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迷失的青少年时时在该处出没。
深夜,她到快餐店买了大桶炸鸡薯条汉堡,及汽水果汁,到了中央公园,她把食物放在野餐长凳上,她坐在一旁听音乐。
不到十分钟,有人在她背后说:”小姐,你找死。”
方倍转过头去,她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他肩上挂着摄影器材,分明是行家。
方倍不以为忤,”我是华文报方舟,你是哪一位?”
“啊,原来是你,我是星报李信。”
两人握手,李信忠告:”您这样做太危险,是哪儿来的勇气,这班童党有刀有枪。”
方倍问:”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做新闻。”
“你不怕危险?”
他搔搔头,”哟,我躲在树从后拍摄,我的司机就在路边,一叫他听得见。”
“那么我先走了。”
李信大惑不解,”你这就走?”
方倍回答:”我想知道,他们为何夜游不归,为何知法犯法。他们的父母呢,他们有否上学?”
方倍离开公园。
一连三个晚上,她都送食物到公园。
第四个晚上,她听到口哨声,原来是李信在树从后招呼。
天气渐有寒意,李信给她一杯热可可。
他说:”我明白了,你要先取得他们信任,他们才会让你做一个深入访问。”
方倍轻轻说:”我只想他们饱餐一顿,有一位中年太太,风雨不改,二十年来每星期四做一百客热汤三文治,用小货车载到东区,招待街童,派完为止,街童都认识她,可是她一言不发,她一直是个无名氏。”
李信看着方倍,有点感动。
方倍问:”你每晚在此打躉,拍摄到什么?”
“你离去不久,他们一群人大约十名左右,便聚集在野餐桌前狼吞虎咽,可怜,分明已经饿到极点,叫人诧异的是,吃完他们居然收拾垃圾。”
“之后他们做些什么?”
“吸烟,喝啤酒,交换药丸。”
方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家?”
“我在五时左右偷偷溜走,我猜他们在公园过夜。”
“过一个月也许要下雪了。”
“那么,他们会转移阵地,到收容所去。”
“没有家吗,为什么不回家?”
李信看着她,”方舟,你文字不错,人却钝胎,他们何尝有家?”
方倍黯然,忽然,李信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近,方倍抬起头,发觉他俩已被包围。
一群少年瞪着他们,”是你们送食物来?”
方倍点点头。
他们走过来坐下,”今晚有饺子”,”我多时没吃过叉烧饭了”,”有豆沙饺子呢。”
李信见他们没有恶意,松口气,抹去一额汗,但仍然警惕,握着方倍的手不放。
那一群少年转过头来,”你们是记者吧,想知道什么?”
方倍连忙说:”回家吧,父母会挂住你们。”
“他们通宵在快餐店做夜班”,”我一个人在本市,他们在东南亚”,”我妈晚上打牌,天亮才返”,”我去年已被赶出”……
方倍说:”一个一个,慢慢说。”
“明天可否带些鸡汤?”“最好有水果”,他们苦中作乐,嘻嘻哈哈笑成一堆。
真奇怪,还笑得出呢,其中一个女孩嘴角糜烂,方倍十分担心,嘱她看医生。
临走,她把外套除下给女孩穿上。
天色已经微亮,李信送她回报馆。
他说:”救得一个,救不了一百。”
方倍回答:”帮处一个是一个。”
“你很积极。”
方倍微笑:”我们曾经一度都在生活中迷失。”
“你有试过吗,我看没有,一看就知道你出身良好,一帆风顺、无波无浪。”
方倍忍不住笑出来。
李信问:”一个人在这里读书兼工作?我是你读者呢,每天拜读你的专栏。”
方倍说:”我请你吃个早餐吧。”
李信欣然答应。
两个年轻人一夜未寐,却精神奕奕,谈论着采访心得,边吃边讲,十分投契。
“华文报越办越精彩,已非旧时模样。”
“人若自重,人必重之。”
“听说华文报已为传奇人物邓融收购,可有一睹她庐山真面目?”
方倍却说:”时间差不多,我要回报馆工作。”
同事们都知道她身份特殊,待她小心翼翼,方倍也特别斯文沉默,免招闲言。
正当她写得投入,同事走近轻轻说:”邓小姐找你。”
方倍跳起,同事笑。
她去听邓融电话,邓融说:”我来接你”
方倍轻轻打断:”我有工作在身。”
“但是,小倍,你替我工作。”
“我替华文报工作。”方倍分辨。
“是,是,每次说话,都得我亲身拜会吗?”
“这样吧,一人一次,上次你来,这次轮到我,你在什么地方?”
“你的养父母真把你宠坏。”
方倍很高兴,“你说得对,他们纵容我。”
“我在圣保实禄酒店。”
“我马上过来。”
方倍把访问上传交给编辑,编辑一见题目是大大一个lost字,便说:“方舟你可有发觉,自你第一篇稿子开始,你写的便是寻找失物,潜意识你永远在寻找什么似的,叫读者恻然。”
是吗,方倍发?(不好意思,实在想不出应该是什么字)
“冯乙有消息没有,他该抵埠了吧。”
“一早就到了,只给我一个短讯。”
“方舟,你要把他抓牢牢啊。”
方倍微笑,她一向不懂这些。
“你的被访者几乎都成为你的朋友,可是编辑却走到八千里路以外,多么奇怪。”
方倍走出报馆,这时,她有点疲倦。
一辆大车驶近,方倍认得司机,朝他点头,一上车她不禁盹着,过了一会,心酸人,身上盖着毯子,车子停在酒店车房,司机朝她微笑,“柏太太说让你小睡三十分钟。”
啊太过大意。
邓融这时过来敲车窗,“已经深秋你还穿单衫,当心冷出病。”
她带她到爱马仕买衣物。
名店把名人当神明,一下子外套毛衣堆满任试,方倍挑了几件,邓融吩咐:“每种三件”,解决方倍换季问题。
无论你怎样看邓融,她这点豁达爽快,的确是优点。
邓融挽着方倍的手,一直回转酒店房间。
方倍问:“妹妹呢?”
“在家,稍后一起往波拉波拉”
方倍立刻说:“不,我不要一起来。”
邓融无奈地笑,拍打着方倍的手背。
这时,套房寝室内忽然传出老人咳嗽,方倍知道这是柏尔曼,他咻气,喉咙像是要呛出一只青蛙,终于吐出浓痰,那种可怕声音,叫方倍颈后寒毛竖起。
接着,方倍在门缝中看到柏尔曼缓缓走进卫生间,他穿着背心睡裤,全身松弛皮肤打转,特别在腰间,下垂像一块布围巾。
方倍很吃惊,心中恻然,智慧老人运筹帷幄,富可敌国,可是究竟是凡人,体能衰退,无可避免,而邓融要侍候他,日子亦不易过。
邓融过去掩上门,轻轻说几句。
然后她对方倍部:“到我那边去。”
原来邓融住在另一间连接的套房。
房里全是一叠叠华文报,唯一装饰,只是一大束白钯玉簪花,静静散发芬芳。
收音机正好播放着一着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怨曲,女歌手这样倾诉:“青春爱情出售,天真,热情,略有污渍,青春的爱廉售,你愿试一试样版吗,或者正是你在寻求的爱情呢……”
方倍听得发呆,一时没留意邓融说些什么。
“……青春的爱出售,热爱、痴爱、长爱、短爱,什么都有,除出真爱,青春爱情廉沽……”
方倍受歌词震憾,她忽然不顾一切问邓融:“你爱柏尔曼吗?”
邓融象是一早有准备,她回答:“他是我恩人,我一辈子敬爱他。”又是这个老答案。
接着,她翻开报纸,与方倍讨论版面及质素,是否可以更进一步的问题。
方倍自觉不堪抬举,几乎要打呵欠。
酒店偎乾就湿送茶点到房间,方倍 到芝士蛋糕,才打醒精神。
不一会柏老出现,戴着宽边发光眼镜,脸上密布深坑皱纹及老人斑,他笑着说“世上最漂亮的一对姐妹花就在我眼前。”
连方倍都忍不住笑。
他喝黑咖啡,面包不加牛油,只搽些许果酱,那便是他的早点,稍后,司机接他出门开会。
邓融说:“每天出门前,他必定与我讲几句话,他说:‘那样,如果回不来,也算是话别’,十分细心。“
方倍轻轻说:“虽然这样,你还是爱自己最多吧,否则,你会告诉他,方倍是你的大女。”
邓融沉默,她知道大女儿心里永远会有疙瘩。
方倍缓缓说:“失落的感情与友谊,即使失而复得,却已经变质,实则上什么也没有得到。”
邓融轻轻回答:“你还年轻,要求过高。”
方倍微笑,“是的,我还年轻,我还有许多时间可供浪费。”
“你需要什么,同我说。”
方倍答:“宣明会请求善长仁翁为赤贫国乡居捐助一口井、或是一只耕牛、两只羊、六只鸡,帮他们自力更生。”
邓融说:“我明白。”
“又微笑行动表示,三百美元便可治愈一名儿童的兔唇裂颚,改变他一生。”
邓融笑了,看着方倍,“你这个孩子,到底像谁呢。”
方倍说下去:“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也是我最敬仰的慈善行动。”
邓融说:“慈善从本家做起,你能否对我亲热些?”
方倍想与她拥抱,终究不能勉强,母女仍然陌生。
邓融嗒然。
方倍说:“我计划探访养父母,鼓起勇气,问他们一个重要问题。”
“那是什么?”
方倍语气转为哀伤:“成年人世界是否谎言世界,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邓融不再出声。
方倍觉得也抢白够了,便说:“我还有工作呢。”
邓融说:“你去忙吧。”
也只有对亲母才可以如此放肆,方倍临走,与邓融轻轻拥抱一下。
邓融泪盈于睫,别转头去。
回到报馆,看到楼下大堂布告板上贴着大字招贴:“失物!五十年前家祖母的订婚指环,镶有三颗碎钻,市值三百元,愿意归还者可获赏金一千,决不食言。”
方倍心里想,你若是真正珍惜一个人一件事或是那只指环,你就该目不转睛,小心呵护,莫待失去之时,才惨声呼痛。
有人叫她:“方舟。”
她转过头去。
原来是她的新朋友李信,那小伙子满面笑容,“找到你了,原来你的真名叫王方倍,还是方舟容易记,是个好笔名。”
方倍微笑,“有什么事吗?”
他搔搔耳朵,“必须有事?无事也能看场戏,吃顿饭吧。”
“童党有可进展?”
“昨晚东区又有一起伤人案,五个少年凌晨用铁枝殴打中年汉,劫走财务。”
“呵,你有无将本月同类案件地点在地图上列出?”
“好主意。”
方倍笑,“今日大家忙功课,明天一起吃饭。”
李信看他,“你一身名牌,到底是何身份?”
“有机会慢慢告诉你。”
他们都需要时间,说不定真可以失而获得,对人生重拾信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