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再敷衍,非得折腾出点响来,以显泱泱上国的风范。”
“他们准备了什么花样?”苏蕴明听出兴致来了,她是想象力极端贫瘠的人种,想来想去不过是08年奥运会开幕式。这大白天的,应该不会放烟花吧?
周旦如身子向后一仰,道:“我怎么知道?”
“……”苏蕴明黑线,不知道你还说那么热闹!
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简短几句交谈以后便默默站着等待,身旁都是书院的其他先生,自恃身份,也很少出声。但身后那帮学生却没那么好涵养,虽然大部分也知道压低声音,但数百上千人同时间嘤嘤嗡嗡,也足以构成令人发狂的噪音。
苏蕴明望见朱院长眉头紧锁,频频回头看,又跟右侧的一名老者说了什么。她认得那老者是书院道高望重的老先生之一,好像姓陆,也是负责这次比赛的校管委员会成员。
陆老先生须发皆白,精神倒还抖擞,一张脸上红光满面。他回身走进山门,朝广场上的学生们扬声道:“安静!使团马上就到了!”
他的嗓声也洪亮,整个广场上的噪音都被这一句给压了下去,就像一把快刀切落,所有其他的声音刹那间都被斫断了。但也就这么短短的一瞬,学生们醒过神,嘤嘤嗡嗡声又像潮水一般从各个角落里涌出来,眨眼间汇聚成汪洋大海。
陆老先生又喝斥了几声,这次他的嗓门再大也不管用,学生们把头埋得低低的,手遮住嘴巴,头挨着头,该说该讲地继续,苏蕴明居然听到好几处在谈论陆老先生到底活了多大岁数。
朱院长眉头皱得快打成结,这次他转向左边,向那边站着的潞苍原拱了拱手,潞蛮子憨厚地笑着回礼。两人耳语了片刻,潞苍原点头示意,站在他斜后方的一名金吾卫左手按住腰间刀柄,右手横在胸前,苏蕴明认得这是个军礼。那名金吾卫行了礼,转身也走进山门,正好站在门前的陆老先生身旁。
陆老先生正嚷嚷得声嘶力竭,足以参演话剧的好嗓子都出现了破音,那金吾卫往他身边一站,也不出声,只“嚓”一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苏蕴明以前没有注意过金吾卫的佩刀,这次定睛看去,那刀的形状有点像后世的日本刀,据说最早是中国的唐刀,但刀脊并不像日本刀那样有一个弧度,而是笔直的。说是刀,但窄而长,不出鞘的时候倒有点像剑,如果直着挂在腰间,几乎垂到小腿。
那金吾卫拔刀的声音很细微,苏蕴明不凝神几乎听不到,可以想见刀的主人每天勤于养护,使刀身和刀鞘之间不至于生出铁锈,磨损也减至最低。刀身出鞘,果然很窄,厚背薄刃都被擦得雪亮,阳光像水一般从长长的刀身这头流至那头,那金吾卫握着刀斜斜地一劈,薄利的刀刃劈开空气,竟发出“嘶”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后,广场上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静下来,清晨山间各种美妙的自然声响便流入耳中,苏蕴明闭上眼,听到遥遥的山脚下春风拂过刚抽出细枝嫩叶的林梢;听到山腰有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溪水在阳光下微微地反着光;听到不远处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在草丛中觅食,上一场春雨过后它刚换掉代表幼儿的绒毛,独自胆怯地左顾右盼……她听到了,一缕箫声——
苏蕴明蓦地睁开眼,没错,是箫声。但那又真的是箫声吗?原来箫声并不像她曾经以为的那样,只在月夜的窗下诉说着伤心人的怀抱。这箫声是轻盈的、晶莹的,像一只跳跃在林梢的尾巴蓬松的松鼠,又像一滴顺着叶脉滚落的露珠。它柔柔地浸在空气中,丝丝缕缕盘旋往上,像滴在白水中的蓝墨水,开始只是浓郁的一滴,慢慢渐渐地由浓转淡,似乎薄了消失了,又似乎无处不在。这箫声在静谧的山间像任意一种自然声响一般浑然天成,不见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
她听到四周又响起嘤嘤嗡嗡声,这次连身旁的先生们也加入了进来,无数个声音惊喜地、不敢置信地问:你听到箫声了吗,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听的箫声,是我听错了吗?
那箫声极低,但极清晰,即使在人声喧哗中仍能听得清每一分缠绵变化,苏蕴明好歹也是学过音乐考过级的人,却从来没想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音乐,这样的技艺——神乎其技,除了这个词,她再也想不出其它。
箫声中,山门往下望去的最近一处石阶拐角,露出一角白色的衣袂。
一个头戴高冠、穿着宽袍大袖的白衣身影转过拐角,施施然拾阶而上。石阶陡峭到接近笔直,他行走间却如履平地。山风徐徐,朝阳东升,他的上半身几近悬空,阳光映在他的发间,风把他的宽衣吹得振鼓起来,所有人一瞬间都产生一个错觉——这人像是随时会御风而起,直上青云!
他的手里,正执着一管箫。
原来这便是吹出那样美妙箫声的人。苏蕴明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执箫人的真面目。但这点距离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她的视力尚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五官,只觉他身姿岩岩如风间松、雨中竹、雪里梅,每一个动作都透出极之的闲适风雅。
周围的议论声又起,众先生都是识货的人,纷纷赞叹这位吹箫人不但技艺超群,且风度更是万中无一,颇有魏晋时乌衣子弟的天然风流。苏蕴明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转眸瞧向周旦如,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没了踪影,身旁他原来的位置站着一名陌生人。
她正四下里游目寻着周旦如,耳边又响起一声惊呼:“快看,又一个!”
苏蕴明应声回顾,还是那处离山门最近的石阶拐角,又一个白衣高冠的身影从容地转出来。与前一位的天然潇洒不同,这人每踏出一步都像在人心上用尺子量好了距离一般合适,再迈得大些你便觉得他匆促,迈得小些却又嫌他慢,只有这样的步子,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每一步的抬脚落下都恰恰好合上萧声的节拍。山门前的众人又是情不自禁地出声赞叹,单单只是望着他走路,便觉得赏心悦目之极。
这人与先头那人衣饰打扮非常相近,都是披着极宽大的白色仿古长袍,脚踏木屐、头戴高冠,除了手上没有执一管箫。执箫人缓步在前,第二位与他保持稳定的距离同时登山。苏蕴明心中若有所悟,目光盯住那处拐角。果然,伴着箫声幽咽,一个一个白衣高冠的身影陆续转出来,远远看去衣饰差相仿佛,却各有各的风度翩翩,每一位都踏着箫声的节奏,与前人步伐一致地在石阶上行走。
苏蕴明听到周围惊叹赞美声此起彼伏,大圣朝的读书人们受到了传说中达到巅峰的魏晋时代男子之美的最直截了当地冲击。这样一群白衣高冠的士子,就像是从尘封的古籍中跨越千年而来,带着一身的水墨香气与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宠辱不惊的旷达。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何所见,忧思独伤心。”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
……
简约云澹,超然绝俗。他们是道,是儒,是禅,他们是会呼吸的哲学。
白衣高冠的男子已经出来了十四位,最前方的执箫人离山门越来越近,苏蕴明已经能看清他手中那管箫苍翠欲滴,倒像是刚从竹枝上斫下来,他执箫的手指在晨光中亦如玉一般。
周围的声音也低了一些,最初的震撼过后,先生们稍稍找回一些矜持,虽然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深怕漏看少看了一点,却忍住不再开腔。较后方的学生们则兴奋地议论个没完没了,也不知那金吾卫是不是又劈了一刀,总算他们声音不敢放大,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第十四位白衣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方却没有再跟出第十五位,苏蕴明心道,难道只有十四个?她已经猜到这十四个白衣人应该是使团的代表,很大可能还是比赛选手,但不知是南襄还是北狄。她斜瞟了一眼潞苍原,潞蛮子像颁旨那天一样,穿着朱红官服站在迎接使团的前列,阳光下蓝色的眼珠子特别明显。他英俊的脸上一遍庄严肃穆,却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露出粉红色的牙龈和白色的后槽牙……
嗯,苏蕴明淡定地转回视线,心想,这十四位应该是南襄人。
眼看一行人就要到达山门前,箫声绕出一个长长长长的旋儿,尾音缭绕,徐缓地消失在空气中。那执箫的白衣人停住脚,向着朱院长他们的方向深深一揖,他躬身的时候宽大的衣袖也随之垂落,在空中轻轻晃荡。
他做了揖,也不说话,也并不急着继续往前走,石阶狭窄,十四人居然整齐地侧身站在一旁,竟像是要给另外的人空出道路来。
从山门这边望去仍是看不清执箫人的长相,明明他已经没有再吹箫,直到他作揖让路之后,那箫声却似仍在众人耳边缭绕。苏蕴明是个俗人,再觉得好听也有个限度,过了就不堪其扰,心想,这玩意儿都赶上音波武器了,难道真的要三日不绝?
她忍不住抬手要揉一揉耳朵,考虑到大庭广众不雅相,不然她还想掏掏耳朵。手指刚触到耳垂,耳膜鼓荡,太阳穴陡然一阵抽疼。
她一怔,下意识地捂住那只耳朵,然后下一秒另一只耳朵里传进一声极高极厉的拨弦,因为只剩一只耳朵听着,愈发敏感,音波像一柄锐利的刀猝不及防地直刺进来!
她干脆把两只耳朵都捂上,转首四顾,周边的人动作都跟她差不多,有的人已经开始皱着眉头叫头疼。
那拨弦又是接连几下,不成曲调却极有穿透力,哪怕捂着耳朵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苏蕴明开始听着像筝,后面又怀疑自己的判断。像这样高亢的拨弦,如果是筝的话,会更凄厉,有金石迸裂的感觉。这个声音虽然高得令她头疼,还是稍嫌温和了一些。
果然,几下高音拨弦过后,静了一瞬,等到众人犹豫不决地放下双手,按揉着抽疼的太阳穴,互相低声询问刚才怎么回事——琴声起了。
继箫声之后,苏蕴明听到了她两世为人所听过的最触动心弦的古琴音。
北狄(这章完了)
其实严格来说,那白衣人的箫声是没有曲调的,或者说它取的是天地自然之道。而此刻古琴音琮琮而起,苏蕴明立刻认出这首琴曲。她当年练钢琴的教室隔壁是古琴班,经常听老师示范名曲《潇湘水云》,这一段正是其中的“天光云影”。就像写作者说的“桥不怕旧,至紧要受”,所谓名曲往往经过无数的演奏者演绎,但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表现出它的每一处细微的变化,并在其中融入表演者自我的感悟。对于真正的大家来讲,一次表演便是一次完整的再创作过程。
山门前所有人听着这一段“天光云影”的琴音,真的就像从山间移步至浩瀚湖畔,一望往去只看得到烟波浩渺,似乎没有尽头。湖心无岛,湖心有影,天光淡淡,一轮红日高悬空中,仿佛从亘古时代就凝神着人间的一只眼。云生云灭,湖中光影蹁跹,从明至暗又自暗转明,一天的时间过去了,一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一万年的时间过去了……天光淡淡,云生云灭,永恒的依旧永恒。
那箫声的技艺太过神奇,让人听的时候除了对音乐之美五体投地的膜拜,还隐隐有一种僭越般的惶恐,仿佛偷听到了不属于人间的仙乐。而此刻的琴音同样技艺高妙、令人心生感悟,却并不像箫声那样高不可攀。琴音淡淡地流淌着、脉脉地诉说着,它是温和的、温柔的,甚至是温暖的,像一只轻轻抚在心上的手,又像一位长着深深眼眸的英俊中年,他有看透世情的阅历、有岁月带来的智慧,却又还没有真正老去,正处于人生最美妙的阶段,像是一年四季中丰饶美满的秋。
苏蕴明听到周围人声渐低,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不同于听到箫声时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喜赞叹,人们只是安静下来,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说,静静地聆听。
“天光云影”这一节并不长,琴音在该结束的时候便结束了,所有人都感觉淡淡的怅惘,又觉得正该如此,能在这里听到这么一段琴已是缘法,而人生的缘聚缘散皆是自然之理,就像花开了会谢,树梢的叶子长出来总有一天会落到地上。
苏蕴明轻轻吁出一口气,感觉心里从来没有这么平和安宁,好像放下了许多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背上的包袱。她想,这或许就是禅宗所说的顿悟,就像在阳光很好的下午慢慢地磨了一砚墨,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摹写她最喜欢的字帖,直到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照不亮她的笔端。
依然是那处离山门最近的石阶拐角,一个高大的人影转出来,他身形矫健,步子迈得很大,一步能跨两个石阶,依然显得游刃有余。
这人出现得突然、走得太快,山门前的诸位沉浸在琴音的余韵里,似乎只是眨了眨眼,还什么都没看清,他便已经追上了十四名白衣人中最末端那位,脚步微微一顿。
他这一停,像是飓风降下等级,所有人这才来得及定睛打量他。
苏蕴明听到身旁有人道:“咦,他穿的——”,只说了半句便嘎然而止,声音里满是惊疑。她大约能猜到为什么。
那人穿着一件浅青色的直襟,看样式与大圣朝考上秀才的读书人才能穿的制服相仿,听说北狄仰慕上国风范,整个科举制度都是照搬,抄袭一件衣服当然也不算什么。而直襟的设计本来就是为了突显读书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度潇洒,风度风度,就得有风吹的余地,所以再合身都似乎空荡荡的偏大。于是古怪的地方出现了——这人穿着的直襟一点都不空荡,相反,它太过贴身,却又不像他偷穿了别人的衣服那样尺寸不合,只是每一寸布料都紧紧地绷在他身上,像是第二层皮肤一般贴得严丝合缝。这么远的距离,苏蕴明放眼望去,似乎也能看清他手臂和肩膀的轮廓,他宽厚胸膛的每一次起伏,当他迈步向前时,大腿肌肉有力地鼓起的形状……她在心里吹了一声口哨。
那人稍稍一顿后又继续大步向上攀爬,与其余的白衣人错身而过,迅速到达白衣执箫人身旁。他又停住,位置与执箫人正好平行。两人在窄窄的石阶上并肩而立,对视一眼,同时躬身向对方作了个揖。然后他又转过方向,朝朱院长他们长揖到底。
他弯下腰去,苏蕴明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