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胜了呢?劣币驱逐良币,一个落后的社会制度战胜先进的社会制度,她所知的历史上这样的悲剧还少吗?!
崖山……崖山……她刚刚平复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耳边仿佛响起无数人的哭号、悲泣、呻吟……“昨日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七日内,浮尸十万……最后汇为一句冷冷地,置身事外地断言:崖山之后,再无中华!
“薛小姐?薛小姐!”韩竹乎轻触了一下她的手臂,苏蕴明蓦地惊醒过来,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大圣朝并不是先天不足的南北宋,就算真避免不了打仗,以目前处在上升期的国力,要惨败的可能性反而低于取胜的可能性。
她定了定神,向韩竹乎点了点头,便想回去好好思考一下如今的局势,如果能找到人详细解说时事就更好了。
“薛小姐留步。”韩竹乎忙道,见她回过头疑惑地望着自己,老太监欲言又止,良久,摇了摇头。
苏蕴明正要发问,老太监躬身向她作了个揖,淡淡地道:“薛小姐好狠的心肠。陛下昨夜高烧,呓语尚叫着您的名字……既然来了,便请进去见见他吧。”
不知是不是韩竹乎的吩咐,所有人在见到苏蕴明后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她一步一步走近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偶然回头,敞阔的院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天空中又不紧不慢地飘起了雨,雨丝扑在面上,是凉的,令她感觉很舒服。
她觉得整个人由内而外的烧得慌,或者是因为长途奔跑,胸口现在还隐隐抽疼;或者是因为那只被她塞进袖子里的锦囊,她总是忍不住忧心忡忡,一时怕潞苍原与秋慕生兄弟反目,一时又仿佛见到未来的刀光剑影、血海尸山。
她在门前驻足了片刻,门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埋下头,推开了门。
从明亮的光线中走进昏暗的室内,苏蕴明站在门边,眯着眼睛等了一会儿,等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变化,室内的景像才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到了陈旸。
皇帝并不像她预想的那样,在低垂着重重帐幔的床塌上高卧,也并没有显得比平时更虚弱,他甚至看不出任何病态。
不,苏蕴明纠正自己,那是因为他平日里的状态便不正常。皇帝还很年轻,一个像他那样年纪的青少年,是不该这样毫无生气,毫无活气,他坐在那里,黑暗层次分明地从他的袍角一路装饰到他的发结,他的轮廓美得像用黄金分割法精确地计算而出,他的皮肤在微微的闪着光,他看起来像一尊完美无缺的玉石雕塑……多过像一个人。
但他是一个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会害羞、会哭、会呼吸……会痛的人。
苏蕴明震惊地望住他,只是一夜之间,这少年身上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光芒,那让他的美貌如同一柄出鞘长剑般凌厉锋锐,让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令人不敢逼视,如同高空中独一无二君临天下的烈阳——那即使是中毒失忆也没能敛去的光芒——消失了!
如果太阳没有了万丈光芒,那它还是太阳吗?
她被惊得愣在原地,仿佛雕像一般的陈旸却动了。
他用一支手撑住自己的下颚,长而宽大的袖子软软地褪到手肘,如果不考虑这诡异的状态,姿态看起来还很悠闲。他甚至还笑了笑,不是少年露出尖尖虎牙的可爱笑容,他只是扯动唇角,挑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笑意甚至没能牵出眼角的笑纹,但他肤色雪白、唇色鲜妍,黑暗中看起来竟是惊心动魄的魅。
这是谁?苏蕴明心里陡然生出一个疑问,这个纯然陌生的男人不是她的聂阳,也不是她已渐渐熟悉的皇帝陈旸,他是谁?
“薛小姐是来探朕的病?”陈旸笑着,柔声道:“朕不过是偶感风寒,已经有随行太医看过,并没有大碍。薛小姐还特意走这么一趟,朕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你……”苏蕴明又是一怔,想都不想便脱口反问:“你叫我什么?”
陈旸又是一笑,声音压得更低,那自刀锋上刮蹭而出的字句却依然清清楚楚:“薛小姐问得有趣,你以为,朕该叫你什么?”
“你以为,”他顿了顿,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接着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会一世叫你姐姐?”
他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道:“你以为,你想怎么样我都会配合,你不想当皇后,你只想要一个乖乖的弟弟,我便老老实实做你的弟弟?”
室内逼仄,仅仅是这几步下来,他便与苏蕴明近在咫尺,她被迫仰起头望着他,他微微俯下身,两个人几乎呼吸交融。
她一眼望入他的眼中,与那天长谈后她离开时相同,与她辗转难安的梦境相同,那双眼睛黑而深,却看不到一丝感情。
只一瞬间,陈旸又转过身,宽大绵软的袖尾因为他转身的动作过快而扬起来,在半空中停了一刹那,又温驯地落下,伏贴在他身侧。
“薛小姐这么聪明的人早该明白,世上的事不可能像你以为的那么好。”他背对着她,淡淡地道:“这世上的事更多非此即彼,没有回旋的余地。”
非此……即彼。苏蕴明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如果不做他的恋人,那就连姐弟都做不成,过去的一切便全都没有意义了吗?
这样说的话……也对,是她一厢情愿,得寸进尺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苏蕴明几次想开口,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陈旸这样,她心里也很难受,何况还有另外那些糟糕的国事天下事堵着。
算了吧,她想,一时间只觉得疲累欲死,真恨不得缩到被窝里什么都不想,昏天黑地地睡到天塌地陷,反正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着。
她转过身,拉开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大概是进了外面的冷风,陈旸的背影颤抖了下。
苏蕴明举步欲走,咬牙再咬牙,到底还是不放心,回身又道:“来都来了,就让我给你把个脉——”
“哐”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苏蕴明猝不及防,惊地倒退一步,脚踩到高高的门槛,差点摔了出去。
她扶住了门框,定了定神,却见陈旸站在翻倒的酸枝木几案前,那案上本来着一只美人耸肩的插花瓶,瓶内插着一枝粉白的李花,现如今花瓶粉身碎骨,李花瓣本就易散,撒落了一地零碎。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神色间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开口说的话,却让苏蕴明的呼吸一窒。
“把脉做什么?”他平静地道:“你都已经不要我了,又何必装作关心我?”
“你——”苏蕴明急道:“我什么时候——”
“父皇不要我,”陈旸又是平静地打断她,“母后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我没有!我——”苏蕴明陡地一顿,她想起少年皇帝在泰安宫雪地里说过的话——“我好嫉妒二哥,在这个世上,只有姐姐是真正在乎我的。”——她能说什么?泛泛的安慰吗?陈旸真正需要的只有一样,而那偏偏是她不愿意给的。
她……确实是不要他了,她明知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寻到的最后一点温暖,却依然残忍地将他推开。
她张口结舌地发不出声音,陈旸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他居然笑了一笑。只这一笑间,到底还是没有维持住平静的面具,露出下面的惨然凄惶来。
他笑着,慢慢地席地坐下来,伸手去拔拉那些碎裂的瓷片,又像是发现了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一片片捡拾起来,小心地放在旁边,渐渐地,又拼凑出花瓶的样子。
但摔碎的花瓶,就算一片不缺完整地拼好了,谁又能抹平那些狰狞的伤痕?
有朋(这章完)
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事实的真相被隐瞒了下来,大圣朝这边称潞苍原急病,被连夜送归端桓,另派了一位鸿胪寺卿来接替他的位置。北狄选手的不告而别也被美化成事前曾向皇帝辞行。他们留下的一些家眷仆役,韩竹乎带了几个青年内侍,斯斯文文地将人请走,便再也没见回来。
但这山雨欲来的势头是怎么也掩不住了,筹委会的老先生们腹中装满的可不仅是诗书,朱院长的脸色眼看着阴暗下来,每天都若有所思,陆老先生与安老先生叹气的时候也开始多过说话的时候。
南襄人的表现倒是一如往日,苏蕴明不信他们对北狄人的计划毫无所知,但那又能怎样呢?三国之间,不是合纵就是连衡,谁都不敢轻易撕破脸。站在南襄的立场,大圣与北狄鹤蚌相争,无疑对他们更有利。
柏绛坚持认为君子行事应该贯彻始终,不同意提前结束本次的交流活动,于是最后一场“辩难”的比赛照常进行。
“辩难”的场地选在室内,依然是陋室草堂,南襄和宗阳书院各出十四人。
无知无觉的学生们热情高涨地关注着这场压轴之战,草堂内外挤得水泄不通,苏蕴明站在台阶底下的人群中,不断有草堂内的学生从窗口探出脑袋,现场播报里面的情况。
“事先准备了好多题目,都写在裁好的纸条上,纸条折得小小的,现场抓阄,抓到哪个就用哪个!”
“朱院长拿到了!”
“抽到的题目是:‘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圣人这句话到底是褒义还是贬义?”
人群哗然,这句话的理解长久以来一直存在分歧,有说孔子是嘲讽卫灵公好美色却不尊重自己,因为众人同游,卫灵公与南子坐第一辆车,却让孔子坐在后面的第辆三车里。也有人反驳,认为孔子只是诙谐地评价一种客观现象,因为孔子也肯定过南子的美,将她的美与自己的道德相提并论,甚至隐约有赞叹的意思。
当然了,明面上大家都斩钉截铁地表示赞同第一种解释,想都没想过第二种解释。但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想过,也只有各人自己心知肚明。
这也是这题目最阴险的一点,貌似公正,辩难双方似乎都有发挥的余地。但所有人都知道,胜负早在选正反方那一刻就已经定下了,只要站错边,任你舌绽莲花,有令顽石点头的口才,评委也不可能把胜利判给你。
分正反方的抓阄由柏绛先选,所有的观众都屏息静气,深怕漏听、听错了结果。
令人焦躁的漫长时间过后,几个窗口同时探出人来,异口同声地嚷道:“南襄辩褒义,宗阳书院辩贬义!”
人群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欢呼声!
苏蕴明轻轻吁出口气,宗阳书院的十四位代表全是她的学生,她也难免有些紧张。幸好,她的运气还不坏。
她望了一眼草堂上方薛右丞的亲笔,那锋芒毕露的“陋室”两个字,想起他当年少年丧母,写字的时候想必愤懑于心,有无数的不平却找不到人倾吐,只能将之凝结在笔端,深藏在心底,经年累月,终于将他由一个飞扬少年变成如今的郁郁中年。
她想,是不是所有的少年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当时的痛不欲生,是会被时光渐渐地磨平了痕迹,还是会留在身体深处,成为血流不止的伤口?
她摇了摇头,没有心情再等到比赛结束,转身慢慢地走出人群。
白天的辩难获胜并不能让苏蕴明的夜晚好过一些,她的失眠更严重了。偏头疼发作得厉害,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好容易培养出点睡意,迷迷糊糊间却又听到敲门声,她蓦然惊醒,发了一身冷汗。
四下里却并没有什么声音,苏蕴明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叩叩”,清脆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打破了她的迷思。
她匆匆将床边的青衫拉起来披在身上,随意束了根带子,趿着布鞋便去开门。虽然看不清,但这小小的院子她住了这么久,摸索着也不会出错。
天是黑的,连日的雨,天幕上星光也很黯淡,她只知道是半夜,却分不清具体的时辰。大圣朝尊敬读书人是到了骨子里,宗阳书院偌大的名头,小偷强盗之类的宵小也是绕道走,仅就书院内部,早就达到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治之世。
所以,她一边问:“哪位?”,一边便放心大胆地拉开了门。
门外是两个人,其中一人提着一盏灯笼,这一点晕黄的烛光仍是刺激到她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苏蕴明抬手遮了眼,过了一会儿,才从指缝里看出去。
站在稍前方那人的半边脸被暖融融的烛光照着,另外半边脸却隐在黑暗中,但这就足够了,只看一眼,她便将人认了出来。
“周先生?”苏蕴明讶然道,她怎么也猜不到不速之客会是他,“是你?”
周旦如挑高了眉毛,露出他那招牌式的有些傲慢又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他人本长得俊美,气质也称得上风流华彩,但苏蕴明与他做了这么久同事,早就跳过了外表欣赏的阶段,看透此人刻薄和毒舌的本质。
果然,她不过随口问了一句,周旦如立刻反唇相讥:“怎么,不想见到我?你以为是谁,是那位弱不禁风的大圣皇帝?”
苏蕴明敏感地听出了他的话外之义,周旦如知道陈旸对她有意不稀奇,托少年皇帝的福,整个大圣朝都快知道了,但夜半相会,这是说她和陈旸有私,那便不仅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么美好,变成了一桩丑闻。
因此她立刻道:“周先生慎言,女子的清白可容不得顽笑。”
“清白你个头,”周旦如却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难得他骂起人也不显得低俗,反而有一股洒脱潇洒的劲儿,“少跟我来这套,你和那个小皇帝的事也就骗得了无知妇孺,瞒过这些老眼昏花的书呆子,瞒得过大圣朝的东厂吗?北狄的集鹰舍我不敢断言,我南襄的棋社早就探查得一清二楚!”
他宽大的袖子随着手臂的动作晃荡,露出袖口的手指细长,指尖在烛火里闪着光,似乎还是留着指甲的。苏蕴明不由地向后缩了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如果到这时候她还听不出周旦如话里的重点,那她就真是白痴了。
“你……”她顿了顿,有种想叹气的冲动,却还是勉强忍住,没有发出那一声含义不明的叹息。
“你是南襄人?”
关于南襄这个国家,苏蕴明了解的不多,只是在准备迎接使团那段时间听过筹委会的老先生们讲的一些闲话。
这是个偏安一隅的小国,位于长江下游的南面,大约相当于后世的湖南湖北一带。由于地理位置的优势,南襄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尤其是工商业极为发达,因此,南襄的国民无论是在生活水准还是文化普及程度上都优于大圣朝和北狄。但也是因为地理位置带来的劣势,南襄是个在开疆拓土方面既无实力亦无野心的国家,事实上,如果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