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他应该要去,至少这样,就不会让小顾一个人,孤零零地客死异乡,反正他在这世上也孤身一人,没什么牵挂。
两人决定在一起的那天,他曾问过小顾:「为什么你以前都没办法定下来,好好谈一段感情?」
小顾说:「大概是我太烂,没人要吧。」找他玩的人很多,要多都没问题,但若要说到天长地久,对方会嗤笑他头壳坏去,跑得比飞还快,没有人相信他可以认真定下来,好好谈一段感情。
「那给我好了。」当时也没想太多,直觉脱口便说了。「我要,而且不会把你丢掉。」
小顾当时笑他。「人又不是东西,不能用『丢掉』,要用『抛弃』啦,你的国文老师快哭倒长城了。」
但是他知道,藏在嘻笑怒骂背后,小顾其实很感动。
没有想到,最后被「丢掉」的人,居然是他。
一直到小顾临行前的那晚,都还在缠他,他被闹得睡不着,一脚踢开对方。「你去死啦!有够吵!我明天还要早起工作耶。」
他们本来就口无禁忌,常把死不死的挂嘴边。小顾没当一回事,四肢都巴了上来,回他:「死了变成鬼也会回来缠你。」
——你说的。说话要算话。
他抚着坛身,喃喃在心里说着。
他跟龚云颦商量之后,替小顾举办了小小的告别式。
年轻时候的他,爱玩、爱疯、爱热闹,但现在的他,笑称自己已经收山从良了,只要几个至亲好友在身边,每一个都是真心无伪,这样就觉得很够。
所以他们邀的人不多,但全都是他会想见的人。
告别式那天,杨仲齐也来了。虽然与顾政勳素无交情,但挂心龚云颦的状况,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前往致意。
三岁的小娅娅,已经懂很多事,头一回面对残酷的生死大事,知道最亲爱的爹地再也不会回来陪她玩,这几天已经哭哑了嗓子。
看见他来,哭着奔过去,死死抱住他大腿。「杨叔——」
他弯身抱了抱她,上前行礼致意完,关切地审视龚云颦。「你还好吗?」
她张了张嘴,发出微弱而喑哑的声浪。「你知道吗……」
「什么?」
「没有他的话,我早就死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小顾对她而言,虽只是名义上的丈夫,却是她实质上的恩人、也是家人,给了她像兄长般的温暖关爱,是婆婆过世以后,她心灵上的支柱。
他总是懂她,知道她在想什么,无条件支持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如果不是他……那一段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得过来。
孩子情绪是最容易受到影响的,她一哭,娅娅更是不能自已了。
杨仲齐默然,看着母女俩抱头哭成一团。
处理完小顾的后事,她约了阿国,坐下来谈遗产问题。
有什么好谈的?阿国不解。
小顾没立遗嘱,龚云颦是合法配偶,继承遗产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你跟我都知道,你才是他实质的伴侣。」台湾同性婚姻未合法,若伴侣骤逝,另一半永远只能是亲密的陌生人,什么都没有。
「我没有想要那些。」从头到尾,他要的都只是一个平日没个正经,看起来玩世不恭,骂了一辈子死人渣,却也一直惦在心上、想要好好爱惜的那个人而已。
一直,都只要他而已。
无关他的身分,或外在所拥有的一切。
「你好好的把娅娅养大,这才是最重要的,这孩子是他的心肝宝贝。」
「我知道,但是有些东西,是你才有资格拥有的。」她说。
小顾还没走前,有一回跟她聊起过,阿国这个人,老实又没心眼,一辈子埋头实干,当拧∮田犁到死的那种人,就算给他再大的产业,他应该也会把百货公司当柑仔店经营吧,他没那头脑。
所以啊,他最不放心的恋人,如果将来自己怎么了,想留给他的,应该就是钱最实际。
她试着推测——如果是小顾,会怎么做?
她想,应该是将名下大笔能活用的存款部分给阿国,然后店面交给她来经营吧。
其余不动产,他们结婚时买的房子归她,另一处他跟阿国在一起后购置的房屋,产权会过户到他的另一半名下。
小顾,我替你做了这样的安排,你满意吗?
他们掷茭问了小顾,连得三个允茭,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世俗的身外物好处理,但是感情上的牵挂呢?又该怎么处理?
走出小顾的长眠处,阿国说:「你跟那个人……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可以,就不要再放开他了。小顾出国前才跟我提过这件事,说打算跟你离婚,让你回去他身边,他想看你幸福。」
「我知道。」她忍着鼻酸。「你也是。找个好对象定下来,他……更希望你能过得好,不管有没有他陪着。」
阿国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临去前,再度回眸瞧上一眼,那半掩在山岚烟雾间,男人的长眠处。
顾政勳刚过世的第一年,她完全心力交瘁。
结束没有设计师的工作室,然后专心打理他留下的三间店面,她绝不能让他一手创立的品牌,随着他的生命一起消失。
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不会让他失望。
这些,杨仲齐都看在眼里。
看着她,丈夫骤逝,顿失依靠,还要强忍悲伤,撑起一切。
而,女儿的情绪也很不稳定,时时夜里啼哭,醒来说要找爹地。
身与心的负荷,都到达极限,无暇再妥善看顾女儿的状况,她想,自己还不够坚强,才会那么糟糕地,与女儿抱在一起哭。
这样不行。杨仲齐知晓她的情况,主动要她把娅娅送过来,暂时由他来照顾,让她专心去忙她的,也给她时间调适心情,否则两个情绪都不稳定的母女放在一起,影响只会是负面的。
亲人这头,他只用「朋友的小孩」带过,大家看娅娅看习惯了,也不觉有什么奇怪。
娅娅刚来的前几晚,还是每夜都哭,醒来就找爹地。
杨仲齐抱着她一起睡,耐心地哄。
他白天、夜晚,都把娅娅带在身边,她现在的情况,送托儿所也不放心。
头一个礼拜,情况一直没改善,公司里一些较年长的主管便建议他,要不要带去庙里收收惊?
他?时尚新贵跑庙宇?会不会太跳tone?
想归想,虽觉无稽之谈,挺不科学的,还是听了员工的建议,带了娅娅去庙里收惊,反正试试没损失。
同时,也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每天花不少时间与她谈天,开导她的情绪。这孩子,他也是从襁褓带到现在,看着她一点一点抽长,参与了她每时期的成长变化,心里总是有一分特别的感情在,如今又失去父亲,更加惹人怜惜。
第一个月过去之后,她夜里比较好睡了,有时可以趴在他胸口一觉到天亮,连翻身都没有。
从以前,娅娅就很喜欢他,现在,更黏他。
他看公文时,她会爬到他腿上陪他一起看,他也由着她,一手抱小孩,一手处理公事。有时睡翻掉,流淌的童涎湿了大半页公司重要的年度报表,他竟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好笑,还有——怎么睡相可以那么萌、那么可爱呀!
有时,开会开到一半,她揉着眼,一手拖着她的小被被过来,仰着脸说:「叔,想睡。」
她现在还是挺没安全感,睡觉一定要人抱。
他会张手将她抱进怀里拍哄,一边开会,不忘注意小被子有没有兜拢,别教娃儿着凉,会议室人人自动降低音量。
有一回,阿魏说:「二堂哥,你这样……好像一个当爹的。」成天带进带出,
不管做什么事,胸前永远攀着个小东西,简直像个称职的袋鼠爸爸。
还有,他办公室的小桌子、童书、玩具、小枕头、小被子……这是一个堂堂大企业总经理该有的「装潢」吗?一点都不时尚,更不OK好不好!
「是吗?」那也无所谓,他很乐意给娅娅多一分父爱疼惜。
这孩子,总是让他想起,父母刚过世那时候的自己。
他问娅娅,为什么一定要抱?
娅娅说——怕,杨叔也不见了。
爹地明明说,只去七天,她的小手手还没扳完就到了。可是她扳了好久、好多次了,爹地还是没有回来。
她知道什么是死掉,死掉就不会再回来,扳多少次小手手都一样,她很怕,别人也会这样,尤其是杨叔叔。
听完后,他轻轻抱住她,承诺。「我会陪娅娅长大。」
他懂那种心情。那时的他,又何尝不是成天缠着最爱的那个人,跟前跟后的,就怕连爷爷也失去。
他现在,是娅娅感情的寄托,投射她对父爱的渴望,他懂。
娅娅在他这里寄养了一年。
直到她吃完四岁蛋糕,他物色了间幼稚园,送她去读。
龚云颦看着那间贵族幼稚园的简介,咋舌。「连收费都很『贵族』。」
杨仲齐白她一眼。「钱我出。」
他挑选孩子的学习环境很谨慎,从教学模式到就读环境、学伴、师资、设施安全,甚至最重要的保全控管问题,各方面都得考量,比较半年才选上这间,并不是盲从于物贵即佳的迷思。
之后抽空带娅娅去试读,确定她也喜欢,才定案下来。
「干么要你出?女儿我的,我自己养。」
娅娅开始上幼稚园以后,才让龚云颦接回去同住。
一年下来,娅娅情绪已经平稳许多,夜里也不太会惊醒或哭泣了,他想,龚云颦应该应付得来。
不过,下了课以后,姬姬还是会常往他这里跑,等到夜里,龚云颦忙完才来接女儿回去。
如此又过了一年,姬姬五岁了。
近来,听到一些传闻,加上八卦杂志的捕风捉影,知道她和某位营建业董座走
很近,这位大老板还很大手笔,年终尾牙提供给员工的奖项,直接向她下订单,让她业绩是直接八位数进帐。
这段时日,她历练得更有女强人味道,精明干练,处事圆滑,不得罪人、却也不容谁欺凌瞧轻,他现在,连出手帮忙都不太需要了。
她有一套她自己的处事风格,不需倚赖任何人,也能过得很好。
而且,生意愈做愈好,今年预计要再开一家店面了。
既是如此,他就算放手,也能无愧于心了吧?
那位营建董座的事,他旁敲侧击问过她,她也没否认,还笑弄他:「干么?你身边有人要买房子?我可以帮你乔到不错的价钱喔!没想到你也有需要用到我人脉的一天。」
他刚好想到,跟了他多年的机要秘书正在准备结婚的事,购置新房也是其一,便顺势替人牵线,也真的让她乔到出乎意料的友情价,看来,她跟这位董座的交情确实不太一般。
想想也是,顾政勳都离世两年了,她想开始经营一段新恋情,也不是太奇怪的
事。他与她的三年之约,因为她人生突来的剧变,也延迟两年了。
如今,她一切都稳定下来,他,是否也该放手,真正走出她的生命中?
一旦她开始新的人生,他也会让自己彻底断念,让彼此回归到两条不交集的平行线……
【第15场——为爱,筑巢】
早说过,这世界很小,转个身就会碰上。
近两年,他很少应酬,真有不得不为之的饭局,也会尽早回家陪小孩,被亲友笑弄……明明是单身,怎么搞得像有家累一样?
娅娅俨然成了他甜蜜的小包袱。
中场,他寻了个藉口出包厢,在走道尽头打电话回家。
「小甜馨,我今天会晚点回去——不行!你最晚十点半一定要上床睡觉,不用等我……这个可以,我房门没有锁,自己找你的小被被进去睡。功课做好没?好乖。明天我再检查,晚安。」
挂了电话,一转身,差点与转角走来的人撞个正着。
「对不——仲齐?」对方仰首,见是他,微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有应酬。你呢?」伸臂扶住龚云颦,嗅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
「一样。那娅娅谁顾?」明天周休,女儿下课前就打电话来报备,说要去找她杨叔叔。
「有管家在。幼秦今晚也回家住。」不怕没人顾小孩。他倒是比较担心眼前这个——「酒少喝一点。」
「我也知道。」就推不掉啊。应酬嘛,哪能繁花绿丛过、片叶不沾身?这他应该很清楚。
他淡淡点个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回他的包厢去了。
约莫十一点,饭局结束,他在大厅门口,等泊车人员将车开来,见另一头,龚云颦的饭局似乎也差不多了,与会人员二散去,而她也正在忙着话别。
他眯眼,认出那某科技新贵,股票前些日子上市上柜,是最近的媒体宠儿,报导报很大,被誉为前景看好的青年才俊。
对话断断续续传来,对方明显对她有意思,邀她单独续摊。
其间,有意无意的肢体碰触,不至于冒犯,颇有示好意味,探测她的意愿、以及有无发展可能性。
她婉转地推却了,但没把场面做死。至于这是不想让对方太快追到手,还是犹在观望中?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的追求者很多,每个都叫得出名号,以她的身价,姿态高些确实不为过。
与对方应酬完,她踩着微醺的步伐,转身朝他这儿走来。
杨仲齐原是以为,她要请饭店人员代叫计程车,她一靠近,却是一头往他怀里栽过来。
他连忙伸手稳住她,再迅速推出一臂之外。
「大庭广众的,你当心被狗仔拍到。」到时,他们都解释不完。无孔不入的记者们若是再深入一点,把他们过去那段也挖出来,那就更精彩了。
他是无所谓,只怕影响到的是她的身价,保证追求者立刻少一半。
他不想再添一笔,被她埋怨,误会他又想搞破坏,见不得她好。
反正,跟他那段过去,早被她视为人生污点了。
她仰首,半眯着眼,冲着他浅笑。两颊彤云艳艳,流露几分媚态,颇有勾人意味。
「送我回去。」
女人的醉态,若运用得当,会很迷人。而她似乎便是个中好手。
「刚刚人家要送你回去,干么不接受?」他没好气地,推开她一再靠上来,软若无骨的娇躯。
「你听到了?」她轻笑,凑近他耳畔。「吃醋?」
「又如何?」他未置可否。
「不是的话,送我回家。是的话——后面就是饭店。」
某人贴着他的身子,轻轻在他耳畔呵气,很是挑逗。
他不觉微闷。
刚刚在别人面前,怎么就不敢?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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