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觉得自己真是又可怜又可笑,身为孩子,她被母亲遗忘这么多年,身为母亲,她却亲手将自己的孩子埋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因果轮回?
有人紧紧拥住她,固执地替她挡住雨水,手一遍遍擦拭她满脸的雨水泪水,一声声唤:“小米,小米……”
安之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什么都不愿去听,什么都不愿去想,只希望这漫天的大雨浇下来,能将她生生淹灭、没了呼吸才好。
虞玮韬遍寻不着安之。打她手机又关机,去了公寓,到了墓园,甚至还去了她郊外的家,都没找到她。
他又回到自己的公寓,公寓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来过的迹象,他心底最后一点希望破灭,终于拨通林岫的电话。
林岫果然知道得比他多得多,虞玮韬这会也没心思计较,问了安之有否联系过他,得到否定答案后,才猛地想起安之可能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等他急急赶到J市,方书衍却说他晚来一步,安之刚走不久。安之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轻轻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似的,脸色与精神状态都很不好,却又坚持一定要回去,她拗不过她,大晚上的只能找了有车的邻居帮忙送她到火车站,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车站。
“她身体这么虚,又淋了雨,你怎么由着她性子乱来?”虞玮韬以为方书衍已经知道安之小产的事,又听说安之淋了场大雨,担心之下,语气不免着急。
方书衍本也是个眼明心亮的人,不过安之刚好淋雨,才不察觉以为她只是受了寒,如今一听虞玮韬话中有话,追问之下才知安之刚少产不久。她脸色本就不好,乍闻之后竟是身子一软,急急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强撑住,说话时的喘气更是明显。
“你还好吧?”她的脸色不是寻常的惨白,而是蜡白。虞玮韬看她一眼,心里说不上是担心,还是疑惑。
她这样子,倒是有些像早些年手术后的模样,当年父亲就是放不下她,为她生病的事忙前忙后,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都在这里,才有了后来母亲追着过来最后两人回家时遭遇车祸的意外发生。他当时犹豫了很久,虽然还是决定遵照父亲的遗愿,将一笔不小的钱交到她手里以便让她术后的长期康复无后顾之忧,但至此之后,他就再没关心过她。若不是因为安之,只怕这一个人他永远也不想再见。
方书衍慌忙摇头:“我没事,可能刚才淋了些雨,没大碍的。”她说着掏手机拨电话,声音微抖地问送安之去火车站的邻里如何,未及挂电话又急急转告虞玮韬,“他在回来的路上,安之应该已经坐上了火车。”
虞玮韬心心念念都是安之,再顾不得其他转身便往外走。方书衍紧追一步:“等等。“犹豫了一秒才又开口,带着满满愧疚:“我把……你父母意外的事,告诉了小米。”
尽管她之前答应过他什么也不说的。可是从她自以为已将这屋子里种种不该有的迹象抹去,却没想到百密一疏,最终还是遗漏了那个破损很久又一直舍不得扔的竹藤箱子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切瞒不了安之多久。她唯一祈求的,除了她身体的情况能很好的隐瞒下来外,就只希望安之能和虞玮韬在一起了。
她知道虞玮韬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不想安之牵扯到上一代的恩怨中去,也是缘于对安之的感情与保护。而她,却是不想拖累任何人,更不想拖累亏欠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哪怕让安之继续这样怨着恨着排斥着,也好过她知道真相,再次面临失去亲人的痛苦。
身为母亲,二十二年前选择离开是忍无可忍,而这二十二年来,她不是没想过去看女儿,再将她抱在怀里,听她一声一声喊“妈妈”。然而有时候宿命就是这么一个摆脱不了、抗拒不了的东西,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就像现在,宿命再一次摆在眼前,她不是不想解除安之心中的种种疑问,不是不想与她相认。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在最后的时间里,能有女儿陪在身边,以慰她二十多年来的相思。可是她不能。她的生命太有限,多年前的那场重症,她以为治好了就再没有了后顾之忧,所以省下了长期抗免的药物,依旧在每年的暑寒假远赴山区支教,又在临近开学时回来。可是近两年她已经隐隐有所感觉,尤其是今年开春以来,她一度以为暑假的支教会因身体的恶化而成不了行,让那些山区的孩子失望,没想到她终是撑了过来。只是还能撑多久,她自己也没把握,她不想安之还没来得及好好的享受亲情,又被亲情折磨所累。
所以当虞玮韬要她答应从此以后只带给安之快乐,而不是其他时,她又怎会不答应?一个是爱人,一个是母亲,他们当时达成的约定,其实是殊途同归。可是看着安之今天的模样,有些事她没办法再隐瞒下去。
原谅她只是一个自私的母亲吧,放弃答应他的诺言,她只是想解开他们心中的结,然后幸福的过下去。
她希望她的女儿能幸幸福福的过完一辈子,不要像她。
冷暖苦匆匆,浮生绘从容。
虞玮韬在安之公寓门外犹豫了很久,伸手按门铃。
他知道她在里面,凌晨两点的光景,算下时间她也才刚回来不久,应该还没那么快睡下。可她关手机拔电话,任门铃响了又响就是没个回应。虞玮韬担心她有事,顾不得这许多,直接回去拿了钥匙开门。
安之果然很不好,他开门进去,灯开着,却没见到人,寻到她房里,才看到她粽子似的裹着被子,脸却潮红,闭着眼皱着眉似很痛苦的挣扎着。
“安之!”他的心一下子揪疼起来,从前一天下午开始提着的心不敢有丝毫放下,又是探额又是摸脸。
她昏睡着,浑身发烫,他一碰到她额头,就被这温度吓得缩回手。她自然不曾察觉,仿佛陷在可怕的梦魇里,想动动不得,想喊喊不了,只是喉间偶尔溢出一两声破碎的声音。
看到她这样,他宁愿她像往常那般惊叫出声,不管是清扬还是林岫,或其他谁的名字,也好过她这般痛苦挣扎又压抑的模样。也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心里的那点妒忌是多么的荒唐与可笑。
当年是他选择了将她遗忘,像遗弃一个曾经最最心爱的玩具一般,将她遗弃在他生活之外。二十年后的重逢,他居然异想天开的希望她心心念念里全都是他!那一段逝去的再也无法改变的童年、少年、青春岁月,他并没有守护过她一分一秒,又哪里有资格去要求她将心里的名字与印迹一一抹去?
挂了点滴吃了药,安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悠悠醒转过来。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气中流淌着淡淡鸡粥香。她诧异的起身,腿还有些虚软,一时搀扶着墙才走到外间,便见一个人背对着身正在厨房里忙活。
是虞玮韬。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好象有人抱着她来到医院,然后有白色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几晃,之后就没了印象,原来是他送她去医院的么?
虞玮韬转身就看到安之手扶着墙,站在厨房外。视线相对,千百种思绪浮过,两个人一时都有相对无语凝噎的感觉。
短短的时间,似乎发生了太多的事,眼前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又已是沧海桑田。
“饿了?粥马上就好了。”
“你怎么进来的?”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稍顷安之才道:“你怎么会有公寓的钥匙?难道这公寓……是你的?”
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浮上心头。他一直陪她看房,又一直没看到合适的,那么巧就来了这么套又好又便宜的公寓,甚至在更早之前,房东突然说卖了房让她赶在月底搬出去,宁愿赔偿她不算少的违约金……她不敢想象。
他沉默,算是默认。
她突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扶着墙缓缓转过身往房间走。
“安之!”他顾不得还在煮的鸡粥,疾走几步赶上她。她被挡住去路,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的噩梦,惊跳着用力推他。她又哪来的力气,被他顺势一拉,就跌落他怀抱。
“放开我,虞玮韬你这个大浑蛋!”她捶他打他,他又不敢用力,只想着她不要因此伤害到自己。争执间,她的手就这么拂过他脸,将他的眼镜挥落在地。
一刹那的怔怔之后,虞玮韬刚想弯身去捡,安之却先一步跳到眼镜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猝不及防的一脚踩在眼镜上,紧跟着又连踩了几脚,直将他的眼镜踩得稀巴烂。
“宁安之!”他第一次这样轻喝,一想到孩子的事,平静的表象下满是暗涌的怒气。
她被这种幽深的目光所惊,心里顿时觉得委屈极了,将地上的碎镜片踢得乱七八糟之后,她像个孩子一样扑进他怀里哭闹起来:“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讨厌我什么?”
“讨厌你每天这么忙都不关心我,讨厌你不相信我,讨厌你不告诉我公寓是你的,讨厌你不肯承认自己是大麦哥哥,讨厌你说了结婚又没了后话,讨厌你在心里觉得我是害死你父母凶手的女儿……”她一气说完,抽噎着身体,缩在他怀里一颤一颤,就好像带雨的梨花,楚楚得可怜。
“安之……”他心里一痛,紧紧拥住她。
她反手抱住他腰,大哭:“孩子……孩子没有了……”
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乍闻这个消息的惊与痛,确实满含了对她的不理解。安之瞒着他不说也罢,明明知道有孕在身,还不听他劝非要去找刘婉,他不能说心中全无想法。他以为他心里的这份痛一定比她更甚,可是此刻抱着她,感觉她的身体愈显羸弱纤细,他才明白她比他更痛。她是孩子的母亲,他们曾这样血脉息息相联,失去时只有她才是身与心俱创,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幡然醒悟。
“没事了,孩子还会有的,别怕,安之,孩子我们可以再生,以后你想生几个我们就生几个。”
她从他怀里仰起脸来,泪眼婆娑的看他,隔着浓浓一层水雾,只觉得眼前的人都变得模糊起来:“可是……你还会要我生你的孩子么?”
知道他父母的事后,她心里真的害怕极了,不管哪里一刻都不愿意多呆,只想回到自己的公寓,一个人窝在里面再也不要出门、再出不要面对谁、再也不要想那些让人难过的问题。如果她与他之间是这样一个死结,教她如何解得开?
“要。”他捧着她脸,看着她满脸湿意,只觉得心里也下了场雨,潮湿得难受,“从我知道你是小米,还是决定和你在一起后,你就不仅仅是我一辈子的爱人,也是我一辈子不会放手的亲人。”他不管她是谁,究竟是宁小米还是宁安之,他只认她这个人,不想管她有什么样的父母与什么样的家庭,有过什么样的过去。
安之怔在当场,(本书由风/月鉴/小说/论坛为您整理制作,更多好书 敬请登录)没想到会在这一刻听到他这番意外的表白,眼泪一下子落得更凶。
他再顾不得湿的干的,低头就吻了下去。
咸咸涩涩的味道,带着唇舌的微妙软甜,那是这一刻彼此的心情写照。安之还有些抽答,一开始只是怯怯地承受着,渐渐地却激烈起来,仿佛想借由这样亲密的纠缠慰藉这段时间的种种伤心悔恨与不甘,更想借此肯定他的心意他的感情,抚慰她的害怕她的恐惧,愈发想索取得更多。
“以后再不许这样一个人什么也不说,知道了么?”他终于舍得放开她,低低警告。
“我不敢说。”她的泪又落了下来,觉得在他面前就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脆弱得前所未有,又哪有平时的坚强与豁达。她知道肯定是她陷得太深,才会这般患得患失、忽喜忽悲。一开始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他不是出差就是忙忙忙,她气他看不出她心事,故意不想告诉她,可是后来出了事,却是害怕告诉他。
不敢,这两个字听得他又惊又痛又内疚,他捧起她脸,看着她眼眸盈满了泪水,只觉得他眼前也泛起了薄薄一层迷雾:“安之,你忘了你也是小米了么?”
“我没忘,可是你从来都没说过爱小米,也没说过爱宁安之。”
怎么会不爱?他原本想正正式式求婚时才将那三个字慎重说出口的,可是买了戒指、包了茶馆,将一切准备得再妥贴不过,结果却是阴差阳错。后来一连串发生这么多事,他又想给她最好的,才需要更多的时间准备第二次的求婚。
她见他沉默,猝不及防的松手后退一步,脸色顿时白了三分:“你……不爱我么?”
他伸手,又将她拖回怀里,好一阵缠绵后,才哑着声道:“当然爱。”
这个傻丫头,就算他从未将爱说出口,又哪里会不爱她?
“那你是爱宁安之,还是爱宁小米?”明明以前觉得很傻的问题,此刻她也学来追问。
“你说我是虞玮韬还是大麦哥哥?”
“都是。”
“虞玮韬爱宁安之,大麦哥哥爱小米。所以不管是安之还是小米,我都爱。”
冷暖苦匆匆,浮生绘从容。
安之喝了鸡粥又小睡了会。她还沉浸在甜蜜的告白之中,一旁又有虞玮韬相陪,这一觉睡得沉实得多。
醒来就见虞玮韬坐在她房间里用她的电脑处理公事,她躺在床上看着他认真工作的侧面,不期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这一辈子,或许对不起的人很多,却独独没有对不起你父亲与他父亲。”
母亲说,父亲是个孝子,可是他的孝道却建立在她的幸福与自尊之上;而虞玮韬的父亲,先是违背誓言负了她,又在她婚后突然出现,葬送了她本就堪危的婚姻。
母亲说,最初她没有对不起他们,最后他们也没有对不起她。所谓的恩怨,大概从来就是没有绝对的谁亏欠谁、谁对不起谁。
不管母亲的话是真是假、是对是错,安之曾想上一代的恩怨都与他们下一代无关,她不会因为内疚、也不希望虞玮韬因为内疚才使得两个人在一起。可她现在看着他轮廓分明、线条完美的侧面,却觉得心里百味杂陈,这百味中自然也有愧疚。
怪不得他一直不愿多说家里的事,甚至都不愿提及他的父母,原来他心里一直都很介意,是这样的么?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与她在一起,就像那心里介意的一切统统与她无关,陪着她笑、包容她哭,即使是这一刻,还是这样陪在她身旁。
“醒了?”他似有所察觉,扭头看到她正睁大着眼看他,笑着起身到她跟前,探了探她的额头。
“公司有事的话,你就去忙吧。”她虽才说过讨厌他忙顾不上陪她的话,但冷静下来,还是很成熟理智的。
“我就在这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