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玉从红四手上又接过一碗粥,往嘴里放了颗解药,这才推门而入。
将床边的小几扶起来,端了药和粥放在上面,这才看向昏睡的红殇。
自从他回来,也已有十日,但回来之后仍旧快速消瘦,如今那张脸,已经比昔日沧桑了太多。
绯玉轻轻坐在床边,手指不禁抚上红殇的脸颊,突然莫名一笑,她如今所作所为,确实有点龌龊。
迷香本就是令人不齿的下三滥把戏,她如今只有把红殇迷睡过去,才敢接近他。
、主弱遭奴欺
虽说手段下三滥,但是,药效绝对正宗。
紫瑛乃出身江湖中响当当的毒医门派,用毒的手段不知高过医术多少,恐怕就算是夜溟用起毒来,也只能与她打个平手。
故而,红殇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日上三竿之时。
然,一醒来便发现了种种异状,身上的痛似乎减轻了,平日里他都是痛醒,而今日是睡醒。
身上所有的伤都被上了药,无一遗漏。
喉咙中隐隐泛苦,却略微轻松了些,不再那么灼热如撕裂一般。
就连那因少食少水而干裂的嘴唇,也被涂上了一层东西,清凉一片。
更令红殇恐惧的是,他那因伤久未打理的长发,不知何时已经被洗净,干透了散落在一旁。
撑着坐起身来,里衣穿得整齐,却明显不是昨晚那一套。
桩桩件件,无一不向红殇证明着,他的身体,有人碰过,而他,不自知。
“红一!”红殇突然怒吼一声。
红一应声而入,低头听令。
“谁来过?!”红殇咬牙问道。
“回主子,我们四人均在门外听候差遣,无人来过。”红一照着绯玉的说法,一五一十作答。
无人来过?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经历这么一番清洗上药,甚至吃下了粥喝下了药,他们说……无人来过?
“红一,再问一遍,谁来过,想清楚再答。”红殇冰冷问道。喉咙明显感觉见好,就连脸上的伤也上了药,不再那么紧绷揪着脸颊。
“主子,确实无人来过。”红一只能这么说,虽然面前是主子,但,主子的主子,他们更吃罪不起。
“好,好一个无人来过。”红殇厉目咬牙,手指微微蜷起才发现,就连指尖的伤,也被处理过。
他身为一苑之主,居然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里里外外伤无大小被人处理了一遍,而他所谓忠心耿耿的属下告诉他……无人来过?
难怪人们都说,主弱遭奴欺……
“罚!”
、什么叫“干的”?
一句罚,瞬间让红一白了脸。
他们是红苑中人,最忌讳的便是受伤。而罚红苑中人,除非是弃子,否则鲜少皮肉之刑。
但,这不意味着他们的罚就能比别人轻,相反,或许更重。
伤不得皮肉则伤内里,红苑中总有一种药常备,就是罚他们用的。
一颗药,足以让一个硬气的汉子痛得满地打滚,甚至硬生生蹭去一层皮,更多的人,会选择咬舌自尽。
而红殇,对这种刑罚深恶痛绝,几乎从未动用。
然,此刻,只说了罚,却并未点名是谁,可想而知,也就是红一等四人。
“主子,罚了四人,恐怕……”
“护主不力,还留你们在身边,兴许不知何时,我被人取了脑袋,你们也只能后知后觉了。”红殇咬着牙,一双高挑的眉眼中尽是寒光四射。
“主子……”
“呵,一醒了就开始发威,看来神医的名号果然不掺水。”话音落,绯玉一步迈进门来,在距离红殇床榻十步远的位置站定。
脸色有些泛白,眼睛也略微红肿着,似也是刚刚睡醒。
对着红一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没什么可罚。”
红一躬身退下,然,在红殇面前就这么轻飘飘免了他下令的罚,红殇脸上阴沉一片。
“你干的?”
绯玉略微挑了挑眉,着实对这句话有意见,“什么叫‘干的’?你不吃饭也不喝药,又把身边的人都赶了出去,要不是我‘干的’,你今天能起身么?”
绯玉将那两字咬得极重,她是做了件好事,怎么听着像十恶不赦的坏事呢?
“你敢碰我?!”红殇一句怒吼出口,脸上已经微微泛红。
绯玉翻了翻白眼,挑了挑眉,“已经碰了,就谈不上什么敢不敢。你若还是不肯吃饭也不喝药,我还碰。”
完完全全一副无赖状,其实绯玉也不想。
她昨夜本吩咐红一等人就说不知道,只是后来前思后想才觉得,不妥。
、满腹委屈对谁说
红殇气得厉眉咬牙,紧紧攥着锦被,顷刻间,那已经没了指甲的指尖,又一次泛红。
绯玉微微皱了皱眉,“你若还是这样,我只能找布条将你裹起来,养好了伤为止。”
“你要辱我到何时?”
绯玉再次挑眉,一脸的困惑,这话从何说起?她给他一口一口喂药,什么也不顾忌替他治身上的伤,甚至细微之处,她都在意到了。
辱?
“红殇,你真有些不知好歹了。”绯玉只觉得挺委屈,她自己还一身伤,昨日搬动他甚至挣开了伤口,到头来……
“不用你假仁假义,就算是你用的药无毒,不杀我也无非是还有利用价值。但是……你打错算盘了,有朝一日……”
“我必取你性命。”绯玉接着话头道,说完,施施然坐在卧房的门槛上,一脸嫌弃道:“红殇,换个词行不行?这句话你说了不下十遍了,我已经不再震撼了。”
“你……”红殇瞬时间怒火更盛,如果有力气,他的牙肯定会咬得咯咯作响。心潮翻腾,他的一腔恨,原来在绯玉眼中,只是自不量力的笑话么?
他的一腔怒火,原来只能任由绯玉嘲笑调侃,她在取笑他的无能,她在取笑他,明明已经身形残破,却仍旧自不量力!
高挑的眼中灼烧烈焰,红殇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突然一掌挥出,一道掌风顿时向绯玉劈过去。
然,绯玉离他并不近,十步开外,掌风到了绯玉面前,也仅仅是吹起了碎发。
绯玉甩了甩头发,一脸的无动于衷,慢慢起身,“看到了没有?想杀我也得先养好伤,我不会直挺挺站着任你杀。
待养好了伤,有什么招便使出来,届时你我倾力一战,我不留情。这样你赢了,才算报仇。
或者你有什么阴谋诡计,也得等伤痊愈了才能运作不是?”
绯玉句句替红殇谋划着复仇,而对象是她自己。
“对了,别再提醒我应该尽早杀了你,没用。”
、忠心不事二主
竹本无心,无心则无伤,或许正因这个,竹才能常年青绿。
但是人有心,有心则会伤,不管伤从何来。
绯玉慢步回到自己的住处,那脸上的淡然迅速消去,随之而来,是浓浓的落寞。
这世间,巴掌没有扇在脸上,也能伤人心。一击未中,但是绯玉知道,那已经是红殇如今所有的力量。
那怒火不假,那恨意不假,但她就算是心冷了,仍旧不放心他。
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她在红殇眼中,再也看不见昔日温情,哪怕连犹豫挣扎,都没有。
绯玉的住处格外冷清,风碎等人跟了夜溟,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扑倒在大床上,虽然刚起身不久,仍旧觉得困倦。腰际的伤口挣开,似乎流了血,粘在绷带上,丝丝牵扯着疼。
红殇恨她,她一再告诉自己,小说中那种情节也可经推敲,小说也是真的。她与红殇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之前那个绯玉又如此迫害他,他爱的该是她。
可是,红殇一次又一次向她宣尽怒火……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红殇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容易,他受尽了磨难,吃尽了苦头,她该有耐心。
一次次试图接近他,试图安慰他,试图给他机会听他诉说。但是,红殇一次次告诉她,他恨她,有朝一日,必要杀之而后快。
唯有此而已,唯有恨而已。
她可以谈笑风声,她可以面上无视红殇对她的怒火,她可以与他淡然相对,甚至可以继续关心他,继续任由自己爱着他。
可是,人终究会累吧,一颗心被剐无数次,终有一天,那痛,会到了不能再无视的地步吧。
可是红殇,你的爱,为何能那么利落?为何我……学不会?
“主子……”
一声轻唤,吓了绯玉一跳,猛地坐起身,只见风碎静候在门边上。
“有事么?”
“夜公子差我来看看,您身上有伤,需悉心调养。”
自从到了行宫,风碎就变成了夜溟的传声筒,且……她做什么,仿佛夜溟都知道。
“风碎,忠心不事二主,你从今往后,正式跟着夜溟。我不再是你主子。”
、对天发誓
风碎被抛弃了,确切的说,也算是被绯玉易主了。
回到夜溟所在的院落,风碎掩不住一脸的沮丧。他曾经能安慰自己,他只是在执行主子的命令,好好照顾夜公子。他没有背叛主子,更没有异心。
但是,他能看得出来,正是因为他屡屡替夜公子传话,似是阵营太明显,也似是招了主子烦,总之,主子不要他了。
回到影卫居住的小院,打眼便看见夜月在练功。
说实在的,夜月早已经过了打下根基的最好时候,且身子骨不好,再练也是事倍功半。
但是,他总能看见夜月不太灵活的身手在院子里翻腾,甚至有时候,起的比他还早。
不愿打扰夜月,风碎在院子中枯坐了半晌,只得回到夜溟身边。
内殿雾气缭绕,夜溟似乎颇爱温泉,只要身体允许,便挺长时间都呆在水中。
“风碎,绯玉是不是不要你了?”夜溟那飘渺的声音传来,料事如神的令人心惊。
“……是。”
“呵,我就知道她会这么做。”
风碎猛地抬起头,虽看不清白雾迷蒙后的人影,仍旧睁大了眼睛,“夜公子,您……”
水声响起,像是夜溟摆了摆手,“先别说这个,风碎,我问你,可想恢复记忆?”
“……想。”风碎答得有些犹豫,却早就盼着能有机会记起昔日一切,只是觉得,或许并不容易,才久久忍着没能相求。
“你需答应我的条件,对天发誓。”夜溟虽未回头,但言语间郑重异常。
风碎利落单膝跪于地上,“夜公子此前对风碎已有再造之恩,如今主子已将我易主,不管夜公子要风碎做什么,万死不辞。”
“无需万死,只要你记得今天的话,若有一天恢复记忆,不得做任何有伤绯玉之事,否则,你万死也嫌轻了。”夜溟难得说狠话。
“风碎答应,有生之年绝不做任何有伤绯玉之事,否则……”
“不用否则了,记着便是。”
、世外桃源多烦忧
行宫中四季不分,永远那么鸟语花香,北宫墨离居然信守诺言,初到行宫几日,绯玉还真没发现什么异状。
真像个世外桃源,当然,如果没有那些纠结的事,恐怕绯玉都会沉醉其中,忘了外面纠葛万千,忘了有人恨她。
如若没有大事,绯玉也不会离开自己的院落。
但是如今也算有件大事,她不得不登门,求夜溟。可不是件容易事,更何况,事关红殇。
红殇似乎是真的怕她再用迷香去碰他的身体,也似乎是真想尽快养好了身体报仇,几日来老老实实吃饭,老老实实喝药,唯独不让人近身,不知那身上的伤,有没有好好用药。
一个问题解决,另一个担忧接踵而至,红殇如若执意要报仇,她能坦然面对么?
先且不说她能不能面对伤心,红殇如若在行宫对她动手,倒也无妨。
她怕的是,如果回到北营司,或者红殇袭击她的消息传了出去,红殇的后果恐怕不堪设想,恐怕还没等红殇能报了仇,就有人要除掉他了。
这个人,有可能是白沐,也有可能是北宫墨离,或者另有她想不到的人。
她是想让红殇的身体尽快好起来,她希望红殇不要消沉,不要自暴自弃拿自己的身体发泄,但是,她不想让红殇再出状况。
唯一的解决办法……
“夜溟,你在么?有点事想麻烦你。”绯玉一步迈进殿门,却发现周围没有人留守,一边奇怪着一边开口打招呼。
“稍等。”内殿中传出夜溟清淡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水声,貌似还在泡着温泉。
“夜溟,你的身体泡温泉,周围没有人恐怕有点危险。”绯玉好心劝说道,也有些羡慕夜溟,她还不能泡。
“无妨。”听着声音,应该是夜溟起身了。
绯玉耐心等待着,也不是什么急事,更不可能催促。
突然,水花一阵急促,只听砰的一声响……
“夜溟?”绯玉心中一阵不安。
然,再也没了回应。
、真是看回来了
绯玉一个箭步冲进内殿,内殿中白雾缭绕,依稀能见得温泉水中有人,而那人,已经不动了。
赶忙跳下水,将水中的人一把捞起来,轻飘飘的无力。
“夜溟?”绯玉撩开夜溟的长发,白得几乎快要透明的脸上,额角殷殷血红。
喊了好几声也不见风碎前来,绯玉暗暗咬牙,将夜溟抱上岸。
她最怕的就是夜溟受伤,一来是他身体本就不好,禁不起折腾,二来,医者不自医,他这副样子,让她去哪替他找大夫?
好在殿中总是照顾夜溟的身体,一直燃着炭火,倒也不至于着凉。
绯玉拿了些干净柔软的手巾,刚要替夜溟擦干身体,不由得……愣住了。
夜溟很瘦,她早就知道,夜溟曾经受过不少伤,她也知道。
只是……
白如纸的皮肤透着病态,仿佛盈盈透明,薄得令人不敢碰。一身的骨头撑着高挑的身形,却嶙峋得打眼看过去就能数得出有多少骨头。
那曾经受过伤的疤痕,经过温泉水的浸泡,一道道泛着红,在青白的身体上,道道狰狞刺眼。
绯玉再一次看到夜溟心口上那道剑伤,她曾经问过紫瑛关于剑穿了心脏的问题。
然,紫瑛告诉她,如若真是一剑穿心还未死,就算是奇迹,恐怕也是个废人了。
“咳……”夜溟突然咳嗽一声,显然是昏倒的时候被水呛着了。
绯玉赶忙将锦被替夜溟盖好,有些尴尬轻拍着夜溟的后背。也有些鄙视自己,夜溟昏倒,她居然……真是看回来了……
看着夜溟晕沉沉睁开眼,那目光迷离着,不似平日里那般傲气,恍恍惚惚的没有焦距。
“夜溟?你还好么?”绯玉低下身,在夜溟耳边轻声问道。
夜溟缓缓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又睁开,但眼神仍旧有些迷离。
绯玉用药箱中的白布,轻轻沾了沾夜溟额角上的伤口,伤口并不深,但是额角上已经开始红肿了。
突然,夜溟奋力挺身,一抬手,将俯着身子的绯玉,紧紧抱入怀中。
、百味杂陈
夜月听到呼声,去找风碎,才发现他仍旧昏迷着,一路跑进了屋内,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心里有些欣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