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奇一整天都沉浸在兴奋之中。如今校舍有了,校舍的整修只是个时间问题,下一步,也是最最重要的是生源。苏雪奇得想办法说服那些家境贫穷的,从来没想过要让孩子读书的,给人帮工的父母们,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她的学校里来。苏雪奇的学校是不收学费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会有家长愿意把孩子送来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学校的规章也要好好想一想,及早制定出来。还有教材,这也是顶顶重要的,都要设哪些课程呢,如果孩子们来学校学习是为了应试科举呢,她的学校是教不出来的,那得找专门的先生启蒙培养;如果不把学习的目标定为科举,那课程的设计就更要好好斟酌一番。对了,作息时间也要安排好,总之事无巨细,都得仔细想清楚了。
苏雪奇想起一样,就拿笔在纸上记下一样,天黑前足足记了厚厚一沓纸的学校筹建细目和教学安排、教务安排。
第二天早上,苏雪奇吃过早饭没多久,吴秀就来了,和吴秀一起来的还有赵元份。
这是赵元份第一次来苏雪奇住的地方。苏雪奇把赵元份让进房里,说:“地方逼仄,请王爷宽坐。”
赵元份打量了一下苏雪奇的房间,然后在房里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说:“没想到苏姑娘你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早知道这样,我应该买一座大一点的宅子送给姑娘。不过不要紧,改天找到合适的房子,我再买来给姑娘住。”
苏雪奇赶紧说:“这怎么使得。王爷已经买了一所大宅子给我当校舍,我已经受之有愧了。我怎么能再要王爷一分一毫。”
赵元份摆摆手说:“这不算什么。姑娘不用在意。姑娘现在的环境,实在不宜久居,不如这样吧,姑娘先从这里搬出来,我和五弟说一声,姑娘暂时去景和宫住一段时间,等我找到合适的房子买下来,姑娘再搬到新房子里住。”
苏雪奇说:“这就更使不得了,兖王爷刚刚丧女,景和宫上上下下正都伤心,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们。再说,我在这里住得很好,也住得习惯了,不需要搬。”
赵元份说:“这里诚如姑娘刚刚说的,地方逼仄窄狭,而且家什也过于简陋,生活清苦,所以姑娘还是听我的,不要再住下去了。如果姑娘怕打扰了五弟一家人,姑娘不妨考虑搬到保和宫来,或者去柴姐姐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苏雪奇微笑着说:“王爷此言差矣。雪奇出身本非豪贵之门,自幼安于生养,不以为苦。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雪奇现在的居所和生活比起颜回,不知道要好上多少,与颜回比起来,我又何苦之有呢?”
赵元份正色道:“姑娘这番话,正是愧煞我了。我并不是要夺姑娘之志,只是希望姑娘的生活起居能更舒适一些。”
苏雪奇笑着说:“王爷的美意,雪奇心领了。只不过现在的生活起居,雪奇很满意。王爷能赞助我开办一所义塾,已经是对雪奇最大的支持。”
赵元份知道苏雪奇很坚持,就说:“那好吧。只要姑娘喜欢,姑娘就住在这里吧,什么时候姑娘住腻了这里,随时和我说,汴梁城里里外外,只要姑娘看中的地方,我一定买来送给姑娘。”
苏雪奇只好再次千恩万谢。
赵元份又问:“姑娘的学堂不知道打算取个什么名字呢?”
苏雪奇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想的都是规章制度和一些琐细的事情,倒把取名字这样重要的一件大事给忘记了,于是说:“暂时还没想好。”
赵元份点点头,说:“姑娘以女儿巾帼之身,一力措办学堂,气度,与须眉男子不遑多让,不如就叫巾帼义塾吧。”
苏雪奇不喜欢这个名字,说:“这个帽子太大了,我可戴不起来。王爷取的这个名字折煞我了。”
赵元份说:“既然姑娘不喜欢,那就另外再取。《礼记》有言曰:‘学然后知不足。’知不足义塾这个名字怎么样?”
苏雪奇觉得这个名字不错,说:“知不足义塾,王爷取了一个好名字。”
赵元份说:“姑娘如果有更好的,不妨也说来听听。”
苏雪奇说:“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名字。荀子在《劝学篇》中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我希望从我的义塾中走出来的孩子,长大以后不论做什么,都有一颗善良、正直的心,我希望我和我的书院就是孩子们生长的麻地。所以,我刚才想到蓬麻义塾这个名字。不过,和王爷取的名字比起来,我想到的这个名字对孩子们来说理解起来太难了。所以,我想就用王爷取的知不足作义塾的名字。”
赵元份高兴地说:“好好好,知不足义塾,有姑娘在,相信来知不足义塾学习的孩子都会在姑娘的影响下,不扶自直,虚怀若谷,将来成为大宋的有用之材。”
苏雪奇也高兴地说:“我会用王爷刚才这一番话时时勉励自己,努力办好这个知不足义塾,让走进知不足的每一个学生在走出义塾后永远不后悔曾经在知不足学习过。”
赵元份拍手说:“姑娘好志向。其实巾帼义塾这个名字才更合适你。不过既然姑娘喜欢知不足这个名字,我明天就让下人去打造义塾的匾额。”
苏雪奇笑道:“王爷倒比我还着急。现在名字虽然是有了,可是保康门街的房子收拾出来还得小一个月呢,匾额之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赵元份也笑了,说:“正是呢。我听吴秀说了,保康门街的宅子需要修缮,这个姑娘也不用操心,回头我和工部说一声,叫他们派人过来里外修葺,保证焕然一新。”
苏雪奇一听,忙说:“王爷,恕雪奇不知好歹,这就万万使不得了。”
赵元份一愣,问:“为什么?”
苏雪奇回答说:“我开办的是义塾,本来就是想凭借一己之力,教穷人家的孩子认得几个字,懂得一点礼。现在义塾的名字是王爷取的,义塾的房子是王爷买的,王爷还把吴秀派来让他帮我,王爷已经为这个原来连名字都没有的义塾出了这么多力了,我从心底里真是对王爷十分感激。但是,王爷说让工部的人来帮忙修房子,恕雪奇不能接受。知不足义塾不是官学,没有用公家的银钱工夫的道理,所以也就没有让工部来人修缮的道理。再说,我办这个义塾,一是想让孩子们学会认字,二就是想让孩子们懂点礼。我说的‘礼’不仅仅是圣人之礼,还有一些圣人之礼中或许没有提到的礼。我刚刚说,希望我和我的书院就是孩子们生长的麻地,孩子们能不扶而直。但是如果我都不正不直,提供给孩子们的根本是一块黑泥地,我又怎么能把璞玉雕琢成美玉呢?况且,老百姓把从嘴里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作为赋税缴纳到朝廷,就成了公帑,我怎么能擅自动用公帑来做自己私人的事情呢?”
赵元份被苏雪奇这一席话说得瞠目结舌,过了一会,他说:“子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姑娘刚刚这番话说得我惭愧极了。与姑娘的高风亮节比起来,我这个王爷真是滥用货力财帛且公私不分了。姑娘能铭记公私,泾渭分明,真是令我感服。姑娘说得对,工部是朝廷的工部,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就随意使用朝廷的人财物力去做我私人的事情。姑娘今天着实给我上了一课。”
苏雪奇赶忙深深一福,道歉说:“刚才雪奇的话失了分寸,还请王爷不要往心里去。”
赵元份说:“姑娘说得都是道理,姑娘何必道歉呢。姑娘之处世如锥处囊中其末脱颖而出,姑娘称得上是我朝一个奇女子了。良吏易得,公廉之吏难求。如果姑娘生而为男子,以姑娘学识见识胸襟气度,必能成为国之栋梁。姑娘所言所行令我等须眉汗颜,从今以后,我一定小心使用朝廷之公器,时时以姑娘今日之话为戒。”
苏雪奇说:“王爷谬赞了,雪奇愧不敢当。雪奇只想问心无愧而已。”
赵元份说:“好一个问心无愧。试问这天地之间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呢?我听吴秀说,姑娘给他定了四条规矩,其中第一条和第二条,真正是前无古人,相信也后无来者。或者这也是姑娘的问心无愧吧。”
苏雪奇没有说什么,心想:人人平等和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以前以后的时代的精神都是相悖的,但是,人人平等总有一天可以实现吧,那一天究竟她有没有机会看到呢?
(六十五)和学习一起玩
端午前几天,汴梁城大街上就热闹地卖起了梅红匣子盛裹的各样吃食、玩物,有糉子、白团、香糖果子,也有茸切好用香药喂腌的菖蒲、木瓜、紫苏,此外如百索艾花、银样皷儿花、各样花巧的画扇一齐把东京汴梁的节前气氛渲染得格外浓烈。
苏雪奇每天早上不是去保康门街的宅子里监看房子的修缮情况,催着木匠早日把几案做好,就是以横桥子为圆心,游说附近那些家里有小孩子而家境又不富裕的人家,把小孩子送到她即将开学的义塾里去读书识字。
街坊们听说可以让自己的孩子读书认字本来大都很高兴,但后来听说教书的先生不是别人,而是不施粉黛、不缠莲足的苏雪奇后,热情就消褪了。
苏雪奇对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失落。苏雪奇遇到挫折,想了几天,终于想到一个折衷的办法。苏雪奇以帮家长们带孩子、看孩子,顺便闲了教孩子们读几句诗、写几个字的借口,最后终于说服了九户人家把家里正调皮捣蛋又做不了什么工的孩子暂时交给苏雪奇寄看。
虽然说中间有点波折,但能有这样的结果,苏雪奇总体来说还是很满意的。
保康门街的房子一粉刷晾干,吴秀就已经从保和宫把铺盖搬了过去,跑腿、监工、值夜、看房子,吴秀是个不偷懒的工人。
眼看知不足义塾的所有筹建工作就要完成了,苏雪奇心里非常高兴。傍晚苏雪奇回到横桥子的家中,看到丁清的娘子韩氏正在门口摆弄柳枝、葵花、蒲叶和佛道艾。
韩氏见苏雪奇回来了,热情地跟苏雪奇打招呼。韩氏和苏雪奇一边聊天,一边把地上的佛道艾扭成人形,捆绑结实。
苏雪奇看韩氏这么能干,就说:“自从你嫁来丁家,这个院子一下子有了生气了。”
韩氏笑了笑,说:“这算什么呢,我们粗人家的女人,不像姑娘命好,又懂得识文断字,只会缝缝补补,过日子罢了。
苏雪奇也笑了笑,说:“娘子只看到我认得几个字,却不知道认得几个字后的辛苦。”
韩氏抬头看了苏雪奇一眼,说:“奴家不懂得那么多道理,但奴家也听家姑和我家郎君说过一些姑娘的事情。姑娘是我家小姑侍候的永昌郡主郡马的表姐,平日交往的非富即贵,听说姑娘还见过官家。嫁来丁家之前,我想也没有想过这辈子会认识像姑娘这样的人,更不要说和姑娘像这样说话了。
苏雪奇叹了口气说:“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如果有机会让我选的话,就根本不会有现在这里这个我了。”
韩氏正在绑艾人,听苏雪奇说出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明白苏雪奇话里的意思,说:“姑娘说什么?”
苏雪奇知道韩氏听不懂自己的话,摇摇头,说:“没什么,你忙吧。”说完有些兴味索然,站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苏雪奇在桌边坐下,随手拿起知不足义塾招来的九个学生的花名册。前巷卖猪肉的陈五的儿子陈十五,后巷的脚夫朱大郎的儿子朱大郎、朱二郎,东街卖鱼的董小七的儿子董三郎,西街卖油郎黄六的儿子黄二,西街在太学里给人作佣工的仆人尹九的儿子尹大郎、尹三郎,还有隔壁邻居卖汤饼的施十二的儿子施五,以及帮人浆洗缝补度日的寡妇孙二娘的独子孙大秀。
苏雪奇也是走街串巷家访后才知道,原来宋人平民几乎算不上有名字。大郎、二郎、三郎地排下去,所谓名字不过就是个数字编号而已。而且,因为老百姓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名字,所以重名的非常多,比如两个人同是姓李,生的儿子往往也都叫大郎、二郎、三郎。小孩子们贪玩,每到吃饭时分,就听他们的娘出来喊:大郎——回家吃饭了。于是一帮小孩里,好几个大郎一起应声。甚至父子爷孙在家都行大,于是你子爷孙的名字也是一样的。
苏雪奇觉得招来的这九个学生里,只有寡妇孙二娘的儿子的名字多少还有点名字的意思,但是后来和吴秀说起来,才知道就是孙大秀的名字也不过是个身份的代号而已。原来普通老百姓家,出身贫寒,往往以郎字为代号,而有些恒产的,或者祖宗有些功名又不大的,就以秀字为代号。
苏雪奇开始还不信,后来问了孙寡妇,原来她夫家祖父的时候真的做过前朝的九品小吏,后来家道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她丈夫这一代,更是人在壮年就死了,只留下孙大秀一枝独根延续孙家的血脉。
苏雪奇止不住叹息。
苏雪奇一直以为中国人很早就懂得取名之道。商代的人崇尚以天干为名,比如大名鼎鼎的商纣王,他的名字叫帝辛,而他的祖先成汤真正的名字叫天乙。春秋时候,鲁国人就已经提出了取名的信、义、象、假、类五原则;而到了战国的时候,很多贵族则把给孩子取名这件事交给了巫卜,比如说屈原的名字就是他父亲占卜后取的,在《离骚》中屈原说“皇揽揆余以初度兮,肇赐余以嘉名”。不但是这样,《周礼》中还提出了不以国名、官名、山川、隐疾、牲畜、器币为名的“六不”的规定,从而把“名”和以国名、官名、山川、牲畜、器币等为姓氏的“姓”区别开来。秦汉在取名方面基本因循战国的规定,只是增加了禁止取龙、天、君、王、帝、上、圣、皇等字为名的条例而已。魏晋以降,世道虽然比较乱,但是从魏晋以至南北朝,当时的士人自命清高,再加上玄学盛行,各种学风、思潮迭起,人们起名越来越讲究高雅。祖冲之、王羲之、顾恺之,光听一听就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意境。
在苏雪奇的知识体系里,中国人有名有字甚至有号还不够,还要加上别号;活着已经有很多名字了,死后根据身份、地位还要有相应的谥号、庙号,不一而足。苏雪奇以前从没想过,原来在很长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苏雪奇知识体系里的这些美好的名字只属于那些当官的、有钱人、读书人,而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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