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倍说:”人生无常,我忽然觉得害怕,想回家躲进被窝。”
“这篇特写叫什么名字?”
“’告诉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方舟,你真会赚人热泪。”
“又名:请小心驾驶。”
“这一切都是超速之故。”
“叫外公来鞠躬,真是不该。”
冯乙送方倍回家,在门口问:”你父母可有门户阶级之见?”
“他们不是那们的人,况且,你堂堂清华门生,学识精湛,有什么好怕。”
“我英文没你的好。”
“的确,我俚语比你懂得多。”
“考一考我。”
“譬如pimp这个字,本来是坏字,指皮条客,但现在,如果说:你的打扮够pimp,即时髦入格。”
“什么?”
方倍得意洋洋,”dude,你不知道吧。”
冯乙笑出声来,一个叫他笑,而不用他哄她笑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去找!
方倍说:”你的中文程度高,才叫人羡慕。”
“我教你。”
“我希望你送一本成语大全给我,那简直是华裔心灵鸡汤大全,所有做人道理都在里边。”
冯乙笑,”这个说法倒新鲜。”
“像欲速则不达,小不忍则大乱,吃亏即便宜,五十步笑一百步,己所不欲,勿失于人……真是个宝藏,何必崇洋,这些民间智慧胜过西洋哲学多多。”
“你是一个妙趣女郎。”
方倍很高兴,”是吗,你真那么想?”
一个星期后,方倍的母亲叫她去纽约。
管家说:”飞机票在书桌上,我已替你收拾了行李。”
方倍叹口气坐下。
“人家巴不得去纽约,会雀跃。”
方倍又叹口气。
“是不舍得冯先生吗,叫他一起出发好了。”
“不,不是冯先生。”
“那么,明早我送你去飞机场。”
这时坤容来找她,听见纽约两字,双眼发亮。
她把笔记还给方倍,”你真幸福。”
“你近况如何?”
“我搬到住宅区一间地库住,独门独户,那家人很干净,租金也比宿舍便宜。你有事,仍打我手提电话好了。”
管家又管闲事,”坤小姐,你要当心,夏天莫开窗睡觉。”
有母亲的人嫌老妈噜苏,没有母亲的人听到忠告鼻子发酸。
方倍问:”去纽约,要给你些什么吗?”
坤容答:”到纽约不是为购物,到处走走,吸收一下那大熔锅的气息。逛大都会,现代与历史博物馆,看大百货公司橱窗布置,到大学探访…。”
方倍微笑,”我请你,一起来吧。”
管家怂恿,”好朋友一起旅行最开心。”
坤容犹疑,”我不想打扰。”
“加多双筷子而已。”
坤容说:”所费无几,我打算将来自费旅行,方倍,我们是你朋友,不是你跟班。”
方倍还未说放,管家先大声赞好:”有志气。”
方倍与坤容握手道别。
第二天下午她抵达纽约这个大都会,纽约,从前叫新港,稍后被英殖民政府更名为新约克郡,即纽约,沿用至今,是世界最大港口之一。
孙女士派秘书接女儿,她真的那么忙?当然不是抽不出空来,她有点过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遗风是人越忙越高贵,她一时转不过軚,一直到廿一世纪还在忙,颇为老套。
车子把方倍接到格林威治村一间公寓,一进门便看到母亲整套名贵行李箱,方倍把她的帆布袋一扔,便到厨房找冰淇淋裹腹。
淋浴时听见电话铃响,不予理睬,擦着头发出来,发觉是母亲在录音机留言:”小倍,车子三十分钟之后即三时三十分在楼下接你,请穿带整齐。”
母亲是管理科精英,发号施令,一流真确明晰。
方倍打开行李,挑一件白衬衫配牛仔裤,是一位著名时装设计师说的:如有犹疑,白衬衫加牛仔裤。
她看到床头几上有一条珍珠项链,便随手戴上,以示尊重。
她喜欢格村环境,等车时东张西望,到小店买咖啡,司机差些找不到她。
上了车,司机把她载到一间叫锦鲤的画廊,日本人现在把这金鱼也当作是他们的特产,叫koi。
私人画廊作日式装修,玄关墙上有一件缠紫藤的古董和服撑开挂起,这次展览却是西洋作品。
接待员走近介绍:”这是加拿大沙省五人展。”
方倍忍俊不住,加国老是喜把艺术家扎起来一捆捆,先有七人群,再有五人展,独门独户仿佛担不起场面似。
只见孙公允匆匆走近,她一见女儿,微微皱上眉头,低声说:”不准你嬉皮笑脸,柏太太要见你呢。”
“谁是柏太太?”
“妈妈的业主即该次在客柏尔曼太太,我同你说话你总不放心上,柏尔曼先生是美籍犹太裔传媒巨贾。”
“是是是。”
这时,有人问:”客人来了吗?”
一个穿黑色唐装衫裤的华裔笑着走出来,”这是小方倍吗?”语气好不亲切。
方倍知道这便是母亲的大客户柏太太,连忙恭敬地称呼。
她在画廊内厅摆下茶点招呼方倍。
柏太太没想到方倍如此朴实可爱,十分喜欢。
方倍也打量这位柏太太,发觉她并不是美人,长方脸,高颧骨,狭细的东方人杏眼,褚色皮肤,有一阵子,专售给洋人的油画上,就画着像她这样相貌的蜑家女,站在舢板上,背着婴儿。
这大抵是外国人心目中的东方美人吧。
只听得柏太太说:”方倍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邀请你来见面吧。”
方倍也好奇。
这时孙女士身旁几个电话响闹不已,她说:”我出去处理这些人。”
柏太太讲下去:”方倍,我是你的读者,我一口气读了你七篇专访,深觉感动。我看过许多名有访问,柏氏杂志上全是肤浅的电影明星宣传,我同老头说过多次,访问不一定要揭秘,方倍,你证实了我的看法。”
方倍外到极点。
她真的太幸运了,不不,所有读者平等,阔太太与白领女一般受到尊重,方倍只是觉得有能力得到读者青睐,是她毕生荣幸。
“你文字简单,感情真挚,开头我还以为是高手故意用素笔吸引读者,原来真是一个仍在读书的孩子。”
方倍只得说:”我不小了。”
“柏氏打算收购这几家华文报,你有什么意见?”
方倍据实答:”我不懂呢。”
柏太太笑:”你做主笔吧。”
方倍开始结巴。
柏太太看着她说:”令尊令堂八面玲珑,你却是老实户头。”
方倍一时不知是褒贬,一味唯唯喏喏。
“我不打扰你了,你游玩数天,实际收入几篇旅游志吧,喜欢什么,同我讲好了。”
方倍没想到这么快便大赦,最怕应酬的她十分开心,打心底笑出来。
这一切,柏太太都看在眼里,由衷欢喜这个少女。
孙公允听完几个电话回来,发觉女儿已经离去。
“什么?”她十分意外。
柏太太说:”公允,都是你功劳,任由女儿意向,给她自由自主,公允,我也有两个女儿,我要跟你学习,她们毋须承继家庭事业。”
方倍如甩了绳子的猢狲,一溜烟跑到百老汇买高价黑市票看音乐剧,散场后到爵士乐酒吧喝咖啡,最后她斗胆与黑人计程车司机吵了起来,拒付小费,痛快得难以形容。
回到公寓她好好睡了一觉,半夜,母亲回来,在床头轻轻说:”你这邋遢和尚,却讨得柏太太欢心。”
第二天醒来,方倍一早出门,到大都会博物馆,她走得足踝酸痛,在文生梵哥画前发蚩,与同场参观的美术生一起发表意见。
——”萨弗陀达得的功力为世人低估。”
“那是因为他宣告过度吧。”
“可见艺术家在这方面需要节制。”
“达利晚年在空白画布上署名出售,任由他人代画,他一直等钱用。”
“你有见过他年轻时照片吗,长得像阿殊安勃洛地,一点也不猥琐……”
方倍给冯乙短讯:”希望你也在这里。”
冯乙开心得在报社满场飞,心想:”她想念我,她想念我。”
方倍玩了三天,想回家。
母亲告诉她:”柏太太请你吃饭。”
方倍先到那层正在装修价值千万美元的镇屋参观,只见处处拆得稀烂,但是天台上的植物温室已经做妥,那些长方形染色玻璃发挥了最美的作用,方倍默不作声,暗暗佩服母亲。
柏太太与两个女儿陪方倍吃饭,小孩会讲一些普通话,混血儿长得很漂亮,衣着随和,逗人喜欢。
不一会她们的父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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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方倍吓一跳,柏尔曼老得不能再老,背脊已经佝偻,头发全部掉光,像孩子们的太公,柏太太的祖父,可是一双眼睛,却仍然晶光四射。
方倍尴尬地低头。
柏太太亲昵地叫他老头。
他目光炯炯看着方倍,”幸会幸会,你就是文章叫人流泪的孩子?”
方倍连忙站起来。
柏太太笑着按她坐下,”老头,你别扫兴,你做你的事去,别在此妨碍我们雅兴。”
他哈哈笑着离去,孩子们跑过去一人一边抱着他的腿,叫他举步艰难,保母笑着过来拉走孩子,一家人笑声更加响亮。
有人会以为这是一段买卖婚姻,可是当事人却有他们的快乐,唉,一家有知一家事,旁观者太悲观了。
柏太太告诉方倍:”他九月八十一岁大寿。”
方倍点点头。
“我打算逐一收购北美洲华文报,逐一做好,不计成本,只为社群服务,你说好不好?”
方倍由衷地再次站立,”好极了,我代表华侨向你道谢。”
“老头问我三十岁要何种生日礼物,我同他表示这个意愿,我本身也是新闻系学生,在一次访问中与他认识。”
方倍静静喝茶。
饭后,她看一看时间,轻轻告辞。
“希望将来你会帮我忙。”
“柏太太你太客气。”
没料到柏尔曼也出来送客,方倍有点受宠若惊,仍由司机送回原处。
孙公允问女儿:”经历如何?”
“柏氏夫妇非常客套有礼。”
“可有提起我?”
“妈妈,我有话同你说——”
偏偏这时电话铃响,孙公允一听便失声:”漏水?我马上来。”
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天都黑了,孙公允匆忙外出。
方倍躺在床上想:凭什么批评父母的生产手法呢,是他俩提供丰衣足食,把他养得这么大,一样不缺,学费、嫁妆,一应俱全,做女儿的感恩还来不及。
你看坤容,比她聪明,比她能干,却每走一步路均需披荆斩棘,勾得手下足鲜血淋漓,更招以冷嘲热讽。
人自出生那日便讲运气的吧,幸而年轻人吃苦不算什么,也不会阻止坤容出人头地。
第二天方倍收拾行李。
孙女士问:”你要回去?”
方倍点头:”我急着回校追功课。”
孙公允叹口气,”你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方倍却拥抱母亲,”是,是,我永远是爸妈的女儿。”
“你爸在阿里桑那州替一名华侨建筑一座空气调节设备齐全的四合院。”
方倍骇笑,阿里桑那州。
尽管匪夷所思,方倍第二天还是回了家。
飞机触地,她松口气,几乎想亲吻土地。
灰紫天空,阴凉天气,微雨,方倍顿感舒适。
管家给她开门,握紧她的手,”真想念你。”
方倍送上一只手袋,”运河街最佳冒牌货。”
管家笑得落泪,欣然收下,要到一年之后,她才知道,手袋货真价实,法国原装。
方倍为坤容与冯乙也带了礼物。
她先去找冯乙,一进编辑部,便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小背心伏在冯乙对面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额角几乎碰到冯乙。
方倍只觉好笑,看,每一个男人都值得一些女性来灌迷汤,她有所图,他欣然受落,只要双方你情我愿,交易愉快,有何不可,何需旁人吃醋。
方倍咳嗽一声,那女子见有人打扰,怒目相视。
冯乙喜悦地跳起来,”方舟,你回来了。”
那女子悻悻走开。
方倍看着她,”是谁啊。”
“报馆新来的接线生。”
原来如此,方倍取出礼物,”看看可喜欢。”
冯乙尚未拆开便说:”喜欢。”
“你知道是什么?”
冯乙眉开眼笑,”钢笔,要不,是手表。”
“是一枚银制书签。”
“啊,我回家慢慢看,”他把礼物放时近胸口的口袋里,”做了特写没有?”
“我休息一下就开工。”
“这里有一段新闻,不过,你不妨自由发挥。”
“我看看。”
方倍把报纸取过一看,见是一段祝贺启事:”小约翰,我们的奇迹婴儿,一岁生辰快乐,爸妈(祝柏林夫妇)”,启事上端附着可爱男婴照片。
方倍笑,”咦,为什么说是奇迹?值得调查,我去看看。”
“方倍,今晚吃饭。”
“我六时许再与你通电话。”
方倍驾车经过社区中心路,发觉电线杆上有一段告示:”一千五百元赏金:作为平安交还娜拉的报酬,娜拉是一磅重金丝‘茶杯’犬,六月十七日在邓飞街与三十四路附近遗失,当时它戴着黑色领圈,圈上有水晶石拼出他名字,任何人士有娜拉消息请即电,它主人至悲想念,但求它回到家中,不予追究!”
方倍立刻决定且丢下那奇迹婴儿,先为娜拉打算。
怎么会有人说缺乏写作题材呢,不一定要待大时代来临,况且,任何时间都是大时代,因为我们就存活在这段时间里。
她照着招贴上的电话打过去,与狗主联络,狗主是位老太太,一听是娜拉的消息,十分兴奋,后来知道尚无影踪,又再泄气。
“我是记者,我帮你宣传,或者有帮助。”
“请到柏路三四七号。”
方倍驾车前往该地址。
只见前园一名老太太站在门前等她,叫方倍惊喜的是屋子整幅墙壁上十多尺高六七尺宽全部都攀满粉红色的流浪玫瑰花,这是一幅花墙,香气扑鼻,方倍连忙拍摄。
老太太说:”我姓梅,与保母同居。”
“你的亲人呢?”
“三个子女七个孙儿两名曾孙,他们假期时来看望,是我不愿与他们同住,亦拒入老人宿舍。”
保母斟出茶来。
“请帮我寻回娜拉,它已十岁。”
“我尽力而为。”
“刊登在中文报有效力吗?”
“嘿,谙中文的人泰半也懂英语,双赢。”
“拜托你了王小姐。”
方倍又立刻赶回报馆,刊登老太太背影及花墙照片。
冯乙惊问:”这是什么花!”
真艳奇可是,有种女子,长得美,生性不定,去到哪里是哪里,亦被人昵称为流浪玫瑰。”
“小狗亦趣致,怎么可能只得一磅重。”
“那偷狗贼真无良。”
“可能找算转售给宠物店吧。”
特写第二早刊出,下午就有消息,方倍赶到梅太太家,只见老人抱着小狗笑吟吟。
保母说:”一个金发少女把狗交上取了赏金离去,只说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