的凶手之一……单清扬拧紧柳眉,攥在胸襟前的手缓慢放下,摸向床上的长鞭。
「别动!」黑衣人吼道,手中爪钩作势要投出。他一步步向她走来,问着:「若现下让你选,让你交出短剑,换那丫鬟一命,你做何选择?」
单清扬眯细眼。屋内未点灯,只靠黑衣人背後透来的月光,微微照亮他半只眼睛。
「若我说要你交出故人之剑,即刻离庄,让声名狼藉的你再添一笔贪图不属於自己之物的罪名,然後,在故人心中永远留下一笔债,」黑衣人脚步未停,刻意压低的声音渐渐回复:「若这样便能换回你的丫鬟,你可愿意?」
单清扬瞠眼,见黑衣人向她靠来,却忘了抓紧空隙伸手取鞭。
「萃儿……」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黑衣人露出的半张脸容。
「为什麽……」
同是黑布、面纱遮了半张脸,同是露出彼此熟悉的双眼,也同样,遮着丑陋的表情。
「我曾恨过你,可日夜一同,我也渐生感情,心中认定你必是这世上唯一了解我心情之人。我们都失去至亲,都身负血海深仇,都誓死得守住门,也都……盼着心上人终有一天走向自己,将是非抛诸脑後,携手共度余生;就好像,你便是另一个我,所以曾真心盼你过得好,我也能如你好。」
颤抖被隐藏得很好,深吸了口气,又再道:
「可我错了。我们哪里相同?七重门重立江湖,而你……何时才愿承认,你根本不想报仇?失亲之痛是至痛,可你却深信冤冤相报无了时,口里说着报仇,其实只是为了迎合七重门长辈、为了道义。看着这样的你,我……我每回看进镜中的自己,一心只想着报仇的自己,显得那麽愚蠢,那麽……那麽疲惫。」
那声音恨恨地说着,几乎欺上了单清扬瑟缩的身子。
「花了六年才知道,你不是我。你还有一个埋藏在心里,支撑你信念的人,而那人,也真心为你。」
单清扬被震得微颤,紊乱的思潮在脑中翻搅。
揭下脸上的黑布,萃儿一字字道:「如果,你也像我,什麽都失去了,没有亲人、没有自我、没有……什麽都没有了,你就不会问我这一切是为了什麽!」
紧咬牙关,萃儿扯开她前襟,夺了短剑,跃窗而出。
第五章
深夜。
奉陵山庄灯火通明,下人巡着庄中每个院落,就怕有所遗漏。
华丽前厅里,五人各据一处。
主位大座上,洪二爷一身红衣,接过孙谅递来的纯白瓷碗,置於一旁桌上。他挽起袖口,从腰间将短剑出鞘,对准腕,在无数的刀痕间又狠狠划了一道。
洪二爷面不改色,任血一滴一滴流入碗中,染了白瓷一片殷红。
孙谅立在近处,眼见血量已足,铺了草药的净布赶忙敷了上去。
「行了,快给三弟喝下。」洪二爷神情透着愠怒,推开正替自己包紮伤处的孙谅。
「……是。」孙谅捧着碗,来到三爷面前。
洪煦声靠在长椅,需护容搀扶才能勉强一动。
双眼空洞,碗来到嘴边,对那带着甜意的腥味皱起双眉,半晌,才终於启唇就口,喝下。
一个时辰前,贼人入庄,众人护陵。谁知最後竟是平时最安逸无事的三爷给伤了,贼人在武器上落了毒,所幸不是剧毒,只是加重了的麻沸散。以防万一,还是让三爷服下二爷的血,不出半炷香时候,定能化去毒性。
见护容替三爷擦着唇边沾到的血水,孙谅在心中叹着气。
庄里最用不上二爷的血来救命的三爷,竟也用上了。三爷喝得百般不愿,自是因为不愿见着兄弟为了自己折损气血;而二爷恼怒,是因贼人伤了庄中最不该被伤之人。
孙谅回到二爷身边,见二爷将手腕的伤胡乱缠上白布,还任手垂着,丝毫不顾如此止不了血……翻翻白眼,他迳自在二爷脚边的踏木上坐下,拉过二爷的手,重新包紮。
平时话最多的洪二爷沉默,孙谅忙得没话说,护容正为主子理伤。剩下的两人,一人体内麻沸散未退尚无法说话,另一人自被带入厅中,便失神发愣着。
洪二爷微眯的眼瞟着单清扬,知道她内疚,可他瞧不出……是对三弟还
是对那该死的丫鬟。
单清扬在震惊恍惚中许久,回过神来时,萃儿与玉奶剑都消失了,她颓然坐在南苑,直到下人将她带到前厅。那时,带伤的三爷正等着二爷割腕相救。此刻她虽表面平静,却只是极力掩饰心中被掀起的风浪。
二爷的血能解百毒,因此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二爷就被洪伯伯训练着划腕滴血,为接下庄主之位做准备;她想这世上没有人情愿为他人伤害自己身子,但方才为救三爷,剑划开皮肉时,二爷连眼都没眨一下。
三爷……为了救她,分明眼看不清,仍是挺身为她挡下了萃儿投来的爪钩。
而萃儿是吴家人,因为单家而被赶出蛇武盟、被迫取消亲事,还得忍辱待在单家服侍自己……萃儿所有的怨与怒,所有的委屈,单清扬感同身受,也难辞其咎。
环环相扣的一切,起因都是六年前……又或许是更早前,在她对阿声说出那些伤人的话那一刻、单家上门退亲的那一日,很多伤害就注定逃不开。只是上天惩罚她单家不够,连身边的人都一并拉了下水。
面纱遮面,单清扬低垂的眼抑着情绪,思潮在深处翻动。半晌,缓缓抬起,对上了二爷目不转睛的瞟视。
单清扬一惊。二爷瞧着自己多久了?是在等着自己什麽反应?
洪二爷高坐大位,斜靠身子,单手支面,孙谅在低处小心理着他另一手的伤处。相视无语,他的确等着单清扬说些什麽。引狼入室,又伤了三弟,首先该等到的,该是一句道歉。
清清喉,单清扬暗暗吸了口气,起身朝两位爷一拜,道:「二爷,今夜之事全怪清扬,才让三爷受袭……」
洪二爷眼微眯,看着眼前弯身作揖的单清扬,打断她的话,意有所指地问道:「单小姐千里迢迢,说是入庄还剑,其实……所为何事呢?」
单清扬身子僵住。头顶那道声音轻轻地说着:
「若真是为还剑而来,如今剑被贵府丫鬟夺丢,单小姐毫不知情,这十分奇怪。若说此行是为与舍弟叙旧而来,倒也无需搬出还剑一说,直说便是……」
洪二爷停了停,似是思考一会儿,嘴角隐隐勾起笑,继续说道:「江湖人皆知单门主一手好鞭法来自祖传七重鞭谱,入得七重门能学上六分,成了
分堂主能学上七分,当上长老能习八分,而单小姐由单门主亲自教授武艺,至今应有其九分功力。单门主是准备将这藏私的七七第四十九式於成亲後传授给你的,可我听闻六年前一场大火将七重门烧个精光,门主与秘笈都成灰了。」
无视单清扬的木然及三弟投来的制止表情,洪二爷又道:「若单小姐此次入庄是想着留下玉祀剑,同时又从三弟这儿拿回当年单门主遗留下的鞭谱秘笈,那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当年单氏前脚离庄,三弟便命人将之烧毁了。」
闻言,单清扬瞠大美目,柳眉绞得死紧。
二爷恼她有负三爷,所以处处为难,事事起疑,言谈间总透着淡淡嘲弄,这是这回入庄以来她便强烈感受到的,也一一忍下。是她太天真,以为故人如昔……萃儿的事若她早些知道、早些发觉,断不会闹成如此大事了。
是,门中长老提过多回,要她讨回单氏鞭谱。毕竟爹爹已去,七重门只得指望她一人,偏偏她天生驽钝,莫说追上爹爹的九分,单清扬自知论武功修为,哪天真的比划起来,她甚至在几位长老之下。
可……单清扬确是一刻也未曾起过骗走玉祀剑後再向洪家要回鞭谱的念头呀。
她一心一意想着还剑……内心里只有那微弱切盼,若再见阿声一回,若阿声能如回忆中那般美好,那麽便不虚此行,心中再无牵挂。
单氏鞭谱的重要性,她老早排在故人之後。可自己的背叛在前,又怎能奢求取信於人?都是她太过沉溺於童年、沉溺在安逸时光,太过自卑、太过自怜、太过愚蠢。她怎会允许自己走到如今这一步?
痛心闭上眼,再睁开时,燃着怒火的双眼瞪着高坐那人,单清扬咬着牙一字字说道:「二爷言重了,清扬绝无此意。当年之所以留下那鞭谱,全闶清扬年少不懂事,贪图玉奶剑,爹爹才未将剑归还,并将鞭谱留於府上……如今知道鞭谱烧了便好。论鞭法,江湖上无人不知七重门,而门中由清扬做主,即便七七四十九式中少了一式又如何?世上再无人能超越清扬,如此甚好。」
洪二爷略略讶异於她双眼一扫连日来的黯淡,透着光采,同时也注意到三弟手指动了动,却不出声。
「萃儿夺剑,责任确是在我,」单清扬抱拳允诺,神情目光已与过往的自卑畏缩迥异,「二爷放心,剑是在清扬手中丢的,清扬必然将之寻回,完璧归赵。」
语毕,旋身推开门,破晓前的冷风灌入,吹起她衣袍面纱。单清扬不再遮掩,迈步离去。
一会儿,洪二爷眼神飘了飘,不再看窗外夜色,瞥向了从方才便欲言又止的三弟。算算时候,毒性该退乾净,三弟已能说话了才是。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该留、不该留,三弟还犹豫不决,真是根木头……孙谅见二爷未留人,差了一人领单小姐出庄,自己则上前关上门。
门挡去风声,恢复沉默。
又过了好一阵子,孙谅几乎要开口说些什麽,就闻三爷似是思考许久,唤道:「二哥……」
「嗯?」不闻他继续说下去,洪二爷应了声。
深黑的眸子低垂,洪煦声坐正身子,道:「萃儿夺剑,此事我亦有贵任。打从一开始,我便听出萃儿武人脚步是吴家步法,方才交手也听出那黑衣人是萃儿,却没说破。」
「三弟与世无争,本就无需说破。」洪二爷接话接得很顺,直接将过错
又归回到清扬身上。「可她主仆二人朝夕相处,清扬又怎麽能说自己对丫鬟的所做所为毫不知情?」
「……二哥说得是。」外头风大,吹动窗子喀喀作响,传到耳中有如雷鸣,洪煦声拧了拧眉。「只是二哥理当知道归鸿蛇武盟之事,萃儿出身吴家,背後指使的却是罗家,方才萃儿出招是招招狠厉……如今清扬独身一人去追,外头不知是否有接应萃儿之人……」
「三弟是信了清扬片面之辞,真当她与夺剑一事无关?我却道庄门外确实有人接应,却是接应她主仆二人离去,再一同商议盗陵之法。」洪二爷说着,淡然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轻蔑。
「清扬不会盗陵,更不会引贼入墓。」洪煦声定定说着,面上已没有平时的温和从容。外头风声依旧,吹动门窗的声音在他听来是震耳欲聋。
洪二爷看着三弟半晌,轻笑出声。「三弟;你会这麽说,是将清扬当成了你的什麽人了,所以才如此信任她?」
洪煦声循声望着二哥的方向。
双眼经过整日折腾,此刻要将二哥看清还是有些吃力。是外头风声扰人,才让他听不出二哥话语中的情绪究竟如何,也猜不透二哥的问题是期待自己做何答覆。
过了很久,洪煦声还是没有回答。
「……你做什麽?」
只听二哥语中带怒,洪煦声感觉脚边跪了一人。
孙谅隐忍许久,跪道:「二爷,何苦相逼?三爷与单小姐阔别多年,无论此刻三爷心里将单小姐当成什麽人,会邀入谷雨阁内,自然少不了信任。小人也替三爷求求二爷了,方才二爷没见着单小姐手伤着了吗?庄里能派出人马相救于单小姐的」也只有二爷您了呀!
李护容瞠大眼瞪着孙谅,再缓缓转向二爷微眯的黑眸。
洪二爷双手紧握,包上白布的腕间又渗出血水,他语气极轻地问道:「孙谅,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吗?」
孙谅微微瑟缩了下,抖声回道:「小……小人知道……小人知道庄里规矩,认了哪个主子,便是一生一世,绝不易主……」以往有过兄弟阋墙、拉拢势力以谋庄主大位之事,因此订下这规矩,有违者,任凭家主处置。
「那,你的主子是谁?」洪二爷眼又眯得更细了。
「是……是二爷。」孙谅吞吞口水,试图压抑颤抖,「小、小人自卖身
入府,便派给了二爷……可……可……小人虽替单小姐求情,心却绝非向着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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