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站定,站在黑底红字牛叉飘扬的“宰相是X”横批下,迎向一张纸片般飘过来的麻衣人。
“你是谁!”对方大喝,火把照耀下脸色铁青。
雅兰珠傲然挥手,孟扶摇立即狗腿的上前一步,喽罗状大喝:“你是谁?”
“发羌宰相康啜!”麻衣人冷喝,“哪里来的小贼,还不授首?”
“发羌女王雅兰珠!”孟扶摇头一昂,“还不快来拜见你家大王!”
哄一声人们惊讶了,惊讶一霎后又齐齐笑了,随即一阵窃窃私语。
说得很低,但是以众人耳力都听得明白口
“啊那个花痴公主!”
“不是,是双痴公主,花痴加白痴,听说术法在王族中最差!”
“发羌之耻啊……不是满五洲大陆的追男人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没追成吧?大瀚皇帝是王爷时便看不上她,现在更不用说了。”
“咋成女王了?大王不是好好在位的吗?”
“追不上男人得了失心疯吧?幻想自个是女王?幻想大瀚皇帝是王夫?”
“哈哈……这下成了三痴了……”
孟扶摇脸色沉下来了。
她是真的愤怒了。
早先是知道珠珠因为追逐战北野饱受世人非议,也知道她多年不在扶风没什么人脉基础,到得最后连她父王母后都放弃了她,但是也没想到,发羌朝廷对她的评价,竟然不堪到这种地步。
珠珠说起这些事从来都轻描淡写,她不知道她要面对的是这些!
战北野脸色也沉下来了。
雅兰珠对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是从未因此嫌弃过她,顶多有时候觉得这孩子烦罢了,遇上孟扶摇后,他对雅兰珠更是突然有了几分理解,生出同病相怜的心境,只是因为孟扶摇和雅兰珠的亲近,他便得更加避嫌,但无论如何,一追一逃这么多年,尤其当初他还只是个被排挤的王爷时,那花花绿绿的孩子便热烈了他寂寞的生活,她在他心底,算是很熟悉亲切的朋友。
他从不知道她顶着这样的名声和压力,来坚持对他的追逐!
云痕眼神也很冷,几人中,他和雅兰珠接触最少,却是最交心的一个,当初在大瀚,雅兰珠认为两人天涯沦落都是伤心人,经常拉着他去买醉,她平时不说什么,醉后却会絮絮叨叨说她的追逐史,说父母的恨铁不成钢,说兄弟姐妹的轻视和排斥,对她的处境,他最清楚,但是一旦真的亲耳听见,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清冷的少年,眼瞳中星火旋转,一灿一亮间都是少见的怒意。
雅兰珠却只是平静的站着,没有愤怒的表示,也没有对孟扶摇一句话将她推上风口浪尖饱受讥嘲的迁怒责怪之意,从十二岁遇见他开始,她一生的好评便被抹去,那些言语早已习惯,只不过如今一次性听个够而已。
到得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了,世间荣辱算什么?爱而不能算什么?她只想救回自己的亲人!
“原来是雅公主啊。”康啜似乎微微一怔,随即挂上一脸看似尊重实则轻藐的笑意,“您回国了?真是难得。”他转头四面看看,指着长孙无极战北野云痕,几分讥讽几分挑衅的笑,“您终于达成心愿了?这几位中,哪位是您的驸马啊?说出来,小臣也可以为您操办一下。”
底下又是一片窃笑,战北野眉毛一扬手指一动,孟扶摇立即将他一拉——急什么,留着整他狠的。
“本宫的婚事,是皇族才能决定的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办?”雅兰珠对哄笑听而不闻,答得平静而犀利,“难怪我回国便听说宰相大权在握目无王上,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康啜脸色变了变,审视的打量了一下雅兰珠,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小公主,但是关于她的传闻却塞了一耳朵,没有一句好评,总体概括了就是花痴草包,不足为虑。
当然,关于雅公主和几位七国高层关系不错,尤其和大宛女帝交好的消息他也知道,不过再交好,也没干涉别国内政的道理,再说人家女帝陛下,不还好好的在大宛主政嘛。
康啜同学还是对孟女王了解太少了,女王陛下就是靠搞事发家的,搞完别人搞自己,搞完国内搞国外——永远都有事儿搞。
“公主言重。”康啜不卑不亢行个礼,“微臣说的是,回禀陛下操办婚事而已。”
“那也是我的事,”雅兰珠答得飞快,“既然你这样说,正好,请出我父王来吧。”
康啜立即道:“大王在宫中等公主呢,您不回宫拜见大王王后,却带了不三不四的人前来闯宫,弄出这等侮辱微臣的对联——微臣实在不理解您的意思,想来大王也是不乐意的。”
他身后,宰相亲信们齐齐鼓噪,挥手示意卫兵无声无息的包围上来。
“我父王的意思,不用你来揣摩。”雅兰珠瞟一眼那些蠢蠢欲动的暗影,一撇嘴道,“我的行为,不用你来评说。”
康啜终于生出怒意,抬头亢声道:“公主忒也蔑视朝廷大臣!我是宰相!便是大王,也对我礼敬有加!”
“那便请出我父王来,让我看看他如何对你礼敬有加?”雅兰珠一步不让,笑得眼神锋芒。
康啜怫然不悦,冷冷答:“微臣没这个权力!”
“是吗,可是我有权力罢免你!”雅兰珠将“宰相是X”横批一扯,冷笑,“宰相无能,王族有权替换之!”
“我无能?”仿佛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康啜仰首大笑,麻衣在风中抖成一面巨大飞扬的旗,四周围观的人群,齐齐跟随着大笑起来。
“宰相无能?”
“巫术大会过关斩将第一,一手青焰术震惊天下!”
“公主什么意思?失心疯胡乱咬人?”
“公主是要用您那玩具似的蛊虫,和宰相大人的异兽相斗吗?”
“哈哈……”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呢,”雅兰珠仰着头,“我今日就要在我发羌臣民面前证实你的欺世盗名,按扶风这类比试的规程,巫术、治疗术、意念控制或魂术、异兽,你任选三样,让咱们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脓包稀松。”
“既然公主一定要质疑微臣,微臣奉陪。”康啜气极反笑,麻衣一抖也冷然道,“不过微臣觉得自己不需要费心去选,倒是公主您,不知道能在其中选出哪项自己擅长的?微臣听说当年学意念控制,公主将一头猪给控制疯了,实在了得,了得。”
四周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哄笑,扶风国情特殊,巫术能力和行政能力同等重要,王族成员地位再高,巫术不成都不能获得尊重。
“是啊,正好用来控制你。”雅兰珠笑一笑,“那就治疗术,意念控制,和异兽吧。”
康啜对孟扶摇肩上的九尾狸瞟了一眼,冷笑不语,他身侧自有人代他发表意见:“雅公主那只异兽是九尾狸吧,真是运气好,不用比这一场便可以算您胜了。”
孟扶摇立即笑眯眯把那只死狐狸塞进自己袖子里,狐狸大袖子小,塞得那狸嘤嘤乱叫,孟扶摇一个爆栗敲下去,狐狸闭嘴,这才不急不忙的道:“雅公主才不屑于凭借顶级异兽占你这脓包便宜,不用这个。”
“好!”康啜上前一步,“那么,三局两胜,如若输了,微臣……”他犹豫一下,虽然一眼看出雅兰珠巫术没什么进步,自己稳操胜券,然而看着她自信满满神情,突然生出些许心虚,那句“微臣立即挂冠求去”,也就没能立即说出口。
“输了也不用你做什么。”雅兰珠盯着他冷冷的笑,“你便赖着,也由得你,看你还赖不赖得住。”
“就像雅公主在发羌也一直呆不下去一样。”康啜淡淡道,“如此,请。
第一阵,治疗术。
大风城西“灭魂院”,是朝廷设立的专门收治疑难传染重症伤病者的场所,里面病人千奇百怪,平日里周围三里之内都没人敢接近,要想比试治疗术,没什么比这些人更合适。
康啜一挥手,立即就有人蒙了口鼻去抬病人,其间康啜使了个眼色,被孟扶摇看在眼底,她眯着眼晴,也向混在人群里的姚迅飞了个眼风。
姚迅无声无息的从人群里游走,他是扶风鄂海罗刹岛民出身,一生里无甚长处,除了被主子挖掘出来的经商才能外,最擅长的就是轻功。
过了半晌,两个担架被抬进广场,抬进临时支起的半掩着的帐幕内,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周围人远远走避,孟扶摇捕捉到姚迅对她做了个手势。
孟扶摇读懂了那个手势,顿时大怒。
有一个已经死了!
“哪个?”孟扶摇传音问。
姚迅功力不够传音,只在摇头,示意看不出。
孟扶摇目光落在那俩担架上,都是纹丝不动的身体,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一个好像是麻风病,一个肉眼看不出问题。
孟扶摇本想着,手中有从迷踪谷搞来的异兽,还有宗越的药,再做点障眼法,比治疗哪有输的道理,不想这康啜也是个无耻的,干脆搞来个死的,只要珠珠选错,第一阵必输。
第一阵输,意气也便被挫了,后面即使都赢,也很难达到让康啜威信大失的效果。
孟扶摇闭上眼,静静听那两个人的呼吸,可是满场的人太多了,各种频率不同的粗细杂乱的呼吸混在一起,想辨别出哪个人没呼吸,实在太难。
两个“仲裁”上前去,小心掀开帐幕看了看,随即出来对着大庭广众宣布两名病人,一名重症麻风,一名恶疽,都是将死之人。
众人都兴奋起来,当然,对雅兰珠的巫术没人抱有什么希望,但是看看传说中巫术通神的宰相大人展示高妙的能力也能饱一饱眼福啊。
广场附近人越来越多,百姓众口相传听说了这里的争执,都想开开眼界,将偌大的宫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康啜已经冷笑着,请雅兰珠随意指一个病人治疗。
孟扶摇心头发急,正在想办法,忽听身后战北野忽然一声大喝。
“咄!”
狂狮之吼,五洲共震!
凝聚十二分真力的巨大内力之吼,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混铁之杵轰隆隆撞出来,豁剌剌起霹雳之威,横空在半空炸开,地面落叶滴溜溜飞旋,起了阵无形的凌厉之风,刹那间核弹爆炸,海啸爆发,共工撞倒不周山。
会场“呵”一声,被迫面之风逼得齐齐憋气倒抽。
齐齐!
孟扶摇刹那间明白了战北野的用意!
全场都是一个抽气声时,没能大力抽气的两个病人便能区分开来!
她立即眼光飞快的向那两个病人一掠,其中一个人毫无动静,另一人呼吸一乱,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
孟扶摇立即对雅兰珠传音:“左边,死的!”
康啜皱眉看着战北野,怒声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战北野随随便便对着康啜吐口痰。
“没什么,嗓子痒。”
孟扶摇立即“呸”的也来上一口,在康啜发作之前笑嘻嘻道:“啊,我也痒。”
康啜铁青着脸,抬步要向右边走,雅兰珠突然抢上一步,道:“我扶风王族都以右为尊,既然如此,我便选右边一个吧。”
康啜侧首看她,这一霎眼神阴沉,随即道:“如此,公主请。”
他神色平静,嘴角却噙一抹阴冷笑意,孟扶摇看着他神情心中一紧——这小子神色不对啊,哪里出了问题?
雅兰珠抬步过去,走到右边那个病人身边时突然身子一僵。
不用掀开帐幕,以她的武功已经可以察觉,这人才是死的!
她那一僵落入孟扶摇眼帘,孟扶摇顿时心中一沉,不用传音问她,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偏头看向康啜。
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走向左边帐幕之内,随着他的步伐,他掌心渐渐现出淡红光芒,四周空气也似纯净了几分,风中有种淡淡的舒爽气息,四周已经有人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帐幕里一直一动不动的病人,突然醒转,微微呻吟一声。
这一声虽然细微,却让人群如打鸡血一般立即兴奋起来。
“啊!宰相大人真是神奇,竟能隔空治疗!”
“瞧,那恶疽病人竟然动了!”
“宰相全才啊……”
“哈,雅公主怎么不动?”有人低低的笑,“莫不是惊呆了?”
窃笑声里,孟扶摇开始磨牙。
这个康啜比她想象的还奸诈,竟然算出她会派人查看,故意作法做出假象,让她以为玩的是一生一死的花招,引她们上当!
现在咋办?
珠珠是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如果今日不能帮她立威,她在发羌仅存的最后一点地位尊严都会被践踏干净,她不会再有机会夺回王位,就算自己动用武力帮她夺位,在这巫术至尊的王国,她的王位也会成为傀儡。
康啜微笑着,怡然自得的慢慢走向帐幕,每走一步,红光越盛,帐幕里的病人发出的响动也越明显,至得最后竟然颤巍巍的缓缓支身,试图坐起。
而雅兰珠那里自然没有动静,孟扶摇给她的宝贝再多,也不可能把一个死人给治活。
康啜傲然微笑,在一地红光中谨慎缓慢的前行,孟扶摇很想一个劈空掌将之劈倒,但是现在劈倒他又怎样?劈倒他便等于昭告天下雅兰珠在弄鬼,等于输。
不过实在不成,也只有这样了,总比让他治好那病人,让珠珠尴尬的好,孟扶摇衣袖一卷,已经准备发出暗劲将那混账击倒。
身侧突然有人走上一步。
“好呀!”
全场突然欢声雷动,欢呼自然是给康啜的——那病人在康啜即将掀开帐幕时,终于坐起,用枯瘦的手指缓缓去揭帐幕。
帐幕开了一线,露出病人满是死色的青灰的脸庞,那病容真真切切,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濒临垂死,因此他掀开帘幕的动作越发神奇至令人震惊。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对雅兰珠的讥嘲也铺天盖地的扑过来。
雅兰珠背对着人群,站着不动,孟扶摇凝视着她娇小清瘦一动不动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酸。
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东西?还要继续承受多久?
那帘幕缓缓掀开,那病人在康啜得意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头来。
他最先看见康啜的脸,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随即不知怎的,目光突然一飘。
病人的模糊的视线里,除了仅近在咫尺的人,其余人的脸和目光自然都是模糊的,却有一双目光,像是古墙之上刷去灰尘的浮雕,十分鲜明的跳出来,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里。
他不由自主的掉开眼睛,看向那双眼睛。
那目光黝黑深邃,宛如千仞深渊,遥遥不见底,令人看一眼,便觉得自己堕入渊中,挣扎不得出。
他觉得自己掉了进去,不住坠落、坠落、坠向那片黑暗的无尽的沉渊。
随即就在那永恒深处,一点星火突然诡异飘摇,无声升起,不断漂游,旋转,升腾,直至在他脑海之中,霍然炸开!
轰!
碎裂。
不知道哪里铿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