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一片哄笑,就连锦阳帝也绷不住笑了出来,可笑过之后又暗暗点头,打赌之言是孩子话。可前面所说的确实有理。锦阳帝自己也对这三家藩镇厌弃忌惮已久,藩镇们对他有异心也不在预料之外。
宁玉川苦笑道,“公主确实言之有理。是老臣迂腐了,竟忘了人心难测的道理,老臣直接输你一月俸禄便是。可是那谢午华谢元帅,对大渊对皇上,总不会有异心吧?”
“谢元帅的忠心自是无可厚非,东路扩军自然也是急事。但天景以为,眼下再急急不过旱情,再难难不过灾民。我大渊自定天帝立世以来,就以农耕为本。天景说句不怕列位大人生气的话,列位现在紫袍金带,锦衣玉食,但在未出仕之前,大多数也是农民吧,有些甚至是出自极贫寒穷苦的农家,难道做了官便忘了本吗?便是大人们忘了本,天景也不敢忘,现在,天景生活过的古榆村,那些乡亲们,恐怕连树皮草根都快没得吃了!”
她的声音哽住了,垂下头,几不可闻地抽泣着。朝臣中有几个也红了眼圈,还有些面有羞惭之色,大概真是出自寒门的子弟,为自己的忘本而羞愧。岑午华偷扯宁玉川的衣襟,暗示他别再坚持了。不想这宁老头极是固执,不顾有人扯衣服,有人打眼色,依然我行我素地说道,“公主殿下毕竟还是孩子,心太软,但你可知妇人之仁往往会误了大事,百姓们再苦,也就是苦这一季,到了秋天总会下雨……”
“宁大人错了!”天景猛然抬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冷若冰霜,两条细弯的柳眉都立了起来,“宁大人果然是世家出身,从不晓农事,从未尝饥寒。说出的话若是让农民听到了,只怕要恨得牙痒。到秋天总会下雨?您莫不是以为只要下雨地里就能长出粮食?大错特错,天景来为您补上这一课吧。若是近几天内连续下雨,缓解旱情,还能够补种些庄稼。若是再迟些日子,便是下雨也只能为来年春天储水了。要是不减税,把灾民手里仅有的一点粮食收归国库,或是交给谢元帅去扩军。您让他们秋天吃什么?冬天吃什么?来年春天又吃什么?只苦这一季?笑话!您知不知道,七、八天不吃饭就能饿死人的,所谓灾荒之年,饿殍千里,百姓命如野草,死时也是静默的。但总会有人不甘心这样死去,这些人就会从饥民变为暴民,变为起义者。宁大人是不是以为,只有逼得百姓造反,谢元帅的军队才有用武之地?”
宁玉川身体一震,竟后退了一步,颤声道,“老臣不敢这么想。”
天景放缓了声音,“其实百姓们要的很简单,只要能维持基本的温饱,他们就可以安居乐业。但是如果这基本温饱都不存在了,他们也就可以不顾性命了。反正天景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就再说句对我大渊先祖不敬的话,当然定天帝起身于草莽之中,最初所为的,大概也就是”温饱“二字。列位大**概者以为帝王是天,皇权是天,其实这些都不是天。民,只以食为天!天子的皇位坐得稳不稳,就看百姓手里的饭碗端得稳不稳。如果百姓都没饭吃了,谢元帅的东路军就是扩充到百万人,也压不下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景璃殿里随着她话音落下而一片静默,大臣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子,一时间竟有种想跪拜下去的冲动,不是拜她公主的身份,而是拜她悲悯的心和逆天的胆。
第六十三章:狭路相逢
寂静中,忽然响起掌声,只是一个人的掌声,孤单,却有着定断的力量。锦阳帝站起身,为他的女儿鼓掌喝彩,他说,“天景,你是父皇的骄傲。整个大渊,也该为有你这样一位公主而骄傲。”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阶下他的女儿,他的臣子。声音沉稳坚定,再无一丝犹疑,“朕即刻就要起草三份圣旨:一、驳回谢午华扩军之意;二、驳回三家藩镇要求钱粮的请奏;三、所有受灾之地今年秋天的赋税,全免!”
“父皇,您说的是‘免’!就是说,今年秋天的赋税,您都不要了?”天景惊喜地抬头。
他洒脱地一挥手,“都不要了!把那一口薄粥留在百姓碗里吧,朕不跟他们抢!”
“父皇英明,父皇万岁!”天景欢呼一声跑上玉阶,笑得眉眼弯弯,“父皇,您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诸臣再无一人反对。除了佩服公主的见识口才和皇上的英明仁厚,他们还不得不赞叹这父女俩的默契。还没等他们从公主的惊世之言中清醒过来,皇上就鼓掌喝彩,立刻做了决断,三道口旨随即颁下,字字千钧。这一个回合比方才打压郭允之更赢得漂亮,赢得让众人心服口服。满堂文武黑压压拜伏,齐声道,“万岁英明!”
宁玉川伏地颤声道,“皇上,老臣有罪,自请罚俸三年,以赈济灾民所用。”
锦阳帝笑了,“有罪言重了,宁大人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只是有些道理没想明白而已。罚俸三年重了些,就罚一年好了。不过,你输给天景的那一个月俸禄是要另算的。”
三道圣旨很快拟好,锦阳帝拿起麒麟玉玺在前两份上盖下御印。拿过灾地免税的圣旨,他看着女儿微笑,“天景,父皇给你个奖励要不要?”
“奖励,是什么奖励呀?”
“父皇给你的奖励,就是这份免税圣旨的玺印,由你来盖。”
天景着实吓了一跳,这要是在御书房里还好些,可这是在朝堂上啊,下面众目睽睽,每个人脑子里都塞满礼教的条条框框,她要是敢动御玺,肯定又会遭到一番愤怒声讨。她怯怯地后退,“这个……女儿不敢,御玺是惟有天子才能动用的,女儿万万不敢碰。”
“这道圣旨是你为灾民争取来的,这个权利是父皇许你的,有何不敢,你从来也不是这么胆小的孩子,来,”锦阳帝把她拉到御案前,手指在圣旨上点过,“你看,就盖在这里!”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居然没人说话。因为谁也不想再提起什么祖制礼教来给自己找不自在。反正这父女俩今天就没把祖制礼教放在眼里,就随他们去吧。再说,这些臣子们心里也有些认同皇上的做法,这个玺印,的确应该由天景公主盖在免税圣旨上。
既然下面无人反对,再看看父皇鼓励的笑容,天景吸一口气,拿出颤巍巍的右手去拿御玺,第一次竟没拿起来,再伸出左手,双手去捧,才勉强拿了起来,她不由低呼了一声“好重呀!”
锦阳帝笑道,“当然了,整个江山就在你手里捧着,怎能不重!”
阶下众人俱是一震,小心地交换着眼色,都觉得皇上这句话欠妥,且有种异样的味道。可是,天子话既出口了,还是别扫他的兴为妙。再者也不过就是一句趁兴之言而已,皇上又不是没有太子,总不会一语成谶吧?
天景再吸一口气,把御玺端端正正印上圣旨,看着“大渊天恒”四个火一般鲜红的篆字,她心里的欢喜和期盼也如火一般灼灼艳艳地烧着。把整个江山捧在手里的感觉,真好!
她转头看着锦阳帝,虔诚郑重地说,“父皇仁厚爱民,苍天可鉴,但愿此诏一下,天即降雨!”
锦阳帝点头,“天景,只愿真能如你所言,苍天佑我大渊,早日降雨。”他挥挥手吩咐散朝,臣子们行礼告退,鱼贯出了景璃殿。那三份诏书,有两份将用八百里急报送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至于收到诏书的人是何心情有何谋算,暂时不得而知。而第三份诏书,将在第二天的朝会上诏告天下,在烈日和枯旱中煎熬苦盼的人们总算能稍微缓口气了。
去明华苑要穿过一条五彩碎石铺路的狭长宫巷,天景很喜欢这条路,现在她正和锦阳帝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故意用力把碎石踩得咯吱咯吱响。锦阳帝摸摸她的头笑道,“父皇小时候,也喜欢在这条路上踩石头玩。”
“是吗?那您……”天景忽然住了口,因为前面不远的那个转角,出现了一架四人抬的肩舆,正往这边过来,抬轿的内侍走得很快,转眼就离他们近了,前面的俩人见了锦阳帝,连招呼后面的人都忘了就直接落轿。肩舆上正昏沉打盹的女子被这一个闪失晃得差点摔下来,幸亏及时抓住了扶手才稳住身体,她狠狠一脚踢在一个内侍头上,怒斥道,“你们作死吗?”又抬头冲着锦阳帝大吼,“什么东西,敢挡本宫的路?”
天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刚刚黄昏,绝不至于到离这么近还看不清人的地步。这位宜妃娘娘当真霸气,敢骂皇上是什么东西!她很想看看父皇现在是怎样的脸色,又不敢抬头。
被踢的内侍捂着头,拖着哭腔道,“娘娘,那是皇上,皇上……”
正要再骂的宜妃猛地住口,慌忙下了肩舆,踉跄着跪在锦阳帝脚下,惶惶道,“臣妾没认出皇上,因而放肆,臣妾不是故意的,还望皇上恕罪。”
宜妃一靠近,天景就明白了她为何那么大胆,她身上好浓的一股酒气,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显然醉得不浅。
锦阳帝皱了皱眉,“你在哪里喝了这么多酒?醉得如此不堪!”
“臣妾就在秀云宫里独酌了几杯,头晕心烦,这才出来走走,不想冒犯了皇上,实非有心。”
锦阳帝叹了口气,“也罢,朕不怪你,你这就回宫去吧,醉成这样还到处乱走,成何体统!”
宜妃谢恩站起,天景觉得她的目光立刻落在自己身上,只好躬身给她行礼问安。宜妃倒没有离开的意思,也许是余醉未醒,她懒洋洋道,“是天景哪,好久没见你了,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天景暗暗叫苦,但也只好抬头,宜妃踏上一步盯着她看,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染着鲜红丹蔻的长指甲在她颊上冰凉凉的轻划着。天景心里也一阵阵发凉,她当然知道宜妃对自己全无好感,只有厌恶憎恨,万一她趁着酒劲儿用力一划,自己可就惨了。
锦阳帝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拉着天景往自己身边靠了靠,摆脱了宜妃的手。宜妃微微一怔,冷笑道,“臣妾又不会吃了她,皇上至于这么护着吗?臣妾听说皇上今天带她上朝,出了好大的风头呢。臣妾恭喜皇上收养了个好女儿。不过,这丫头漂亮得像个妖精,聪明得像个妖精,没准真的是个妖精,皇上您可要小心呀!”
锦阳帝吸一口气又闭了闭眼,显然是在努力压抑怒气,“宜妃,你觉得你此刻言行,符合后宫嫔妃应有的礼仪体统吗?”
“哼!皇上终于也记起体统来了!臣妾这样是不合体统,但皇上今天的所作所为,又把体统放在了哪里?”宜妃不屑地嗤笑,丝毫无惧的又踏上一步,还挑衅似的抬了抬下巴,“带一个丫头上朝,任她在朝堂上大放厥词而不加制止,对了,皇上不但没制止还鼓掌喝彩来着。这丫头说的那些话,要是按照体统,她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还有,皇上您连御玺都让她动了,圣旨上的印也是这丫头盖的,皇上还和臣妾讲体统吗?便说现在,皇上您这是要去明华苑吗?身为帝王去妃子哪里,一不通报,二不坐轿,就这样牵着小丫头的手,晃晃悠悠地步行前往,这是皇家的体统吗?皇上,您这是要在皇宫里过平民百姓的日子呀,黄昏日暮,父亲牵着小女儿,说说笑笑地回家吃饭,这就是您的体统吗?”
天景怔怔望着气势汹汹的宜妃,飞快盘算她是从谁嘴里得到了这些消息,不可能是哪位大臣,臣子接触不到后宫,就是传书也没这么快的。可内侍和宫女那么多,谁会是宜妃的内线呢?
第六十四章:帝王之道
宜妃终于停止了对锦阳帝的声讨,脸上的艳红既是酒意也是激动,可这一番言论并没引发出计划里应该出现的效果,没有愤怒咆哮,也没有辩白解释,宜妃看着面前男子了解又满不在乎的笑,有点乱了方寸。
“宜妃,”皇上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朕帮你数数你今日共犯了几条欺君之罪。一、你明明没醉,却故意装醉;二、你明明就是在这条路上埋伏了截朕,还要装作只是偶然路过。三、你既是冲朕来了,又岂会‘没认出朕’?那一句‘什么东西’是借酒盖脸仗醉装疯,骂了朕,还让朕干生气不好和你计较。四、故意作出出格的言行,引得朕跟你讲体统,然后你便得了机会,借酒好好地跟朕讲讲体统。五、你们肯定已有全面的计划,朕若生气你该如何;朕若解释你又该如何。青华,现在计划都乱了,朕既不生气也不解释,你可有应对的急智啊?”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斥喝道,“退下,你满身的酒气熏着天景了。”
听到父皇叫自己的名字,天景才从震惊里醒过神,父皇真是厉害,自己还在纠结于谁是内线,他竟然已经理清了事情的全部内幕。
宜妃从来就不是有急智的女人,或者说,‘智’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和依傍。此时她跪着,脸上的酒意得意和血色统统褪尽,一言不发。
“让朕来猜猜,给你出谋划策编排方案的,想来应该是如妃;那个说敢朕闲话换你赏赐的奴才,必定是宋福全。胼可猜中了?”
宜妃越发惨白了几分的脸已经代替她作了回答。锦阳帝叹了口气,低声道,“来人!”
一个人影从渐深的暮色里闪出,伏身待命。
“集合所有的宫女内侍在内廷广场,当众杖杀宋福全。告诉他们,宋福全为宜妃盯朕的梢,又被宜妃——给卖了!还有,传朕口旨到内务院,免除如妃五年的月例银子,每日份例中的食谱菜色和一切日用之物减半,另外不许她家人进宫看她,或是传递东西。她如今发福得厉害,鬼心眼也多了。没银子花,再少些好菜,估计能治她这病。再告诉她,朕所以罚她,还是因为宜妃把她给卖了!”
那人应声而去,宜妃呻吟似地小声道,“皇上,臣妾没有!”
“朕说有就有!”锦阳帝冷冷地压下她的声音,低头俯视她,“青华,你不是聪明人,就别学那些心机阴谋,你学得辛苦,朕看着不过是个笑话。你起来吧,朕不和你计较,也不罚你,朕重罚那些和你串通谋划的人,只不罚你,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宜妃无语,微微点了点头。
“哦,还好,你还没蠢到无药可救。那么,朕现在就要趁着黄昏日暮,牵着小女儿的手,说说笑笑地回家吃饭了,你可还有什么意见吗?”
宜妃浑身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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