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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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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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蕴明在宗阳书院那种清心寡欲的山间待久了,重回到这行人拥挤接踵,举袖挥汗如雨的都市,耳边听着南腔北调的吆喝声,鼻端嗅到身旁行人头上发油的闷香、胭脂水粉的腻香,小贩售卖油炸果子的焦香、刚出炉的蒸白糕的甜香……各种香味汇集在一起,却成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臭味。
薛敦颐略一停步,侧身护住她,让一个大冷天里汗流浃背的挑夫从他身后先过去。他眼角瞥过,见她皱了皱鼻子,难得露出一丝孩子气,忍不住笑道:“味道不好?”
“嗯,真臭。”苏蕴明抱怨了一句,又失笑着摇了摇头,再难闻,也是人间的气味,活着的气味。
两人走走停停,也不知耗费了几倍时间,冬日里白昼本就短,眼看日渐西斜,总算到了端木宏林的医馆所在的长街。
巧的是,刚转入街口,黑压压一大群人咋咋呼呼地迎面奔来,边跑边用东南西北各地的方言大声嚷嚷,苏蕴明大部分听不懂,有几句却听懂了,猜测其它的也都是同一个意思:东厂的番子来扫街了,快跑!
这一群人如旋风般从她和薛敦颐身旁刮过,惊飞了他们的衣角发丝,所过之处留下一地乱滚的包子馒头烧饼肉卷油果子劣质胭脂头花梳子笔墨拨浪鼓……甚至还有一口铁锅。饶是两人一个聪明绝顶一个见多识广,这时候也只能木呆呆地互视一眼,再同时木呆呆地向这群人的来处望去。
清清静静的长街,满地垃圾,一张破纸片被风吹着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将将落地,一阵雷鸣般的脚步声震动了地面,吓得它抖了一抖。
长街那头,又是一群人如黑云压境般掠了过来。
苏蕴明定睛再看,这次出现的人数比之前那群其实少得多,只是他们穿着统一的明黄色鲜亮制服,胸前绣着似蟒非蟒似鱼非鱼的图案,动作整齐划一,脚下皮靴还带着擦得锃亮的马刺,所以无论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声势惊人。
这群人腰间都一左一右悬着两样东西,却不是兵刃,苏蕴明以为自己看错了,擦了擦眼睛再看,依然看着像是一把小笤帚和一个长柄的簸箕。
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她的视力确实没出问题:这群一看就是公务员的人士左手簸箕右手笤帚,熟练地打扫起了街道卫生!
她不由自主地瞠大眼睛张大嘴巴,也不知吃了多少灰尘,眼看着这群人如蝗虫过境一般飞快地由街头扫到街尾,所过之处寸草……不是,一点垃圾都没留,被踩得光溜溜的青石地面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这群人与两人擦身而过,领头的似乎扫了他们一眼,苏蕴明也正打量着他,只觉得看了跟没看一样,这人的长相实在是普通平凡到极点,她记性算好的,这一眼见过,下一眼掉到人堆她绝对认不出来。
那人长得虽不出奇,目光却犀利如刀,在两人身上扫这一眼,两兄妹同时有被利刃在极近的距离挥过的错觉,都是文弱书生,不由地都向后缩了缩。
那人这一眼虽快,却是从头看到脚,苏蕴明穿越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后世久经训练的警察才有的无机质目光,她几乎能听到他的大脑正在对两人身上每处细节进行“滴滴”的数据分析,最后判断出两人不是他职责管辖范围内的角色。
一群人从两人身旁跑过,脚步丝毫没有放缓,刚才看他们一眼的人转过了头去,她立刻分辨不出是哪一个。
“这就是松之的属下,东厂的番子……大圣朝的城管?”她望着那群明黄色的背影,叹为观止。
即便在端桓也住过不短时间,苏蕴明却不是缩在贫民窟,就是一步登天住到了王府,最后还干脆进了宫,所以还是第一次见到东厂巡街的威武。真是好大的威风,比起后世的城管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并不知道,东厂番子也不是平白无故这么煞费苦心地扫街的,薛敦颐虽然也是第一次撞见这样的大场面,但他好歹是土生土长的大圣子民,就不像苏蕴明那么无知。
他一面拍抚着衣服上的灰尘,一面默算了一下日期,道:“原来明天就是腊月初一,难怪东厂要扫街。”
“为什么?”苏蕴明好奇地回首问道。
薛敦颐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心有所感。他和苏蕴明名为兄妹,大多数时间他更把她当作释疑解惑的良师益友,以至于差点忘了,她最重要的身份依然是需要他保护和宠爱的妹妹。
他想起她每封大白话信件抬头那个“亲爱的大哥”,忍不住微笑,伸手在她头顶摸了摸,温言道:“妹妹晚上有空,大哥带你去看戏。”
苏蕴明平白无故被摸头,脸都僵了一僵,待得听到薛敦颐的话,脑子转了转,立刻将两件事串连到一起:“东厂扫街……是为了唱戏?”

别人的故事(这章完)

端木宏林并不在医馆内,苏蕴明叫开了门,馆内却只有一个不足十四岁的小药僮,一问三不知,只懂得回答端木医官被宣入宫,不知何时能归。
无奈之下,两兄妹到附近找了个饭馆先解决了晚饭。
薛敦颐向苏蕴明解释了一下所谓看戏。原来大圣朝朝廷有在腊月放戏与民同乐的传统,只不过具体日期不定,钦天监推演出皇帝祭天的吉日是哪天,东缉事厂便提前派出番子净街,顺天府再请出教坊司上戏。
这一年的吉日正是腊月初一,京城里共有五条街同时净空以后搭起了戏台,端木医馆所在的龙盘街亦是其中之一。
苏蕴明被薛敦颐的介绍勾起了兴趣,两人饭后又慢慢地踱回到这条街上。
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就在那块前任京兆尹题写的“龙盘虎踞”碑旁边,戏台子已经搭了起来,东厂扫街时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再次充满生气,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临近戏台的地方更挤挤挨挨全是人。因为这条街算是东城贫民区与西城富人区的隐形分界线,所以人群中既有在衣裳不显眼处打着补丁的贫家姑娘,也有周身绫罗的富家子。
苏蕴明随着薛敦颐轻轻松松便挤到戏台下方,这种时候就可见薛敦颐那张脸的好处,被他碰到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在第一眼看到他时明显一怔,然后双颊飞红,羞答答地让开路来。
她站定了位置,打眼一望,台上敲锣打鼓,一群化妆得奇形怪状的人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在唱什么。那腔调自然不是京剧,也不是昆曲,倒有点像高亢嘹亮的秦腔。热闹是热闹了,可惜,一个字听不懂。
她立刻就没了兴趣,又不好扯着薛敦颐马上走,只得无聊地东张西望起来。
她左手边是薛敦颐,右手边挤着一位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年轻姑娘,看衣着整洁大方,却不是什么太好的料子,挽起来的头发上也只插支银簪。苏蕴明猜她是一位小家碧玉,一年到头忙着侍奉父母料理家务,难得有机会出来娱乐一下,所以眼睛盯着戏台眨也不眨,脸上还泛着兴奋的红晕。
这位姑娘右边是一名布衣短打扮的中年汉子,身材还算壮实,面相憨厚,额头和眼角却已经积累了层层皱纹。她认出这身装束是端桓城里常见的苦力,大多是因故失去田土的农民,流浪在京城里出卖劳力为生,想必这也是他辛苦整年后难得的休憩,所以他的兴奋不亚于那位姑娘,聚精会神地瞧着戏台,嘴巴都合不拢,嘴角还隐约有水光。
再右边则是一位已经开始发福的三十出头男子,穿着团花锦缎的丝绸衫子,腰带扣是一整块碧玉,这么冷的天,手里还捏着把扇子附庸风雅,扇子坠儿又是一小块红宝石。苏蕴明猜他是一名富裕的商人,紧挨在他身边的高大男子应该便是他的保镖兼随从。
在他的右边是一位老者……
苏蕴明默默地看着,在心里饶有兴致地猜着,无论亲眼见过多少次,她依然会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这些都是真实的,她是真的回到了古时候,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群人当中?这些树,这些房屋,这些桥梁、行舟、人物,姑娘发间颤巍巍的绒花……置身其间,就像随时都瞧着一幅活动的清明上河图!
她又不知第几次琢磨起了大圣朝这个不在她历史常识中的朝代,大圣朝的民众津津乐道于太祖开国的功勋,但具体的事迹则语焉不详,她在宗阳书院向几位老先生请教过,唐宋元明是存在的,但她所知的历史似乎在明朝中后期拐了个弯,陈氏抢在李闯之前揭竿而起,天下纷争了数十年,直到三国鼎立才算和平下来。女真蒙古之类她所知的不知的异族都归了北狄,中原大部分地方由大圣占据,南边却多出一个南襄。
至于陈氏起兵的原因……老先生讲得含糊,苏蕴明痛苦地用她贫瘠的想象力得出结论——他们是陈友谅的后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不管怎样,大圣朝立国这些年,衣冠唐宋,也汲取了元和明的一些服饰特点,所以街上穿什么的都有,尤其像今天这样的节日气氛,不少人穿着颜色鲜艳的曳撒,在人群中颇为醒目。
她远远望见人堆里一位穿着的曳撒上彩绣辉煌,也不知道用的什么线,因为天色早就黑透了,戏台周围挂满了灯笼,微弱的光照下那件曳撒上的图案依然闪闪发亮,随着那人每一个动作而流转。
她多看了两眼,觉得那人的背影有点眼熟,心头打了个突。她伸长脖子想看清楚一些,人群蠕动了一下,将她的视线挡住,等到那条能透过目光的缝隙再开,那人却已不在原位上了。
苏蕴明正努力回想那个身影在哪里见过,戏台上飘下来一句念白,清清楚楚地刺入她耳中:“潞兄,忠义难以两全,你我来世再做兄弟!”
她蓦地抬头,戏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两名年轻的武生,粉墨装扮下,都是剑眉星目英姿勃发,跪着的那个脸现惨烈之色,张口似乎要说什么,站着那位却不容他再多言,道完念白,双目一合,手中钢刀疾劈而下!
苏蕴明身前身后的观众同时惊呼,戏台上诸盏灯笼也应声而灭,只留下角落里孤伶伶的一盏,模糊地照着台上几道影子。
大幕缓慢地往中间合拢,雪亮的刀光闪过,碧血飞溅到幕上,持刀的武生僵立了片刻,慢慢地跪倒在尸体旁,留下一个抱头饮泣的剪影。
等到大幕彻底闭拢,幕后传来最后的念白,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血泣音,一字一颤,台下的女人们已经随之抽泣起来。
“英雄举动,要看前和后。故友恩深,去国难救。杀人只落血双手,何必前来,同室争斗!”
大幕要到下一出戏才会拉开,戏台周围的灯笼一盏一盏慢慢地再次亮起来,苏蕴明怔怔地望着深红色的帷幕,听到人群里还有多愁善感的女子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
“这是……”她转眸望向薛敦颐,“这是讲秋慕生和潞苍原的故事?”
薛敦颐默默颔首,很有些怅然。他与秋慕生少年论交,现在还能想起来那小不点跟在陈退砗蟮哪Q蹦甑暮⒆樱丝倘匆丫F鹗辣苯闹厝危黄惹资稚彼雷约旱呐笥选K窒肫鹪对诹阂堑某芦‘,魏王觊觎皇位的野心几乎世人皆知,若有一天大军真的逼至端桓城下,是忠还是义,当他面临与秋慕生同样的困境……他又该如何选择?
苏蕴明努力回想,除了后头的两句道白,实在想不起来刚才那出戏的内容,也不觉得那两名武生有半点像潞蛮子和秋三。最后那个斩首更是过于戏剧化,离谱到十分。
不知道那两个人会有怎样的反应,若是听说有人写戏讲他们故事……当然,潞苍原会笑还是怒,世上已经没人能知道了……她轻轻吁出口气,却驱不散心头沉甸甸的感觉。
当日北狄明里派出使团访问宗阳书院,暗中策划了质子潞苍原的逃跑。潞王子单人独骑千里闯关,计划虽大胆,却也胜在大胆,没有人事前能够想到。
可是,这世上从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潞苍原骑的是北狄千里迢迢特意运到宗阳书院的千里驹,为了路上换马,他一共牵走了三匹,按理足够支撑他一路不停歇地冲出山海关。
但他没有料到,不可能有任何人会料到,宗阳书院筹委会的老先生们不想比赛一直输下去,为了在皇帝面前争面子,这群仁人君子耍起了小伎俩,偷偷给北狄和南襄的马儿都喂了巴豆,以使马匹腹泻不止,宗阳书院的优势项目得以提前,“御”项目的比赛则不得不推后举行。
老先生们是第一次使用这类不光明的手段,找来的马夫也是生手,在巴豆分量上便掌握得不那么精确,对北狄精挑细选的千里驹造成了持续性的伤害。
这伤害引起的结果便是:潞苍原狂奔出不到百里,□马匹便四肢发软四蹄打滑,差点把他从马背上抛下来,连换三匹马皆是如此。不得已,他只好弃马,重新在路过的城镇市集上买马。但大圣朝与北狄不同,本就稀缺好马,一般市集上卖的马他根本看不上,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抢夺行人的好马。
东厂的信息网何等强大,潞苍原这一耽搁,立刻泄露了行踪,等他日夜兼程赶到山海关,却只见到黑压压的军队将他堵在关内。
领军的人,正是秋慕生。
后来的事传说纷纭,有说秋慕生抛下大军,骑一匹枣红大马,冲上来与潞苍原决战,两回之后将其斩于马下——这是罗贯中的粉丝;有说秋慕生摒退大军,与潞苍原密谈顷刻,潞苍原仰天长啸自刎而死,秋慕生哭曰:“忠义难两全,哥哥我对不起你!”——这是施耐庵的粉丝;也有人说秋慕生一句话没多讲,潞苍原也不婆婆妈妈,一个人冲进百万军中,杀得血流披面,最后被一记冷箭插中心窝,闭目前的最后一眼是秋慕生无声流下的眼泪——这个……
北狄因为质子的死而衅边,战争一触即发,大圣朝民众深恨北狄,但对潞苍原,这位从小在端桓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质子,他们的感情则复杂得多。山海关太远,人心很近,人人都知道潞苍原死了,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中,这一句话便可尽情演绎恩怨情仇。
苏蕴明想起后来秋慕生给她送了一封信,她打开来,信上依然是那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写字的人明显心情不稳,笔端用力太过,有几处划破了纸张,有几处却淡了颜色跑了墨,像是有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上面。
她把这张纸和潞苍原留下那张一起放在烛火上燃成了灰烬,那天晚上也有月亮,她看着火舌跳跃,想起这月亮也曾经照过他们三个人一起喝酒打架,有个姑娘为他们唱了一支曲儿,她嫌不好听,偏要去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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