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的全心全意——他做不到。
那天晚上,离开小套房后,他想了很多,彻夜辗转无眠。
到最后,他终于懂了。
她说,不要一个无法全心全意的丈夫。这句话,不过是变相地在控诉他,当年舍弃了她。
这件事,一直是她心中的阴影,她一辈子都无法忘却,他曾经弃她于不顾,害她失去唯一的亲人,受人欺凌,孤立无援。
她对他,始终有怨,从无一刻释怀过。
她说……当你的女人,很苦。
其实是在说……杨仲齐,你是个失败的丈夫。
那道伤,很深、很深地刻划在心里,淡不去,痛得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再次接受他,回到他身边来。
她其实很矛盾,不敢要,又走不开,因为心里,对他还有太多的眷恋——她爱他,这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才会让他们陷在今天这样,进退不得的尴尬局面里。
那道伤,是他划下的,说到底,终究还是他欠了她。
他懂了。
从那一日起,他再也不干预她外头还有谁——即便,真的有过谁。
他只能等,拿岁月来跟她耗。
也许等到她真正释怀的那天,便有他们的未来。
也或许,等到她情淡,然后,真正地走向另一个人。
无所谓了,这么些年来,他哪一刻不是在等?差别只在于——过去,有顾政勳时,他的等待还有个时限,而现在,他不知道有谁,等待却是漫无止境。
【第18场不舍得转身,怕你哭泣时,没人理会】
又过了两年,这几年之间,他看着亲人们一个个有了稳定的归属,大堂哥、季楚、季燕、幼秦,还有最让他放不下心的叔赵,也都在婚姻里,从磨合阶段、离婚风波、怀孕过程,然后到现在,享受孕育新生命的喜悦……
这就是人生必经的阶段吧,无论笑泪悲欢,总是充实了自己的生命,不像他,始终停留在原地,夜深人静,双人床上只有他一人,他的一切,无论荣耀或悲欢,身边没有人能够分享,合握起双掌,只是一片空虚。
就连心性不定的叔魏,都有了晓寒,唯独他,什么都没有。
许多时候,他其实也会寂寞。
大堂哥近来也频频在问他,有没有适合的对象?考不考虑定下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需不需要替他介绍?别净顾着弟妹还有工作,偶尔也要替自己盘算一下,都三十七岁了,没多少年好蹉跎……
是啊,眼看都要坐三望四了,他还有多少年可以等?
他不是没有其他好对象可选择,只是……心底犹有一丝火苗未灭,每每心灰时,总忍不住想,他若就这样转身,放她一个人,孤单哭泣时,没有人理会,该怎么办?
他还放不下。
有些事,若不是发生了某些触发点,痛着痛着,久了其实也就麻痹了,说不准,他真的会就这样麻木地等一辈子,但——
一旦真正让他去面对,他发现心胸依然没自己想的宽大,知道和看到,完全是两回事。
那个周末,她说年底了,要在店里忙查帐,不过去了。
他于是应了兄弟们的邀约,出来喝两杯。偏偏,就这么巧,遇上她……那个说要在店里查帐的人。
她目光与他对上时,有一瞬的心慌。
他扯扯唇,没表示什么地收回目光。
她现在,连对他撒谎都会了。以前的她,待他那么真诚,连说句违心论都还会脸红结巴。
「咦?那个好像是娅娅的妈,叫什么……」杨季楚留意到他目光短暂的停驻点,偏头努力思考了一下。
「龚云颦。」他淡淡接续。
小娅娅大家都很熟,娅娅的妈却很不熟。她跟他的家人没有太多交集,多数时候也只有来接小孩,偶尔会碰到,寒暄几句客套话。
她从来都没有那个心,想与他的亲人拉近距离、打好关系,跟个陌生人没两样。
「要不要去打声招呼?」杨叔赵审视他的表情,问道。
「不必。」
「好像每次看到,跟她传绯闻的都不是同一个耶。」杨叔魏惊叹。「都一个孩子的妈了,行情还那么好。」
跟她纠缠最深的那个,还就坐在你旁边。
杨仲齐满腔无奈,开口纠正。「娅娅是她前夫的小孩,她没生过。」
拜托你资料也一下好不好?不要只会指令。
「咦?是吗?我看娅娅五官跟她有几分像。」一直以为是她生的耶。
「我倒是觉得娅娅眼眉间的神韵有些像二堂哥,连说话的样子也愈来愈像。」杨季楚发表个人心得。毕竟是二堂哥一手教出来的孩子,以前也常觉得,二堂哥跟爷爷很像。
「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宠物养久了会愈像主人的意思吗?」
「大堂哥,你的比喻很烂。」不过……好像也通。
杨仲齐无声在心里叹气。「不提她了,人家有多少桃花、生不生小孩,都跟我们没关系。」
「输人不输阵,要不要跟她比一下?你要是有心,桃花也不会开输她啊。」杨伯韩怂恿他。
「我比那个做什么?」大堂哥还真是不死心,一逮到机会,就鼓励他发展恋情。
从头至尾,他没再往她的方向望过一眼。
中途,他去了一趟厕所,在走道边,被随后而来的龚云颦抓住手臂。
「仲齐,你听我解释——」
听听,这开场白,多八点档。
他回首笑了笑。「你抓那么紧,不怕被人看到?」
瞄了眼后头经过的客人,她赶紧松手。
他意味不明地扯扯唇角,移步便往男厕去,谅她也没胆跟来。
从厕所出来,她还等在门外,一见他,急忙道:「我今晚是真的在对帐,只是刚好——」
「我是你的谁?」他打断她,反问。
她愕愕然张嘴,答不出来。
「既然什么都不是,那就别说了。」他脚下未停,头也不回地掠过她,回到兄弟们那方。
她,终旧没有勇气,走上前来。
约莫十点钟过后,兄弟们手机开始很忙,陆陆续续地响。
这头说——交代别喝太多,早点回家。
那头问——什么时候到家?替你准备消夜。
再有——吩咐喝酒别开车,我去接你。
最后一个响的,是杨叔赵。
也不知他家老佛爷说了什么,他低头猛笑。
挂了电话,才分享给兄弟们听。
「我老婆说,今天晚上没看到我,小瞳瞳一直满屋子张望,八点多的时候,抱着她去倒垃圾,就见她冲着垃圾车手舞足蹈,含糊不清地勺勺叫,几乎要跟着去,旁人还问了嘉珉一句……你老公是垃圾清洁员吗?」
「那你女儿干么追着垃圾车喊你?」杨伯韩没反应过来。他没那么垃圾吧?
杨叔魏拍桌大笑。「我哥为了胎教,从瞳瞳还没出生,就弹各种古典乐给她听到现在。」
所以是……〈少女的祈祷〉?
杨叔赵也很哭笑不得。他一点也不想以后女儿冲着垃圾车乱认爹,他的曲谱得调整一下了,另一首垃圾车御用名曲……〈给爱丽丝〉,以后绝对不弹。
杨仲齐默然旁观,不敢让眼神透出一丝一毫的欣羡。
平凡的家庭生活、琐碎的趣味小插曲、有人叮咛注意安全、有人在另一处等着他回家……这些,他哪里会不想要?
有家室的人,过了十点就归心似箭,安安分分回到那个有人等待的小窝,没有在外头游荡的理由。一一道别散了场,店门外,虞晓寒已在那儿等着,她来接杨叔魏,顺道与他打个招呼。
「杨总,送你一程?」
他摇头,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另外还有事。」
即使是未婚的叔魏,也有感情稳定的另一半。入了夜,是属于情人的旖旎时光,他没那么不识相。
挥手道别后,他一个人走在夜里的人行道上,吹吹风醒酒。
哪会有什么事呢?藉口罢了,现在全世界有伴侣的都忙,只有他最闲。
一个人,闲到孤单。
回想龚云颦方才着急想解释的模样,不觉冷冷讽笑。
其实,解释什么都不重要,如果是一对名正言顺交往中的情侣,打一开始,在同样场合碰上了,只要过来打声招呼,说声临时有应酬,这样就可以了。
这哪有什么呢?根本连误会都称不上。
而她,硬生生搞得像偷吃被逮着一样。他真正在意的,是她遮遮掩掩的态度,如果她当时敢上前来,无论解释什么,他都会听,而不是划清界线,让他很难堪地,听着兄弟们谈论她的花边史,他却连吭都无法吭一声。
「仲齐!」身后,高跟鞋杂遝声由远而近,他懒懒瞥去一眼。
「你还没走?」
「原本要走了……」但是,刻意留下来等他。
他脚下未停,表情没什么变化。
龚云颦偷觑他,由他沈晦的容色中,实在看不透喜怒。「那个……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他有喝酒,不能开车。
杨仲齐停步,定定审视了她一阵。「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没有!」她很快摇头。
「那好,陪我去个地方。」
「好啊。」她答得太乾脆,根本没料到,他要带她来的,会是「这种地方」。半夜来这里,好吗?
她有些毛。
杨仲齐完全不理会她的反应,步履沈稳地走在前方带路。
「这是我家人长眠的地方。」他停在某一处,开始跟她介绍。「上面是我爷爷,这一排是我爸、我妈,还有叔伯。再下来这处,是留给我跟我的妻子的。」
所以这里,是他们杨家人,共同的长眠处吗?
「你没事干么说这个啊,多忌讳。」
他笑笑,不以为意。「有什么好不能说?我们家从不避讳谈生死,何况我也不年轻了啊。」以男人的平均寿命来算,他人生都过一半了,更别提他父亲走时,也差不多就这年纪,人生祸福,谁料得准呢?
「当年跟你结婚,我只完成一半爷不只要我交付订亲的凭信,也说一定要带来给他看。我一直延宕到今天,才真正带你来,将你介绍给我的至亲,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媳妇。」这是为人子媳,应当有的基本礼数。
「你干么突然说这个……」她有几分不自在。都那么久的事,早就是过去式了……
他正视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只是想告诉你,一直到今天,我心里认定的妻子人选,始终只有你,我希望四十年后,住进我旁边这个位置的人,是你。」
「你没有别的招了吗?」拿灵骨塔来求婚,他是史上第一人吧?
站在杨氏亲族面前,她只觉格外别扭,那是内亲才能进来的地方,转身便想离开。
「小容。」他喊住她。「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愿不愿做我杨家人?当着我爷爷、父母的面回答我。如果你点头,我现在立刻联络所有的亲人,正式将你介绍给他们。」
让她拥有他的姓,走入他的家族,分享他的一切。这是十三年前,就应该要给的,他现在还她。
「我没有办法永无止境地等你。欠你的,我努力在还,但如果这些你已经不要了,那我也希望,让我爷爷来做个见证,就在这里结束,从此,男婚女嫁,你我再无瓜葛。」
然后他会告诉爷爷,他真的尽力了,杨家子孙,并不是负心人。
她回头,愕瞪着他。「你在威胁我?」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算是最后通牒。
「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遍了……」为什么他们每次都要在同一个死胡同里兜转,每提一次,大家都不愉快。「就维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我有我的责任。我说过,我终归要结婚生子,对杨家,我有传承的使命,如果这些你不能办到,那么——我们分手。」
「是啊,你有你的责任,当我与你那了不起的责任感起冲突时,你第一个必然是舍掉我。」
「你要跟我吵架吗?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冲突,你只是在借题发挥。」
她没与他争辩,只是悲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这就是她最后的决定了吗?
他们的问题,一直都在那里,他知道,她也知道。她走不出来,他们就会一直卡死在那里,拖沓着大家一起痛苦。
「爷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爷爷只教过他,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掌理整个杨家,却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处理感情的事。
他事业成功,感情路却走得一塌糊涂;一个员工们心目中成功的领导者,却是他女人心中,最失败的丈夫。
他蹲下身,疲惫地,将脸埋在掌中。这条路,他走得好累。
杨仲齐很少生病,但是一生起病来,也是惊天动地。
当晚,便发起高烧。
隔日管家发现异状,紧急将他送医。
昏昏沈沈中,反覆发着高烧,引发肺炎。
此事惊动了杨家所有人。杨仲齐身体一向很好,最多是偶尔跟风来个小感冒,但也没在看医生,很快就会被免疫系统根除,一病就病成这样,着实吓坏大家。医生说,生病有时是生理加上心理的因素。
他太累了,把自己绷得太紧。人的生理机能有一定的运作上限,必须保留适当的休息空间,否则长年过度操劳,再好的身体,一旦撑到上限,反扑力道也是很惊人的。
这话,说得杨家上下,脸上皆是一字排开的愧疚。
仲齐有多累,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除了忙公司以外,杨家由上到下,哪个人的事没让他担过?他是杨家的许愿井,只要对着他说心愿,就能美梦成真。
一肩,担起所有人的烦忧。
但,他自己呢?
一天睡不到六小时,庸庸碌碌了半生,到底忙些什么?全是为着别人,至今,大夥儿幸福快乐,他却什么都没有,连生了病,身边都没个人照顾他。
一个人,独自发着高烧,到天亮。
杨季燕退到医院长廊边,捂着嘴无声哭泣。
他这一病,就整整昏睡了三日。
昏昏沈沈中,有时会无意识地流泪。
大夥儿轮流来照顾他,见他这样,私底下互问:「他有什么烦恼吗?」
他上回大病一场住进医院,已经是十岁父母双亡那年的事了,之后,便没人再见他哭过,他强得彷佛能一肩担尽古今愁。
没人有答案。他知道所有人的烦恼,却没有人知道他的。
第四日,他恍恍惚惚,半回复意识时,病床边的人是杨叔赵。
「你、怎么……」喉间哑得像灌上十斤沙,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生病了。」
是吗?原来这种全身力气抽空的感觉,是生病。
他闭了闭眼,意识有些游离。「我……」
「你看起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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