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我到的时候,只听玉翘说,半路上丽妃忽然支开他们所有人出去了。
我正疑惑,却见丽妃房里挂起的那幅上次瑞生送来的画。我盯着那画看,总觉得凭当时瑞生与丽妃的眼光看来,这其中另有玄机。
将画反复看了好多次,我犹如梦中人惊醒,便扭头跑了出去。
那不知是不是当真如此,我只见那画上画着“蓝紫”,而整个芙蓉园,只有朝云楼外种着这种花,于是我决定去那看看。
朝云楼在芙蓉园西北偏角,很不起眼。但外面中满了“蓝紫”,很好看的花,却连成一片,围绕在朝云楼周围,乍一看,就是朝阳升起前那种冷淡落寞的样子。
丽妃带我来过一次,正是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她抱着我站在楼阁的阑干下,远眺着东方天际隙开的一道淡薄的光亮,渐渐洇开。极不应和四周的亮光,尽管幽幽的,却将周围的浮云染上了色,寥落疏冷的蓝紫色。
“等等。”丽妃苍茫空寂的语调如她的眼光一样浸融在尚是四合的天色里。
我以为她在唤我的名字,却终于明白,她不过希望这样的微光可以维持,或是倒回到更加早的时候,连月影都不见,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样,她就可以抱住自己,去幻想那一场华丽却最终成为风华祭品的爱情。
“璃儿。”瑞生忽然出现。楼上并未点灯,只有昏暗的光线在阑干近处投下一点朦胧的光亮。
丽妃转身,看着渐渐靠近自己的身影。她却不由退了一步,腰身贴住阑干,如被惊吓一般地轻叫了出来。
我从丽妃怀里跳开,再转身时,那两到身影已然抱在了一起。是瑞生搂着丽妃的腰,将惊慌的女子抱在身边,听见她惊魂未定的喘息,而他只将她搂得更紧,惟恐离她不够近,看不见她的样子。
我不知道瑞生是如何进来的,只静静看着他们,潜意识里对这样的画面生出极大的探知欲望。我渴望了解更多有关丽妃的事,她的人,她的心情,都牵动着我的思想。
“瑞生……”丽妃的声音有些颤抖,伸手去抚瑞生的脸。此时他们已站到室内,更阴暗的角落里,“瑞生,瑞生……”
梦呓般的呼唤,如同垂死的人一样,无助到成了凄凉。丽妃这样叫,最后竟已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从室内传来,哭碎了一地的梨花那样清冷的伤感。
“璃儿,有我在。”瑞生的话语里满是怜爱。然而这样的承诺显得那样单薄,只要风大一些,就是被捅破了的纸,猎猎作响,只能听见无望的呼叫,却越来越沉,深到最后连回音也消失不见。
他们只敢在黑暗中这样拥抱住彼此。看不见现实,所以可以想象。他们只是单纯地陷在爱情里的两个人,赤裸裸地捧着自己的心给对方看,不存在身份、年龄一切外在因素的隔膜。只要在这一刻抱住对方,感觉到存在,就已经足够。
我不知这样的感情从何时开始。同时在彼此相差甚大的两个人心里滋长。但我确实看见了,只能掩盖在重重伪装下的感情。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一晚,长安也在。他听我说起丽妃的哭恸时,眼里惯有的清浅宁淡沉淀下去。我仿佛可以一直看到他的内心,远远超过我想象的深邃,埋没了一切光影和声音。但我又感觉到,有东西在某一处喷薄,鼓动着他看来平和的心。
然后,一旦这样的感情破土,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疯长,如同丽妃与瑞生,为了得到彼此那一点慰藉,放弃了礼教而选择这种方式,用不为人知的壮烈填补内心那一片空白。
长安说,丽妃和瑞生,是三生石上意外的相遇。
相遇过,便相爱了。我不知究竟丽妃对瑞生是不是真的爱情,即使她在幽会的时候这样奋不顾身,但她遥望朝云的眼光却有种身不由己,浇熄了热情后的荒凉,有花自飘零的自暴自弃,甚至是她见到瑞生时的慌张,都教我体会得到她的害怕,一种对自身的谴责。
冻结了所有心绪的冰冷,折射出疏远落寞的颜色,就如同那天边的云,灰灰冷冷的色调。美,却远得触摸不到,于是放弃追逐,抓住身边在存在的一丝所剩无几的温暖。
如雪
我拼了命地向朝云楼跑去,任华灯辉火在身边闪过。这时,我只想见到丽妃,恐惧如她那日与瑞生幽会的情形。我仿佛突然明白了她那一声轻叫的意义,像是心底终于有东西被摔碎,如何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支离破碎得扎得人心上千疮百孔。痛,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哭,将那些流下的血从眼里哭出来,从热变冷,最后像冻结了的冰珠一样砸,砸在地上,又碎了。
我相信这种蔓延开来的不幸的感觉,并且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无论我如何努力,也渺小得改变不了一分一毫。但这样的挫败还是不能阻止因为在意带来的冲动,是知道无力挽回却依旧不肯松手的偏执,宁可玉碎的决绝。
将来长安说起我这一晚的举动,总是显得意味深长得教我误以为一切都已通过他的眼光传达——惊讶于那一刻,我的极力奔跑。而他却说,情理之中。有了若指掌的淡然。
半途之上,我竟是遇上了皇帝,他正带着惠妃朝朝云楼走去。想起方才还在宴会上看见他们的身影,如今却已经身在此处,这样僻冷的园子里。一定有预谋。
我抬头望着矗立在灯火阑珊处的楼阁,轮廓清晰却泛着光晕,就如是梦里隔着薄雾望去的样子。我多希望这也是梦,梦中楼阁里,没有丽妃的身影。
我奋力叫了一声,却因为这这样的距离而被淹没。于是我又开始奔跑,一面跑,一面叫,甚至不惜担负所谓的“惊驾”罪名,只要丽妃能听见,赶紧离开。
她一定来这了,一定是来见瑞生。我坚持着这样的想法,他们想在宴会的间隙相见,想一诉衷肠。
果然随队的侍卫开始抓我。他们都是训练有速,所以没花多少力气就将我擒住。我依旧不停地叫,叫得歇斯底里。
“等等。”
我停下,抬头看着身前龙袍在身的男子。那双眼睛有如梦初醒的恍然,片刻后又转成沉沉的凄凉,是寂寞辽远的哀伤。而我就在这片荒地上,眺望四野,风鼓起全身的皮肤一般将我撕裂。我痛,痛得忘记了其他。
“这是……丽妃的猫。”他迟疑着,却又是那样坚定。“丽妃”二字几乎从他的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那样艰难,清晰,像是烙在人心上的印记。
四周没人说话,而后,惠妃叫道:“皇上。”
皇帝抬头,应是望着那座楼的搞出,像是与楼上的人目光交接。灯火微暗,映在他眉宇间,映出了浓重的忧翳,散成云雾,将一切包围其中。
这样的眉眼教我熟悉,这样的神情与丽妃如出一辙,就是那日她眺望朝云的眼光。
犹如当头棒喝,猛烈的一记挣开了所有伪装的假象。原来,蓝紫是为他们才盛开的花,遥远得清冷寂寞的花,是因为天涯咫尺的距离,因为你我都还保留却已成尘的感情。我不敢再靠近,你不再走来,于是成就了彼此的遥遥相望,煎熬,因为这样的守望才更加痛苦。
长安似乎知道丽妃与皇帝之间的所有,但他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他们这样互相折磨的原因。久了,我也就不问了。而他始终只用一句话描述有关他们的一切,因因果果,梦梦醒醒。
当年雨中初见是梦,红衣鼓舞是梦,同床而眠是梦,只有一身清寡才是真。梦醒的时候,枕边空虚,只有枕上那一滩泪痕,流下繁华过后的萧瑟。
于是他又愧,空负红颜,即使帝王博爱,却是对她独有的歉意。谁也理不清究竟为何,只是觉得欠了她的,所以离开之后用放纵来弥补。
转身,他落下一身如雪寂寞,独自一人回程。
惠妃想开口,却终是无言。
丽妃,这便是你爱的男人,一个身不由己却情不自禁就变了心的男人。你失望了,却永远不绝望。瑞生是你用来报复和自我折磨的工具。何苦?
何苦?
“知道吗?丽妃那天是看着皇上离开的。”长安依旧跪在地上,只是如今下了雪,他跪在纯白的雪地里,仍是穿着始终未换的蓝衣,笑容仿佛可以化开周围的冰雪,“她就站在楼上看着,一个人,瑞生没有来。”
所有的人都以为那一对逾礼而结合的恋人最后会被撞破在众目睽睽之下。但那个穿了红衣的女子,就站在那儿,等着黎明后的光亮。她说,她已无力在继续这样的背叛,她的爱已经飘得那么远,何必再去连累别人。
“她看见皇上转过身。真的……”长安略仰头,就像眺望楼上那抹身影一样,“伤心了,难过了,却最终笑了。”
像这个季节的梅花,美而坚强。
“但她还是走了。”我用爪子在雪地里写字,长安看着,问我在写什么。我说,璃歌。
她的名,璃歌。
“不正是一支离歌吗?她是带着了然离开的,尽管景疲力竭,但满足了。她知道,这个世上,总还有一个她爱的人记挂着她。虽然爱情成了愧疚,却只对她一人愧疚。”长安也写字,是我不认识的字体,却能猜出,那就是皇帝的名字。“丽妃了皇帝倾了一生韶华,却终于不负那一季的盛放,芙蓉开得正好。”
“花开再好也会败,如这大珲,也到了要你风雨飘摇的时候。”我将地上的名字拭去,“你说皇上会记得她多久?”
“你希望是多久?”
“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他会记得我多久一样。”我低头,写下宋羽容的名字,默默盯着看了好久,最后对长安说,“我讲故事给你听吧。”
长安浅笑。
我看见又雪落下来,落在我与他之间,仿佛拉长了我们的距离。这才觉得,其实所谓时空,所谓千年,也不过短得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过去……
梦境
我不止一次地和长安说起自己长久以来都经历着的梦,从最初只有我一个到后来宋羽容的加入,他和我一起出现在数不清的繁华里。
有时我会觉得连宋羽容的出现也知是梦境在现实里的投影,一切美好得太虚幻,总有脱不开的飘渺感觉,即使触手可及他的衣角,也虚无得仿若透明。
“等等,你说我们是不是早就认识?”宋羽容有时会抱着我坐在学校的草坪上,孩子气地问出这样的话,然而他的目光深长悠远,直投向深蓝色的夜空,夜幕因为疏星点缀而显得更加高远,像是从中间拱起来的,“你看见了吗?”
我靠在他身边,一样安静地望天,越是看得久了,就越觉得遥远,有种想要抓住的冲动,但它那样辽远,我只好将手掌张开,分开五指从指缝里看,然后说:“我可以一手遮天。”
宋羽容总会对我的答非所问一笑置之。他说我神经质的时候总比沉默起来讨人喜欢。这就是他只爱叫我“然然”的原因,他说,苏寂然这个名字太冷,冷得比冻死了的心更教人寂寞。
“你看见什么了?”他固执地问我。
长安每每听见我说起宋羽容这样的反应都会笑,如是久别的友人重逢,浅淡里自有他的欣喜。起初我仍是不明白,为什么相隔了两个时空,长安会有这样的神情,直到他讲了那个故事,我才如梦初醒,这却都是后话。
“你昨晚梦见什么了吗?”夜里折射出的就是那些凌乱的梦的画面。我喜欢和宋羽容交换彼此做过的梦,在外人看来没有意义的事,我们却乐此不疲。我甚至很爱听宋羽容那些有关梦的叙述,偶尔我会以为,我爱他,是因为爱他的梦。
“你梦见我了吗?”宋羽容双臂张开将我搂住,在我额上亲了一口。
他的唇总是透着微凉,每一次吻我的时候都显得格外小心,然后就会用手指抚摸吻过的地方,拭去那一点凉漠,转而留下他指尖的温暖。
“我又梦见那些古街,模糊至极的影像,我知道那些地方,但不记得是哪里,还有人声,却看不见人影。”他用手轻轻摩挲我的肩,问,“冷不冷?”
我不置可否,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取暖。不是秋夜凉如水,是每每宋羽容诉说期那些梦,我就觉得冷,身体里像有萧瑟的风,我有时可以看见他描绘的景象,清晰地看见荒芜的街道,却充斥了喧嚣。
“然后我看见一道朱门,比上次还要清楚一些,门匾上写着‘唐府’,你一定不认得。”他宠溺地看我,就像是大人疼爱小孩子的柔和眼光,“是篆体。”
“向前走过两条街,右转,过窄巷再右转,过一条街,朱门。”我顺着自己的梦境接下他的话,看他一脸欣慰的表情,我更是高兴——这证明我们的梦又一次有了接洽,到了同一个地方。
进门三步,过石罩,穿回廊,过拱门,绕着人工湖缓行,花簇渐多,栽了越来越多的芙蓉,锦绣团团,殿台楼宇更加精致,金碧辉煌得如同真的到了另一个时空。
我们互相接续着彼此的梦,从开始他顿下等我,到后来我抢着要说,那些画面如同曲折幽深的长廊渐次明晰开阔,带起内心的激动。我迫不及待地想将那些连臆想都难以企及的华美告诉他。
长安听我这样说的时候,问,是不是和芙蓉园很像。
我点头,因为曾经只在梦中才有的壮美搬来了现实,一度教我惊讶得无所适从,但后来当适应了一切,我才有些明白,或许梦的结点就在这里,它们不过是引领我来到这里的契机,让我早早习惯。不过梦里的东西还是有些像虚浮而起的海市蜃楼。
长安没有对我的答案作出正面回应,像宋羽容,更多的是听我讲,也只有在讲述这些轻得没重量的梦的时候,我才正常一些。这是宋羽容说的。
寂然
宋羽容说,第一次在汽车上看见我的时候,想找人换座位。
我问,为什么。
“你的脸上写了‘生人勿近’。”他指着自己的额头,从左到右地点了四下。
他说:“我叫你“然然”好不好,苏寂然这个名字我不喜欢。”
于是他就这样叫我,有时梦里我都会听见这样的声音,有些像宋羽容,又遥远得不尽相似,像是风带来的千里之外的余音,回荡在空阔无人的街道上。
那是初遇见宋羽容时的梦境。在我们尚未相识之前,那样的长街只有风声,灌满了耳膜,四周景致模糊得只有大块大块的色团拼接在一起。然后有了宋羽容出现在生命里,梦中就有了人声,有了车马经过的声音,一切都逐渐清晰明朗。
我会时常沉溺在那些梦里。早晨刚睡醒的时候,皮肤上还沾有那种风吹过的凉意,或是即使到了中午,也会因为突然回忆起梦境而置身边人不顾。
我曾经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