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眼里看来耸人听闻的方式,只为挽回净念的性命。
而徳鹤老人所谓之因果,于索翰华与净念,也是一般。故而他会说,净念是净世之魂。那么,背负着所谓灭世之命的索翰华,遇到了净念,他二人的命数皆是为彼此改变。
他因净念,收敛起逐渐失控的疯狂;而净念因他,却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
直至今日,唯有一个选择,一个比合心蛊更疯狂的办法,挽留着净念衰竭的命数,直把他二人的灵魂束缚一体:你生我生,你亡我亡。
曲默浑身发冷,当街就跪下:“主上三思。”他有种直觉,索翰华准备要做的事情,比将净念做成蛊人更疯狂。
好在路上,也无多少行人。索翰华没有看他,只淡声道:“这几日,你尽量替朕调理。”若是身体不够强健,做那样的事,怕是会让两个人都陷入死境。
罢了,索翰华继续漫步朝前——今日,心情有些躁动,就似还有合心蛊的感应般,他直觉会发生甚么不同的事情,且是与净念脱不了干系。也便是,不顾及曲默的劝说来到街市。
……总不能真的在大街上遇到那孩子吧?索翰华掩下纷乱的想法,不禁有些叹然。
念头刚起,索翰华便是一个怔楞,便猛地转过身,直望着这条路绵延而去的方向。心头一骇,更是疼痛难忍——刚才疾奔的那匹马上,定是易装后的英招!而躺在他怀里的那个……人,便是他的孩子!
他们秘密出行,一向都是易容易装,竟是这样擦肩而过了!
曲默错愕地看着索翰华蓦然飞远,便也不顾种种担忧,忙是运功追了上去。
、【一五一】情作狂 (3198字)
英招驾着马,怀里抱紧净念,直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才将自己与净念稳在马背上……他得了消息,知帝王在这座城。幸而,他想,幸而这里距离之前他所在的地方不太远,所以,还有最后那一丝希冀。
只希望……只希望当年师父的猜测,真能够挽回一切。
赶了一整天的路,英招的意识也开始模糊,身体也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便这关头,一道急速掠过的黑影,直挡在了前方不远处,英招心头一惊,神智顿时清醒了几分,左手紧拉着缰绳,扯住了奔跑的马匹。
“英招。”
他听到这个男人,蓦然出声,唤的竟然是自己的名姓。英招一愣,紧了紧搂着净念的手臂,骑在马上,略一打量这隐带煞气的男人,只顷刻,便晃过神,当即抱着净念飞下了马匹:“皇上。”
原本还存着一丝试探和最后那一点侥幸的索翰华,在听到英招的声音时,顿觉一阵寒气自心底升起,凉彻了身体。他的目光,直愣愣地落在英招怀中的人:瘦骨嶙峋的身躯,灰白色的枯发,还有耷拉在身侧的手臂,无一不昭示……这已经是死透了的人!
行动先于理智。索翰华当即就将这个……青年,自英招手臂间夺了过来。动作似是猛力急躁,只轻轻抬起的手,却透着隐忍与温柔,缓缓地落在了青年的脸上。
英招松了口气,便是眼前一炫,险些摔倒地上,好在这时曲默赶到,一把托起了他的身体。
将人揽在怀里的索翰华,这下能够彻底看清,青年这时的样貌:早不复清雅秀丽,那黯淡的肤色、凹陷的眼圈和紫黑的嘴唇,看在眼中着实得骇人。
一只手臂紧搂着青年,另一只手自净念的五官滑到了披散的长发上。干枯如草的头发,如同年迈老人一般,白了一大半。
索翰华眼神深幽,注视着似乎毫无气息的青年,手指游移在这人的鬓角——始终没有勇气,探向对方的鼻息。
“吾儿……”
他索翰华,天生被当做煞星,父母嫌弃、兄弟忌惮、妻儿畏惧,稚子无辜,他却因一句预言而遭受千万苛责、种种磨难。这一切,他皆是一笑了之。无论是什么人,什么事,都鲜少能触动他的心灵。
他更是从不曾伤心。
从不曾伤心,从不曾……
曲默不敢看向索翰华,也忘了自己医者的身份,只死命地摇了摇怀里的英招:“醒醒……”
英招也是撑着一口气:“大哥,吊、了一口气息。用至亲之血,养……”语未尽,他便昏了过去。
曲默一怔,连忙探了探他的脉象:只是失血过多,力气耗竭,暂时昏死了过去。
索翰华显然听到了英招的话语,压下脏腑内灼烧翻滚的血气,哑声道:“回去!”言罢,他当下抱着净念,脚下轻点,朝着别院赶去。
“主上,”非莫悄然走进这黑森森的房间,压低嗓音,道,“一切安排妥当。”
索翰华不语,手指温柔地描画着床上之人的眉眼,许久后,蓦然轻笑了声:“吾儿,这一回你醒来后,就给为父安生地待在皇宫里。再四处乱跑,为父定要折了你的腿。”
他说得极其温柔,直让屋内的非莫打了个寒颤。
“让曲默带上英招,”索翰华这才回着非莫的话,淡声吩咐,“剩下的事情交予你了。”
非莫怔怔然,倏然跪地,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是头一回地反抗命令:“主上,请您三思!少主已然如此,若您……”
索翰华也是无心计较,只淡声道:“下去吧!”
等非莫离开,索翰华坐在床边,慢慢地倾下身体,嘴唇触碰着青年的眉眼、鼻梁,最后落在那透着死气的嘴上,低声喃道:“吾儿,且安歇睡吧!等你醒来,就能永远和为父在一起了。”
同生,同死。
他的声音刚落,原本该是死寂的人,只见其眼角,缓缓地滑落出两行清液。
索翰华一抬头,就眼利地看到了那一抹晶莹,怔愣了下,遂是慨叹而笑,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上净念的眼下:“呵,吾儿既是能听到为父的话,那便好生记在心里。为父今日为你做过什么,将来你就要全部归还来。”
那溢出的泪水,在索翰华说完这句话后,涌出了更多。
“男儿有泪不轻弹。”索翰华细细地吻尽净念眼角的水珠,嗓音如是含着笑,戏谑而道,“这么打的人了,怎得跟个孩子似的,还会流泪。”
吻干了青年的眼角,索翰华起身,拿起披风,将床上的人抱了起来,遂离开了房间。
……
“江湖门派围攻天沟,”曲默拎着食盒弯下腰,走进洞口,对着坐在一旁发愣的人道,“静门没有受到损失吧?”
英招愣愣地摇头,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大哥都安排好了。那些门派,都中计败退了。”说着,声音微冷,“可惜,我特地为他们准备的蛊池没派上用场。”
曲默只觉脊背一寒,遂摇头道:“比起起死回生的宝物,他们更会相信天甲子遗书的存在。你这一招,算是落空了。”
英招垂眼,不语。
虽然落空了,但……他望向紧闭的石门,心道:既然大哥能够被救回,那蛊池也就用不上了。
曲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神色不掩忧郁:“将近……半个月了,主上不吃不喝,当真是没事吗?”说着,他掩不住苦笑。
当日最坏的念头,竟然真的变成现实。索翰华,何止是要将净念做成蛊人,更是以自身为引,借以德鹤老人最后留下的禁咒,化人为蛊,把自己变成为了蛊妖人,再以己血为媒,灌入净念的体内,使其成为子蛊。
比之寻常的蛊人术,索翰华与净念并不会受到任何外界之力控制,表面上,皆与常人无异样。
此举若是一个不慎,就可能双双爆体而亡;但若能成功,那么,索翰华的性命便是与净念共分享。
亦即,若索翰华本来还剩四十年寿命,如今,便是他与净念各分一半,彼此都能只能再活二十年。
索翰华寿终之日,也是净念命绝之时。
于索翰华,除了性命被折去了一半,他与寻常人无异;与净念,则是只要索翰华活着,只要肢体完好,病痛毒蛊只能让他感到不适,却不至于要了性命。
这种做法,当真是,灭绝了人伦天道!曲默身为医者,怎么也无法认同,只是,他也不忍,那个青年当真就这么死去。
何况,他更是清楚,若净念真就这么逝去,索翰华便是再有多久的寿命,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不对,他会变得是任何人无法想象的可怕,最终一步一步走向灭绝他人与自我毁灭的道路。
论公义、论私情,他们都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索翰华要做的事情。
英招默默地解开食盒,盛起一碗饭食,便径直吃了起来。
曲默压下担心,偏头又看了眼这个沉默的青年,见其面色黯然,问道:“你的身体好些了吧?”这世道,真是疯狂!当日,若非英招以自己的血,作了个神鬼巫妖术的禁咒,维持了净念最后一口气息,怕是索翰华有心分掉寿命,也是无能为力。
英招漠然道:“无碍。”不过是折了十年寿命。
“你,”曲默叹息,“为何对少主这般倾心。”
英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他拿我当妹妹,我便当他为哥哥,兄妹之间,倾心对待,有何不可?”
曲默无言,只觉得少主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异类,已不是他能够理解得了的了。
“他真正看一个人的时候,”英招忽然开了口,没在意曲默惊异的眼神,淡淡地说道,“眼里就只有那个人。我喜欢。”虽然净念给他的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专注,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
曲默许久后,轻声道:“你是个好妹妹,少主的眼里会一直有你的。”
英招愣了愣,随即微微勾起嘴,看得曲默不小心便晃了晃神。
七月十五日,律国开国庆典日,也是索翰华的生辰。如是万象阜新,于一些人,又是一个新一轮的开始。
紧闭半个月的石门轰然被打开。
守在周围的冀暗部顶级影卫、静门“谜”之死士,俱数跪在非莫、曲默与英招的身后,目睹着帝王怀抱着青年,一步一步走出石门。
“吾等恭迎主上/主子!”
、【一五二】爱言痴 (3437字)
他混乱的神智与混沌的记忆,随着温热的液体流入体内,被熨得渐渐舒缓,茫然的思绪一丝一丝抽出又合拢,遂得一日比一日清明的感知。久远的往事更加久远,刻骨铭心的记忆在平缓温和的气息里沉淀。
一切归于眼下的宁和。尽管,他尚且无力调动肢体。
他可以听见,这漫长又短暂的日日夜夜里,一道低沉好听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叙说,是包容与隐忍,还带着莫名地令人胆战心惊的阴蛰气息。他为这份包容,欣然幸福;为这份隐忍,悲伤疼痛。那一点阴蛰,不足以令他畏惧退缩,却只让他怀念留恋。
然后这一日,他终于能够挺清楚,身边的人在说什么。
他一时想不起说话人的身份,却能确定这个人与自己有着水乳交融的亲密。随后,他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更是知道这个男人,想要对自己做什么。
他明了,自己只剩了最后一口勉强被吊起的气息。即便如此,男人不想放弃自己,也不愿放过彼此。
他记不清蛊人与禁咒的意义,却清楚,男人要冒着爆体而亡的风险,将把他的性命与自己共享。
他觉得有一种最尖锐的刺痛,如削尖了的矛,猝不及防地直插入自己的心头肉上。
舍不得放手,却忍不住泪流。
其后的日夜,他昏了又醒,在巨大的痛苦中,始终保留着一丝清明,感觉着,彼此间血液相连的脉动。随即又在一阵阵强劲的压迫中,一点点沉迷了神智。
每一回昏去前,他可以清晰得听到男人压抑住的痛苦低吟;
每一回清醒后,他可以明显得感到自己沉滞的筋脉又被疏通了一点点。
如此反复,直到有一回,他再醒来时,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猛地吐了一大口血液,浓郁的血气,包裹了他整个身心。
遂又是满心的酥麻与微痛。
他感觉到耳垂这时被人轻轻咬了下,一道疲惫不堪又似如释重负的暗哑男声低叹道:“吾儿,睡吧!”
吾儿……脑仁被这声悠远而亲密的低唤,直击得震颤,痛麻之后,有一些清晰又虚幻的片段缓缓地呈现在脑海中。
然后,他果如男人所言般,在对方宽厚的怀里,和缠绕不去的血气间,遁入虚渺的意识中,彻底地失去了对周遭一切的感知。
清寂的院落,怒放的歙瑶花艳红如血,满园不显繁华,尽是弥漫着诡秘的苍凉。
“英招,我们走吧。”曲默遥望着紧闭门户的房间,良久后轻叹一声,对着身旁怔愣出神的青年提议。
英招恍恍惚惚的,含糊呢喃:“大哥他……”
“至少,”察觉得英招的情绪,曲默也是有些怔忡,低低地说道:“至少少主能够继续活下来。”按照常理,净念至少能与索翰华同活十五至二十年吧!若是幸运,再活个三十年也不无可能。
无论能活多久,那二人能够互相陪伴,将来能得同死共穴,也不失是这人间一桩圆满事了。
这一想,曲默便慢慢放开了心,勉强地勾起一个笑:“再无离殇。这对主上与少主,都是最好的结局。英招,你就不必再去担心少主了。”说着,他看了看英招略显苍白的面容,“你这段时日身子欠佳,也是得仔细一点。”
英招看了看关严的房门,便垂下头,轻轻地点头:“我明白了。”
兴雍五年,是个微妙的年份,史书也只寥寥几笔,除了记录了一件莫名发生又仓促无尾的“则X宫杀王”事变。只是于朝臣、与百姓,曾权倾朝野的尊品御武王,从此淡出了他们的视线,自此至三年后竟是再无人说起索净念。
偶尔有几个好奇心极强的,捺不住满腹疑惑,东西打听,从一些人嘴里隐约得出了几条结论:一是索净念因杀文亲王,触了帝怒,被秘密处死;一是他虽未被处决,却失了帝宠,被秘密圈禁在宫中。
无论怎样的猜测,净念不再出现在世人眼前;这律国天下,少了一位尊王,也依然固若金汤,农商、手工、水运、文教等方面俱是在几年间得了长足的发展,一时繁华尽显,呈现盛世之象。
而庙堂间,前些年一些权臣老臣,被当年的尊王索净念处置掉了不少,后又因王子中毒案、“则X宫杀王”等事被牵连了一批人,老一派势力在帝王的强硬作风下渐渐萎靡。朝廷开始重用起年轻开明的志士,官员考核、提拔的制度也几经完善,律国文才武将尽得重视。
近一年多来,不少人开始秘密关注起帝王储君的人选上,争议的焦点在于索临孜与索临牧身上——这几年,皇子中大放光彩的唯有他二人。庆王索临台被贬,福王索临放经过则X宫一事开始自我放逐,自请去了西南,原本最受帝宠的尊王索净念更不必提起。
唯独这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