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再不来给她喂食,她已经把这只阳台上的水盆忘了。
水盆和水盆里的世界。
没过几天,那条黑母鱼就饿蔫了下去。
开始小人鱼还很高兴,毕竟它蔫了也就没有力气抽她了。
某一天夜里,她忽然被尾巴上的疼痛惊醒,发现自己的盆友正在眼冒绿光地啃她的尾巴。
她怕急了,大鱼吃小鱼这种事情她只在外祖母的恐怖故事里听过,却没想到是真的。
她剧烈地挣扎起来,忘了肚子里填满了宝石,她沉重的身子弄翻了水盆。水盆里的水将她和大黑鱼一起冲下了阳台。
大黑鱼在草地上蹦跶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她晕乎乎地躺在满天星星下,心里只有几个问题。
她会不会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来找她?会不会知道大黑欺负她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渐渐亮了。阳光晒干了她鱼鳞上的最后一点湿润,她终于知道了公主口中的“鱼干”究竟是什么样子。
思绪越飞越远,意识迷糊下好像有什么碾压着她身边的草地,一个声音有些意外:“殿下,您看,这里躺着两条死鱼,阿诺差点踩着它们。”
另一个尚稚嫩的声音响起:“多漂亮的小鱼啊,看起来还有了孩子,可怜的小东西。阿诺,将它们送还给它们的大海母亲吧,死后没有一个正经坟墓,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动作快点,公主还在等着我们。”
那条胃里塞满了宝石的小鱼,就这样被叫阿诺的仆人丢进了大海。她满身伤痕地被海王派出的使者们找到,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深海的王宫里,海王最小的女儿,躺在她祖母的怀里,吐出了七百二十三颗宝石。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离开海王宫。
八年过去了,小美人鱼渐渐长成了全海洋最美丽的少女。
她十五岁的那天,好像为她庆祝生日似的,海面上刮起了飓风。
她坐在高高的礁石上,唱着没人能懂的歌,海藻般的头发遮住赤|裸的上身。她看着原本在大船上开宴会的人们,在打断桅杆的巨浪下惊慌失措。
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英俊王子,他戴着镶满红宝石的王冠,那王冠压在他的金发上,在泄满月光的巨浪下美丽非常。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八年前的那一个下午,坐在水盆边的公主膝上铺着莎草纸,嫩白的小手支着下巴:“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嫁给邻国的王子,听说他的小王冠上有很多漂亮的宝石,那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漂亮宝石。”
☆、第七章 黎明夜
别说人鱼了,人的生命那么长,年轻的时候爱上一两个不靠谱的人,实在不算什么。
只是这位人鱼公主,她爱上的人,无论是物种、性格还是性别,都不太靠谱。
千夜靠在四面流苏的软榻上,亭中的纱帐被微风吹起,隐隐露出花园中红红粉粉的千层蔷薇花海。
千夜崩紧了背,极其别扭地屈了屈脚趾,看着跪在软榻前的莫西。
她正弓着健硕的身子,拿着小锉刀小心翼翼地给千夜磨着脚趾甲。
千夜看着她牙齿下拳头大的唇盘和唇盘后狰狞的牙龈,好奇道:“莫西,这东西戴着戴着也能戴习惯?其实你要不是特别想戴着,咱们这儿也算挺安全的。你摘下来……约莫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到时候咱们找找宫廷医师,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她这么一说,黝黑的专业美甲工本来低垂的头,又低了两公分,手上的动作却仍旧小心翼翼。
千夜见她这样,忽然“刷”地收了脚,从软榻上坐起来,双臂撑在水晶的扶手上,身子前倾到莫西面前,平视她道:“莫西,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是被灭族奴役虐待还是啥,也许我从前知道,可我不记得了。但我觉得吧,人就活这么多年,没必要因为昨天踩了一脚屎连明天的饭都吃不下去。他们说你是我的奴隶,但我也没觉得自己比你强在哪里,就比如说修指甲这事,我做得就不如你。”
千夜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觉得自己有点太慷慨激昂了,拿指头点了点太阳穴,缓了口气:“莫西,你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活着,都是你的自由。我就是想说……”她凑近了点,看着女奴隶低垂的长睫毛,“抛开那泥盘不看,其实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仍旧一言不发疑似根本不会说话的莫西,差点将脑袋埋进胸里。
千夜知道这事要是她几句话就能搞定,那心理学这个专业也可以取消了。这么想着只得暂时放弃:“你看这太阳,不睡个午觉都对不起自己。莫了个莫西啊,我在这睡一会儿,你也别修了,回去睡午觉吧,再修也是脚,修不成大胸。”
听着铁链声打在地上远去,千夜慢慢靠回天鹅绒的软榻,捏起耳边一缕头发绕了绕,闭眼深吸一口花香,忽然想起忘了问一句莫西究竟困不困,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又因为一句话强迫自己“睡”上半天。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魔镜的那句话。普罗米修斯那天正在宴会上?如果在,为什么小胡子使者没发现?听魔镜声音,估计这一位也算上了年纪,会不会是年纪大了爱开玩笑?下个月一定要好好问问他。
也怪今日的阳光太暖和,千夜想着想着就有点犯困,刚要迷迷糊糊过去,眼前好似暗了些。
她心道可别是忽然变天要下雨了,这么想着就翻了个身,继续睡。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微风轻轻拂过,裙摆纠缠在小腿上,千夜觉得身下沉了沉,好像是有什么挤了上来。
空气里的花香散开,迷迷糊糊中千夜伸手推了推,入手温热也不知道是啥,就是没推动,倒是被她推的那玩意缠了上来,八爪鱼似的扒着她胳膊。
人的睡眠分为几个阶段,千夜目前所在的这个阶段,名叫“俺分不清啥是啥”。她一下没推动,毫不懈怠加了把劲,猛一下把对方甩下去了。
身旁空了,世界安静了,千夜用手遮了眼,继续睡。
梦见了一个故事。
梦中雨声很大,她依稀看见巨大的船身渐渐下沉,四五人高的桅杆了无生气地漂在海面上,水里满是正扑腾和已经扑腾不动的人,他们好像池塘里的一只只小蚂蚁,努力和飓风对抗着。
一片不大的浮木上,挂着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年轻人一手撑着浮木,一手努力地朝不远处一个金发的少年划着。
金发的少年有一张妖孽的祸水脸,可惜再好看的脸在这种情况下也显得有点狰狞。他四肢努力地动着,不让自己沉下去,原本红润的嘴唇却一点点苍白。
黑发的年轻人一边划着水,一边对看着不远却好像永远也达不到的金发少年喊道:“殿下!阿诺求您将王冠松开,它太重了,会拖着您沉到十个教堂的尖顶连起来也达不到的海底!”
那少年听闻后愣了愣,手脚也停止了划动,似乎正在纠结。
人嘛,吃饱了喝足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爱怎么纠结怎么纠结,都掉到大海里了还纠结,这就是文艺得不想活了。
于是在他纠结的工夫,整个人就沉了下去。那边努力划水的黑发青年没想到自己一嗓子把人给喊沉了,心里十分愧疚,这么一愧疚连水都划不好了。
金发的少年自沉下去,就没冒过泡。阿诺心里着急,偏生自己又不是个游泳健将,只能拼了命地划,一边扯着浮木一边扯着嗓子:“我亲爱的殿下,您去了哪里?阿诺求您松开那沉重的金冠……”
说到后来都有点绝望了:“奥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啊,阿诺求你们同海神说一说,将以列殿下还给他的人民。如果海神一定要收一个人去它的海底做仆人,请让阿诺代替殿下。阿诺会刷马擦剑缝衣服……”
千夜看到这里不禁捂着胸口为叫阿诺的青年智商忧心:海底还有马啊哎呀喂……海马也用刷嘛哎呀喂……
暴风雨过去,天空清澈,圆月千万年如一日地静静悬着,它看着有些无聊。
月亮底下,却是一番活生生的修罗场,被沉船砸成两截的人、在海中被冻死的人、挣扎得太厉害呛水呛死的人,他们的尸体安静地浮在水面上,幽幽看着那些暂时还活着的同伴们。
阿诺把他知道的神都问候了一遍,最后一咬牙,松了手边的浮木,一个猛子扎进海里。
海面上的月光太淡,他只看到茫茫的海水和偶尔出现的乱动的人腿,哪里还能找得到王子的影子。
很快,他觉得肺里的气息越来越少。
阿诺的四肢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再也没有力气了。
绝望之中,他看见自漆黑的海底升起一个影子,那影子在海水中好似光明在空气中,完全不受任何束缚,很快便到了阿诺面前。
那是阿诺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她有着海藻一般的长发,在水中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她有着纤细的腰肢和饱满的胸脯,蓝宝石一般的眼睛比海水还要清澈;她的下半身是一条姿态优美、五彩斑斓的鱼尾,鱼尾的末端装饰着洁白的贝壳。
而此刻,他心心念念的王子,正双目紧闭贴在她的胸口,手里还紧紧抓着他的王冠。
阿诺想说,您一定是海中的神女,求您将王子送回他父亲那里。可他张开口,却只吐出几个泡泡。胸口越来越胀,阿诺看着并未停留的人鱼,慢慢闭上了眼。
身体渐渐下沉,阿诺眼前出现冥界的圣光,他要迈进那生死之门时,却觉得腰上一紧,接着他的身体被托出了海面。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不知过了多久,阿诺才吐出几口海水,睁开了眼。
他眼前,原本高傲的海水如同被最锋利的利剑劈开,谦卑地分开两边。月光星星点点洒在海面上,面前陆地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阿诺忽然明白,自己正在乘风破浪。
他被海中的神女放在沙滩上,同时被放下的还有他生死不明的以列殿下。
阿诺有些呆地坐起身来,救了他们的神女不远不近地浮在海面上,用蓝宝石的双眸静静看着他们。他看了看躺在一边脸色青紫的王子,连滚带爬挪进浅浅的海水里,手指□□细沙中恳求:“尊敬的神女,请您可怜可怜以列王子,可怜可怜阿诺还在海里挣扎的同伴吧!阿诺愿用自己的身体献祭,感谢海神陛下的仁慈!”
水中的少女歪头看了看他,好似在思考他在说什么。过了半晌,她忽然分开了樱色的唇瓣,天籁的声音从她的身体中迸发出来,那是世上最美的歌声。
很快,阿诺看见远处的海平线上涌起无数波浪,数不清的大鱼小鱼好像被人召唤而来,各色鱼鳞在浪花中熠熠发光。
鱼群到了她身后,都好似卫兵一样静静伫立,她就好像海的女王,轻轻一挥手,那些平日里将最老练的渔夫也吓得尿裤子的鲨鱼,都乖乖转头奔向沉船的方向。
阿诺看到这一幕,将头埋得更低。
他用鼻子尖点了一会沙子,才转身将沙滩上的王子拖近了潜水,继续恳求道:“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殿下他才十九岁,还没有见识过世上最美丽的蔷薇花。如果知道他就这么死了,他在天国的母亲该有多么伤心!”
阿诺说着,感觉到身下的水波动了动。
他抬头,鱼尾上的贝壳在他面前。美丽的神女用长发遮住了赤|裸的上身,她停在浅浅的水里,低头拿起王子手里的王冠,端端正正戴在他的金发上。
她将细白的小手贴在王子的腰带上,很快昏迷的人的口中吐出海水来。
海风吹来,阿诺耳边嗡嗡直响。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只觉得隐约听见那天籁的声音对王子说,你还不能死,你还要娶她。
那一天,阿诺的同伴们被矫健的大鱼从海中一个个救起。大难不死的人们跪在黎明的晨光中,感谢海神的厚爱。
没有人见过那位美丽的神女,包括以列王子,除了阿诺。
那以后,阿诺偶尔坐在海边,摸出一枚树叶,按着记忆吹起她那晚唱的曲子,却再也没见到她。
直到有一天,他英俊的王子从外面视察回来,高兴地对阿诺说,他刚刚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奴隶。
阿诺向王子身后望去,她披着王子的外袍,头发仍像海藻一样散开,蓝宝石的眼睛依旧淡然无波。
她迈着世上最轻盈的步子走来,看见阿诺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词来。
☆、第八章 冬桂蜜
少年人的爱恋,表达形式真是多种多样。
比如说仆人阿诺选择了暗搓搓地窥视,以列王子则选择了“我喜欢你所以我要欺负你”。
所谓爱情的力量,轻则让人神神叨叨,重则让人性情大变。以列王子这个情况,基本上就是神神叨叨不成以后性情大变。
在阿诺的记忆里,他的以列殿下从来都是一位亲和有度、心地善良、坚毅靠谱的殿下。
就比如说他母后去世的时候,整个王室上至国王下至最小的公主,全都一副活不下去了的形容。王子的弟弟妹妹们每天不吃饭的不吃饭、不睡觉的不睡觉、不活了的不活了,分工十分明确。
王子的父亲国王陛下更是干净利落直接倒下,一时间整个宫廷乱成一团。
在这种大家各自奔号的情况下,当时年仅十三岁的王子站了出来,一反平日里的说句话都要弯弯眉眼的形象,对两位小王子和一位公主严厉地斥责:“我们的母后是一位多么美丽坚强的女性,你们这个样子,只会让她在天堂里也感到羞愧。”
好在小孩子好骗,他这么一教育,几位小豆丁居然真就信了,很快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该喘气的继续喘气。
弟弟妹妹搞定了,他又去搞定前来慰问的外国使者、主持王后的葬礼、处理宫廷的琐事……
十天后,等到国王陛下从悲伤中缓过神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美丽的王后已经沉睡于可望见大海的花丛之下。
整整十天,阿诺寸步不离地跟着殿下,跟着他一遍遍地听那些使者没完没了地叫殿下不要悲伤,那些人恨不得全天提醒他,他是个没妈的孩子了。
阿诺十分不安,他很怕殿下现在是火山爆发前的平静。说不定哪一天,哪一天他的殿下就会拔出宝剑,把别人或者他自己剁吧了。
可是十天里,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周遭气氛多么煽情,他的以列殿下始终面色如常地感谢他们,人前人后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更别说拔剑剁人了。
若是一般人,还以为殿下和他母后不亲,可是阿诺知道,殿下从前不管多晚,都会摆出一副不困的模样,抱着被子等着王后殿下来给他讲睡前故事。
她会讲一位叫白雪的公主,会讲奥林匹斯山的各位神祗,会讲得到飞箱的少年,也会讲深海里的人鱼。
不说别的,就说这十天里,他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