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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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卿辞-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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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可不是只爱看花开而因花落生出厌恶的人。”长安又看着一季花谢。晚风吹落的,是芙蓉园又一年的瑰丽,大珲又浑浑噩噩地走过了一年。
我问长安,是否他还能陪我等到下一年的花落。
“等等还想与我一起吗?”长安抬首,他说,今夜,月明。
明月相思。我豁然想起这样四个字,想起曾经陪我一起望月的宋羽容,想起有人真的那样以心待我,教我感受到真实的被呵护的感觉,而不是在这里,承受一个人的眼光却能在其中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长安宽慰地笑着,说:“我自然都会在,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这样的言语反而教我害怕。什么叫“不得不”?这样无奈的心酸从向来安宁淡泊的长安口中说来,有始料未及的伤愁。
“傻丫头,终有一天,我们会分开。不必如此。”
“我是问现在,只问下一年!”我猛然抬头看着长安。他的眉宇间有惊讶,也有迷茫,但我依旧固执地想要问,想知道那个答案。接二连三地有人离开,让我产生更深的惶恐——世上有那么多我难以把握的东西,而自身这样渺小,倘若连长安都离开了,下一段路程,我又该怎么办?
长安的笑容转为释然。我极少听见他笑出声来,温润里潇洒了那一身清雅。他说:“我还有好多故事没有告诉你,但现在,我们还要继续看。这个守望者的角色还没有结束。他来找你了。”
我顺着长安的指向望去,是皇帝孤索而来的身影。他大概知道了我时常会来这儿,便一路找了过来。每回却都只是他一个人,寂寞苍寥,任身后宫灯重重。
长安总是很快离开。其实他不过躲在后头的草丛里,会一直待到皇帝带着我离开。
皇帝在惠妃死后就经常带我在身边,除了所谓的朝政商议或是早朝的时候。方才,他便同那一班大臣议政去了。
我同来不听他的政治言论,却能从他书房的奏折里看出实事的艰难,而他这个皇帝似乎已经无力回天,正应了长安那句,大势已去。
“等等。”他急切地说着,看向湖面上的清波月影,目光迷离幽邃。
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在叫我,而是在虚无中看见某场画面而焦急地想要挽留住。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情境,我无从得知,更无可触及属于他的悲伤。
“等等。”他低头看我,“她叫你这个名字?”
如是呓语,他缓缓在湖边坐下。明黄的袍子染了霜华似的,他一路踏着落红而来,我方才想起,似乎有好多年,我再未看见当初来这里的满园繁华。纵使芙蓉园依旧,也不再如旧时的鲜艳,而朝云楼下的蓝紫,也一年少过一年,再不见了过去的花海绵绵。
“是她一直在等朕。”皇帝顾影,却已不是当年的玉璧成双。这样的孤寂有好多年了,是他未曾留意,还是身旁人簇拥得他无暇顾忌,而至今才想起,曾经有那样一个人静默痴苦地在命运里等着他。
如果知道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当时彩云追月,他就不会那样轻纵?毕竟是负了红颜,空她一生韶华,惹下一世伤悲。
叠影
事实如同我的感知一般,在我生命中留有重要位置的三个男子之间有着属于他们的牵连。正是这样的亲密,才注定我遇到长安,遇见皇帝,在他们身上,又找到些许宋羽容的影子。
例如,我爱听长安说话,就像我爱听宋羽容讲述梦境,而自己仿佛是贪得无厌的孩子,在其实及具差别的讲述里,寻找内心那一点渴望。
例如,我习惯于和皇帝沉默相对,换一种静然的方式去体味这个男子的心境,如同我靠着宋羽容,达到某种彼此精神上的契合。
当又一年芙蓉满园的时候,我看见曾经熟悉的身影,依旧手持书卷,依旧是在临水亭,依旧是那支笔,那台砚,然而画纸上的人再非当初。
玉翘一身水红的裙装坐在过去丽妃坐过的地方,让瑞生为她作画。
画师有了经年的成熟,却再没了当初的激情,一笔一划之间只余拘谨苍凉。若非当初亲眼目睹,我绝不相信眼前的男子便是当年挥墨泼洒、飘逸纵情的瑞生。而最终的成画,空有虚壳,全无神骨。华丽了,却空洞了。
玉翘只顾着看画上丰容盛髻的宫妇。现已身为玉嫔的她,终有一日能够让过去为丽妃画像的男子为自己一笔丹青,终于有了遇一次与丽妃同等地位的机会。
回忆带给人的创伤是玉翘利用来陷害惠妃,同时靠近皇帝的手段。想那时惠妃神志不清,她仍穿着这样的红衣,让惠妃更是精神错乱,从而招出事实真相,却不想皇帝未再追究。而后她又以酷似丽妃过去的妆容出现在皇帝身边,将那些被虚掩起的过往重新挖掘出来,借着被自己间接害死的女子达成目的。
瑞生将画交给玉翘之后便告辞离开。
我跳下,随在落拓的画师身后。玉翘瞧见我自然又怒又恨,无奈皇帝如今养着我,若我有何差池,不好交代。而且当初我留在她手背的抓痕虽然浅了,却仍告诫着她,我与她之间的“断尾之仇”。我虽是区区一条猫命,但若发起狠来,毁了她一张花容也未可知,这样的买卖不划算。是以如今,她只好眼见我尾随瑞生离开而不能有丝毫动作。
园子里阳光满满,铺覆在成簇的芙蓉上。花蒙浅晕,有时不慎被衣角带起,便在光中轻曳,摇摇娉婷。
瑞生行到一簇芙蓉花团前,低头看我,眼光纯粹,只有对丽妃的思忆。比起皇帝,这个画师更有资格也更应该得到丽妃的感情。然,往往相遇先后决定一世的感情归属。是皇帝先于他为丽妃缠头,于是直到红烛燃尽,才有他与那名女子的相遇。
相逢恨晚。
我蓦地生出一种负罪感,似是自己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我低头,瑞生却走近,将我抱了起来。长尾的骨已断,所以只无力地垂在空中。
瑞生的身上有书墨的香气,就与丽妃身上的香味一般,是天然而成的味道,代表着他们内心最真实的思想,是最原始的热情。
瑞生和皇帝看我的眼光都抛不掉丽妃的影子,也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觉得,这世上若还剩下与丽妃有关联的人事,除了皇帝,便只有我了。他们不过借由我来凭吊那个与世长辞的女子,将我当作她留存在这世上的影子,还带着昔日的味道。
“我快离开了,等等。”瑞生凄凉的眼光连暖和的阳光也消融不了。他的手上萦绕着墨香,淡淡的,有漂泊的味道,“我多想带你走,她在这里禁锢了一生,我多想你可以代她离开。”
“看山河寥落吗?”皇帝的身影寂然而来,未带随行的宫人。
瑞生将我放下便行了礼,而我只是退到一边,静静看着这两名男子极少的正面对话,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一处高高在上,一处依旧卑微。
皇帝仔细打量着沉默的瑞生,想从画师的身上看出什么,然而事隔多年,纵有再多的热忱也早已转为深沉的静思。,
瑞生垂首,承应着皇帝不知情绪的目光,最后长揖,非作臣与君,只为在爱情里的平等,没有谁比谁尊贵,输赢,只因为一点凡尘心动的花开,不是他先遇见去采撷而下,无怪他人。命该如此。
瑞生就那样离开了,走在芙蓉园花开正好的时候,带去了画卷上的旖旎,让人留不住这一瞬间的美。
我窝在皇帝半暖的怀里,目送画师悄然离开。皇帝收起我的长尾,让它不至于感受不到他给予的温暖。
而对已失去了知觉的东西,无论付出多少,都得不到一丝回报。
他对丽妃有再多的思念,斯人已去,再多的坚持也已无用。一掊黄土,便是阴阳两隔的前世今生,没有叹惋,惟剩陌路。
如容“山河寥落”的铮铮如铁,金瓯缺,内廷腐,树烂之深,朽木将倾。
湮生
或许最终被桎梏的那一个是我,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那名女子。
我还未能完全体会颠沛流离的真正意味,只是听长安说起一些有关流浪、离家去国的事。他说,我尚是幸运的,因为即使大珲这块木再朽,也还未到真正倾颓的时候,只是根部的腐烂渐渐蔓延开来而已。
而皇帝,也许早已认清了这一点,才任风雨欲来,将自己紧锁在芙蓉园里,留住这最后一丝遐想——人都是乐意接受美好的事物的。
姑且不论将来史书如何评论这位帝王,我只意自己的双眼看待这个男子。一生困顿在感情束缚里,到死都无法挣脱自身造成的悲剧。
人终究是无法脱离了感情而孤独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即使爱已随风,也有余韵微凉的保存,更如皇帝这般身处万人之巅的龙首,若不找些情感的寄托,单凭政治上的满足,何以持续一生?
是我小气了,以女子之心揣度人中之龙的心意,但皇帝曾在夜阑人静之时问过——朕又该情归何处?
他不是一个会风花雪月的君主,至少在我眼里,他从未有过风月之事,自身的凄惶掩饰在一身金辉之下。他有很多想要把握的东西,却因为手中原本就持有得太多,而不得不放弃。
玉翘成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时常陪在他身边,却偏偏这样的隆宠阻隔在心灵的千山万水之间。毕竟是没有任何感情而凭借另一个人维系的关系。
那时的皇帝依然病重。
谁又知道其中会有什么蹊跷。我只是依旧在他的身边,纵然玉翘眼底怨毒,面上也带笑地进来服侍皇帝用药。那时的我趴在一旁,待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就又回到他怀里。
这是我最后能为丽妃做的事,陪伴行将枯朽的皇帝走过生命的最后时间。至于自己的将来,谁说得清?是生是死,是走或留,如长安说的,都会达到那个终点。
宫中对皇储的另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扶苏瑛薨后,大珲一直处在储位悬空的状态,朝中各方势力你争我夺得再兄,也进不来芙蓉园,扰不了皇帝此时的清净。
皇帝依在榻上,而我就趴在他身旁。秋日里的阳光温和了许多,透过帘子照进来,洒在他明黄的龙袍上。
我像这多时的习惯一样,静静盯着他,看他闭目养神。长榻上的男子眉目温润静,岁月痕迹已浓,却比几年前有过多的随生命流转的淡然。病容柔和在秋光里,朦胧重重。
他慢慢睁开眼,扭过头看我。这样的对视教我想起丽妃,曾经的曾经,我也是这样,在那名女子柳眼初睁的时候与她对望。那时,时光静好,而今风过眉眼,余凉阵阵,撩起心底那一篇荒芜。
“你过去也这样看她的吗?”皇帝浅笑,笑容里有些艰难,却显得那样释然,“朕从你的眼里看见她的影子了。”
皇帝勉强坐起身。我跳到他脚边。他低头,因为甚少展现笑容,所以这样的表情做来有些僵硬,却情真意切。尽管世事显得那样无力扭转的苍颓。
“朕也陪不了你多久了。”他看着窗外萧瑟中的人工秀美,内心的凄凉与嘲笑透过目光传来。他也许是在想念丽妃,但这样的目光辽远旷达,他应该也在为大珲的将来担忧吧。“下面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似乎总也难以从生命中拔除这句话。有人用行动教我明白它的残忍,也有人这样直白地告诉我,让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去迎接生命中又一颗流星的陨落。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大珲开国至今,乃至自古以来,有了第一桩猫代圣主宣遗诏的事。
那日的早朝在即,皇帝却迟迟未至,众臣工议论纷纷,而最后,却是我衔着遗诏出现在大殿之上。满朝哗然之下,我将皇帝的遗诏铺在大殿正中。
遗诏上说,由三皇子承袭皇位,另要玉嫔殉葬,以示隆恩。
我看见玉翘在听到遗诏后的崩溃。她猛地跌坐在地上,目光惊慌。沉默片刻后,她拼了命地向门外跑去。这教我想起发了疯的惠妃。这个用尽心计赢得隆宠的女子,也将在死后继续享有自己拥有的一切。
生殉,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玉翘是自作自受,而这个王朝的结果,谁又说能说不是自身造成的。
皇帝出殡的那天,我站在芙蓉园最高的楼宇上,望着白幡满城。深秋的藏聊卷起幡来,发出阵阵声响。
这个故事落幕了,有关那群人的丝丝缕缕都伴随着皇帝的驾崩而湮灭在滚滚红尘之中。史书上会有他们的姓名,却不会记录得真实。儿女情长的断绝,只有用心才能够看见其中的凄艳。
长安在我回去之后,说,最终能陪我看完整个故事,是莫大的幸福。于那千年的等待,总是值得的。
我仍记得秋风过后的严寒,长安依旧蓝衣陈旧,跪坐在芙蓉园颓然的枝丫后,任身后又起歌舞。
再不是当初那一支。
他只悲凉地看着我,说:“语华早就死了,我的守候,已不再因为当初的坚持。等等,你们不一样。”
语华
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连长安自己都说不清楚。她清修,却也落入了凡尘。
长安说,唐谦彦和语华的初遇就在上仙寺的禅房里。
初秋清雨,洗去夏时的喧闹,落下这满庭萧疏。
语华当时只有十三四的年纪,一身素淡。坐在禅房里,阅读佛经。
唐谦彦进来的时候,语华仍在读经,只是已移步到了窗下。少女一身宁淡,双唇微启,仔细看着手中的经卷,只是在读,而没有多少要参悟的意思。
听见人声,语华抬头,还滴着雨的屋檐落下珠子,正巧打在少女肩头,惊得她神情一动。片刻后,她方才看清门口的少年,蓝衣,清瘦,样貌平平却带着平和的英气。
“师父在后院。”语华讲经卷放会书架上,“大公子请跟我来。”
唐谦彦微怔。少女清甜的声音于显得热情的态度与方才静默读经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只看着语华浅笑,引路时还不忘四顾赏景的闲逸,竟在忽然间忘记了所有。
后院有比前庭更疏落的景象。
“师父,大公子来了。”语华小跑到一名僧人打扮的老者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扫帚,说,“我来吧。”
老者将事情略略交代了几句,语华极认真地听着,而后就低头开始扫地。
唐谦彦走时还不忘再看少女一眼,却见语华也在看他,还做了鬼脸,在清落寡宁的庭院里显得那样明媚,仿佛瞬间点燃了生机。
上仙寺是唐府的家庙,偶尔也收容一些孤苦无依之人。住持说,语华就是他不久前收留的孤女,还未来得及通报给府上。
唐谦彦并未有如何反应,毕竟,语华几个瞬间的片段,已教少年心生好感。
那日唐谦彦是来与住持商量下月唐夫人前来祈福的事宜。唐家大公子孝慎恭谨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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