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过她打量门后的情景。灰白的墙壁已有剥落痕迹,客厅里的摆设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都是塑料质地。卧室与厨房掩着门,窗户明明严严实实地关着,但风好像还是能透进来似的嗖嗖作响,竟让人觉得屋里比楼道还要冷上三分。哪来的什么别有洞天,他眼中所见唯有四字可以形容:家徒四壁。
“你坐会,我去烧壶水。”她跷着脚引他进来。
他原本想如果里面是另一番景致,他便借机告辞,现在反倒不好说出口了。他不想她误会他嫌弃她住处寒酸。
“还是我来吧。”
安之赶紧拉他:“不用不用,我来。”只是安之一介伤残人士,去拉人反把自己拉得七歪八扭。
“顾好你的脚吧,我去拿冰块。”
“冰……冰块……”哪里会有冰块?
安之结结巴巴之际,虞玮韬已经进了厨房。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这么简陋的住处,怎么会有冰箱。厨房里除了两个热水瓶,一个电水壶,就只有一箱方便面了。林岫之前送过来的那一堆东西,除了电水壶被拿了出来,其余都被安之扔进了床底。
看着眼前那一箱只剩两包的方便面,虞玮韬心里泛起层层酸意。是因为他逼得太急,才让她这般刻薄对待自己么?她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又面对着什么样的困境,才让前后遭遇落差成这般巨大?
“药箱在哪?”
一看安之的表情,虞玮韬就知道没戏。别说药箱了,估计连颗药都没有,不管是什么药。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接下来的我可以自己处理。”
他无视她赶客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不要!”她几乎惊跳一般拒绝,过后又觉得反应过于强烈,解释一句,“我的脚没事。”她哪里还有钱去医院这种奢侈的地方?她只想用冷水敷一敷脚、睡一觉就算了事的。
虞玮韬觉得眼前的安之就像个气球,谎言是她的空气,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拿根针戳一下,看她还怎么圆起来。
他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脱鞋。”
“不要。”
“脱鞋!”
“不……啊……”安之一声惨叫。他竟是不顾她意愿,强行扒下她靴子,动作又快又狠,她脚肿成那样,哪里经得住。
“你准备让它自生自灭?”
安之眨掉眼中的泪意,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怒容的男人,雪地里的那种委屈又冒了上来,逼得她只能大声吼回去,以掩饰即将而来的泪意:“是又怎么样,这是我的事!”
他被激得抓狂,恨不得伸手掐死眼前的人。然而最后能做的却是用力开门、直冲下楼。
薄薄的铁门重重撞在墙上,有低沉的“咣当”声回响。安之紧紧闭着眼,努力不回头看,努力让自己忍住泪水。
手机乍然响起,安之却不想理。
这一刻谁的电话她都不想接。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开心也好、难过也罢,不想有人打扰。
手机响了很久,归于平静。她脑中反反复复那几句,“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许是唐僧;长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许是鸟人。说我爱你有点太老套,只有真心才能走到老……”这是林岫给她设的铃声,铃声本身她说不上喜欢,但她很喜欢这几句歌词,可以轻易勾起她最美好的回忆。
那还是她刚进大学不久的事。周末的早上,寝室里的人都赖在床上海天海地的海侃着,侃着侃着就把话题侃到了“梦中情人”上。记不清是谁问她:“宁安之,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当时想也没想就回道:“唐僧。”
“……因为他骑白马?”
“不是。因为能玩就玩,不能玩可以把他吃掉,然后长生不老。”
“好变态的想法。”徐佳从上铺砸下一个枕头,正中安之脑门。
安之拉下枕头抱在怀里,心想,这有什么变态的?就像这窗外暖暖的阳光,一定就和情人的手一样,能抚得人脸软酥酥的,这些难道不是正常思维正常联想么?
这世界上当然没有唐僧了,可她能找到清扬,又是何等的幸运?
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似乎卯足了劲,反反复复地响个不停,逼得安之没办法只能去接。
刚转身想拿手机,就见门口站着个人,不是虞玮韬还有谁!安之不确定的闭眼又睁眼,不是错觉,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已这样看了她多久。
手机没完没了的响着,提醒着两人不能将它无视。安之接起,才知是林岫,他刚参加完公司的年夜饭,问她到家了没,又问她过年什么时候放假,要不要他送她回家?
安之一一回答,挂了电话看到桌上多了两个袋子一个信封。
“没地方找冰块,将就着用雪敷吧。”说完他就走了出去。
他回来时只来得及捕捉到她脸上最后一抹光华,那转瞬即逝的眉眼流转却着实让他惊艳。她是因为想起了谁才有那样灵动的眼神、那样温柔的微笑?
“等等……”安之抓起信封,急跳几步。
他一顿,停住身形。
“这些钱你拿回去。”回忆使她的心柔软,“还有,我把药钱也给你,今天谢谢你了。”
他似乎在迟疑着什么,片刻的沉默之后,忽然转过身直至她跟前,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他已揽过她腰,倾身狠狠地吻了下去。
没有任何柔情蜜意与深情缠绵,他像是报复,又像是泄愤,只在她唇上重重辗转了几下,便蓦地放开了她。
刚才下楼的那一刹,在看到自己的车子与那家便民药店的招牌同时,他竟没办法走向车子。买药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不管她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去、还维持着什么样的生活,又不管他如何的讳莫如深与抗拒,这一个叫宁安之的女子,其实就是上天派来告诉他,他虞玮韬不仅能动心,动心之后还和所有普通人一样,甘愿为了爱情做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安之抚着唇犹在怔怔,他已然大步离开。这一次,连门也顺手关上了。
如果,你是我的大麦哥哥。
时间总是比流水逝去得更快,一眨眼的功夫,春节也快过去了。
这一年的元宵正是情人节,巧的还是周末,真真让情侣们忙翻了天。林岫百忙之中抽空给安之打了个电话,各种祝福挨个送上之后,就忙着他的HAPPY大业去了。
安之想了下也没什么要紧事,便买了束花转去墓园看清扬。
回来已是傍晚,安之打包了快餐回住处,刚坐下没吃几口,就听有人敲门。
开门,竟是虞玮韬!她赶紧关门,不料他抢先一步推门,就这么强行进屋了。想起他上次就在这里强吻了她,安之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不平静起来,带着小小的气急败坏与紧张:“不请自入是为贼,你想干嘛?”
桌上三个快餐盒:一盒饭、一盒韭菜炒蛋、一盒茄子。他瞥一眼,皱眉:“以后别吃韭菜了。”
安之的眉比他皱得还夸张:“我吃韭菜关你什么事?这里不欢迎你,请回吧。”
可他偏偏不回,她又不好意思当着他面继续吃她的盒饭,两个人僵持半晌,最终以安之的妥协告终:“有什么事你赶紧说完快走,要是后悔将那八千块还我,我明天再取了来给你。”
他没理她,左右看不惯那几盒快餐,索性将它们一锅端地扔进垃圾筒。
“喂,你干嘛!”安之没拦住,气得推他一把。
他便拉过她手,另一手抓过她扔在椅子上的包,直接将她拖出了门。
安之被拽着坐上车时还在拳打脚踢的:“虞玮韬你发什么疯!”
“我很正常。”
“那你是强盗啊!”她抓过后座上的纸巾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他砸了过去。
他一手轻巧接过,先是上了车锁,再用钥匙开的驾驶座门,让安之没办法下车。
自大年二十九后,算上春节放假,这臭丫头已经躲了他足足半个月了。明明同在一座办公大楼,可她就是有办法让他找不着她人。他总不能直接冲到她办公室去吧!
安之觉得她当时哪怕冻死在街头也不应该让他送她回家。这个看似斯文实则将冷、热暴力玩得风生水起的男人太可怕,他当时一眼看穿她谎言,如今被他知道住处,只怕以后他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哪里肯顾及她意愿。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人已经被逼上了贼车,安之觉得自己别提有多悲剧了。
“吃饭。”
“你吃饭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事?我还找得到第二个陪我来这里吃饭的人么?”直到在之前安之请他吃过一次饭的那家小餐馆落坐,虞玮韬才施施然开口。
小餐馆的环境虽然不好,但家常炒菜却很有母亲的味道,让他怀念。他已经许多年没吃过母亲做的饭菜了,以后也再不可能吃到。
“难道你觉得这里的饭菜好吃,以后想吃就得拉上我?”
“值得考虑。”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安之腾地起身:“我没空陪你无聊,那八千块钱连着上次药费明天我会一并还给你,从此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想跟你再有任何工作以外的接触。”
“其实那件T恤扔了就扔了。”
“你觉得这样很好玩是吧?“她气得直往外走。
她知道有钱人不在乎这点钱,可是那八千块钱对她来说却不是一笔小数目。年前天冷事忙,她连早餐都舍不得吃,把晚饭全换成了泡面,还要向银行透支一部分才好不容易凑够钱。他说要的时候追着她赔偿,说不要的时候就说扔了就扔了,敢情他觉得这样耍她很有趣?
“安之……“他拦住她去路。
她直接拿包砸他:“让开!”
“你别激动,其实我今天请你吃饭,就是想给你赔个不是。”
他的表情别提有多真诚了,安之一时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他拉回了座位。
“希望之前的事,你不要介意,尤其是那天的冒犯之举,我当时真是无心的。”他说得诚恳,那谦谦温雅的模样,让安之一时之间有气无处发。
安之哪里知道他心中算盘,看他唱作俱佳的致歉,眼神也是坦坦荡荡,她最后也只能悻悻然道:“算了,就当我被狗咬了。”
她当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一来玻璃男的吻技实在太差,非此形容不足以表达其形象;二来她又不可能咬回去,非此形容不足以表达其贴切,最最重要的是,虽然她有“事后不后悔、隔夜不计仇”的美好品质,但像这么恶劣的轻薄行径,非此安慰不足以平复她愤怒的心情。
虞玮韬觉得自己的修养实在是修炼到了姥姥家,才能听她如此形容之后,还能保持他优雅从容的气质:“你能这样想最好了,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不然你知道我不会……”
他适当的欲言又止,心里却想着要不是她刚才啃过韭菜,他一定要将她就地正法,然后再问问她,还是不是“咬”了?
听他这样一说,安之就释怀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又不喜欢女孩子,所以当时一定不是出自你本意。”
真不能怪安之迟钝。但凡她对感情稍微开点窍,当初李清扬也不致暗恋她这么多年而她却浑然不觉了。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喜欢女孩子。”他的眼神转为失落,略略感伤的说着。
“呃……”安之汗涔涔地鸡血了,“难道你想从良了?”
她得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美朵去!千盼万盼,恒隆的未婚女同胞终于要盼来了她们的春天了么?
从良?虞玮韬觉得他一定已经修炼到了羽化成仙的境界,才能在她这一连串让人喷饭的说词中,装出一副幽幽的样子,将戏继续演下去:“你说呢?”
安之完全忘了上次那杯菊花茶的惨痛教训,只想起他之前的“斑斑劣迹”,赶紧撇清关系:“我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从你的良,别来找我赎身就行。”
安之忧郁了。
她一向觉得自己还算善良,但不算太善良;还算体贴,但不算太体贴。所以这样的她应该不至于圣母到看到虞玮韬神色间的落寞而起什么化学反应才是。既不是她逼他走上玻璃之路,也不是她让他有了从良之心,这横竖打不到一块的事怎么忽然让她摊上了,还显得与她有关似的?
最重要的是,对面的男人居然开始借酒浇愁了。
他居然会借洒浇愁!
“你等下还要开车,不能喝酒的吧。”
“既然开瓶了,不喝岂不浪费?”他很快喝完两瓶,顺手开了第三瓶。
那好吧,反正钱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他自己负责就行,她已经尽到劝说的责任,苦口婆心什么的她做不来。
不过他喝酒的样子真的很赏心悦目,那幽深的眸子隐在镜片后,不显山不露水,衬着他消沉中带点落拓的神情,配上那破落的背景,还真别有一股遗世孤立的味道。安之看着看着就顿悟了美朵的忧伤情怀,这样的男人要是真的肯喜欢女人,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帮他“赎身”。
不过纵然有再多的人愿意,至少她宁安之是绝不愿意的!
酒过半巡,虞玮韬的脸已有了微红。他又替自己斟满一杯,将剩下的半瓶啤酒放回桌上。
才两瓶半啤酒,自然不足以使他醉,不过看着对面的安之,他竟然有了点点心猿意马的感觉。他想起她柔软温腻的双唇,就好象两片最娇艳的花瓣,带着清香芳甜,让人不由自主的深陷其中,只想要索取得更多。
其实他当时吻她,是带着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想法,心里也说不清究竟是担心更多还是期待更多。他只知他已经不想再等调查结果,他只想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诉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要么沉沦,从此不管不顾的再不放手;要么恶心或反感,从此断了所有退路与念想。
最直接最明确的答案就是沉沦。当几天前终于有了调查结果时,他觉得之前耿耿于怀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安之觉得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那个,如果你想不醉不归,我不负责送人回家的。”
虽然他帮过她不止一次两次,道义上来说她不可能撇下他一走了之,但她做不出昧良心的事,不代表主观上就是乐意的,这一个态度她一定要表明。
他冲着她笑,带着微醺的味道:“你放心,我会安全把你先送回家的。”
“你这样还准备开车?”安之的声音不自觉走高。
“你觉得我喝醉了?”
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狠狠一痛,将桌面上的菜统统拢到自己跟前后,埋头苦吃起来:“害人害已的家伙,给你吃才是浪费呢。”
“宁安之?”
她不说话,继续往嘴巴里塞东西,连姜片蒜末都不放过。他看她明明已经到了皱眉头苦咽的地步,却还是不停口,这种倔强的劲头莫名刺痛了他:“你这是跟谁过不去?”
她能跟谁过不去?那种该死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