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
再醒来时,秦切玉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清水也似的眼睛,那是程亦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儿子。小小的童鬼飘在半空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秦切玉,圆圆的脸盘极是饱满可爱。天地规则,如无意外情况,所有生灵的魂魄在死亡那一刻都会被幽冥使者引导进入无想天,被秦切玉发狂时所杀之人魂魄已经尽数散去,独有这个不满周岁的婴孩的魂魄,不知为何停留在秦切玉身边不肯离开,直到她重新醒转。
这个还来不及沾染世情的婴孩魂魄实在是太过纯净,对着这样一个单纯如清水的孩子,纵是秦切玉再恨程亦,也无法将气撒在他身上。更何况在事实上,她已经杀过这个孩子一次了。说不清出于什么心态,秦切玉终是将这个孩子留在了身边,取名秦衷,他是她的第一个弟子,尽管她从未承认过。
带着秦衷,秦切玉依旧呆在秦家旧宅修行,因着当年她做下的那场灭门惨案,这里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列为鬼宅之列。她划下阵法将方圆千里的阴气都引了过来,随着阴气而来的偶尔还有被阵法力量卷来的亡魂,她收留了他们,教导他们鬼修之法。渐渐地,鬼修中道行较深的鬼物已经有不少能够在白日化形了,而作为最早跟在她身边修行的弟子,秦衷已经长成了比秦切玉还要高出不少的少年。
清修之余,秦衷带着这帮师弟师妹们以人类的身份做起了生意,虽然只是玩闹之举,居然也做得风生水起。渐渐地,大家都知道碧溪城有个简家,虽然族中一脉单传,但是每代的少东家都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他们不曾发觉的是,每代的简少员外其实都长得一模一样,这个简少员外自然是秦衷本人。
外地来的书生上门讨口水喝的时候,秦衷正在看秦切玉舞剑。他早就忘了生父身上的气息,可秦切玉又怎会忘记?那种魂魄间的熟悉感早就深入到了灵魂深处,强忍多年的不甘刹那间如潮水般涌出,打破了她所有的平静。手腕一抖,剑便掉落在地。秦衷弯腰将剑拾了起来正准备递回去,便看到了秦切玉骤然苍白的脸。
以简家千金的身份,秦切玉又与书生偶遇了。两人迅速的相恋,成婚,继而又是因无子而争吵,纳妾,感情破裂。这一次,秦切玉倒没有再滥杀无辜,只是亲手剖开了书生的心,细细的看着里面流出的血由滚烫而迅速变得凉薄。
或许真的是缘孽注定,每一世程事非都会转世为书生从秦家经过,然后与秦切玉重复着由相爱到相看两厌的过程,最终将一身性命了结在她手中。每杀掉他一次,秦切玉都会忍不住大哭一场,然后在下次相遇时再度奋不顾身的沦陷。在轮回的磨砺间,她所有的感情早已转化为强烈到不可思议的不甘,她近乎病态的让自己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个过程,不肯放过自己,同样也折磨着陪伴自己的人。
“姐姐,你明知此人并非良配,为何还对他如此执着?”秦衷曾问道,他虽在孩提之时便做了秦切玉的弟子,但后者从未承认他是自己的徒弟,于是他只叫她姐姐,“你到底想要什么,姐姐?”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秦切玉坐在舞剑亭中,看着亭外连绵的大雨,在心中这样问着自己。
她所求的,其实是一世圆满吧?可是这圆满实在是太过缥缈,就像指间的沙子,无论如何努力,都是抓不住的。虽然不肯承认,其实在心底她早已经明白,终其一生,终究与圆满无缘了。
只是仍是不甘心。
几十年前,在最后一次杀掉程事非的转世之后,秦衷走到了秦切玉的面前。“姐姐,”他像幼时那般轻声唤着,黑白分明的眼底神色晦暗,是孩童所不可能拥有的疲惫,“我要去投胎了,你保重。”
鬼修之路甚是艰难,千年之间,已有不少鬼向秦切玉辞行去重入轮回,只是她始终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个安静的少年也会选择去投胎。直到他离开,秦切玉依旧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目光死死地盯着花园中的血迹。那血红是那般的刺眼,剑魂之体已与凡人不同,她却分明感觉到了眼睛被刺得发疼。
一定是血色太刺眼了吧,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但这种颜色看到眼里仍是不舒服。微微动了动握剑的手,秦切玉突然很希望能够立刻下一场雨。
秦衷虽然离开了,但明面上的简家仍在延续。秦切玉选了一名中年鬼修充作简员外,几个年轻鬼轮流当着简家少爷,她自己仍时不时的扮作简家的千金。约莫十年前,在一次出府时,她看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晕倒在荒郊林畔,身上有好几处深深的刀伤,眼看着便活不下去了,便吩咐手下将人救醒,又给了他一些食物和水以及银两。看着少年捧着东西呆呆的望向自己所在方向的样子,秦切玉放下了车帘,遮住了自己的视线,也斩断了他的视线。
曾陪伴自己近千年的少年,如今也变得相见不相识了。记忆和感情,从来都不是什么可靠的东西。
这便是轮回。
数年后,简家千金抛绣球招婿,秦切玉一身红衣,看着下方或兴奋或贪婪的面容,眼底闪过一道讥诮的笑意。绣球抛下,滚落在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书生怀中。
许是秦衷走后心境变化,化名为简倢羽的秦切玉不再一味的挑战成齐格的底线,而是做足了温婉贤淑善良大度的主母风范。他多看了自家的侍婢一眼,她便说服同样为鬼修的侍婢陪着自己演一出妻妾和美的戏;他相中了哪位清倌人,不用等他开口,她便花大笔银子将人买回来送进了他的屋里。
千年来的轮回经历让秦切玉早就对程事非失望透顶,现在的她,只是想知道他究竟能让她失望到什么地步。而成齐格的表现,也果真没让她失望。只听得小妾娇滴滴的一句“夫人没有影子”,所有的夫妻之情便被一竿子打翻,他对自己避之如蛇蝎不说,还以简家的传家宝物为诱饵,招揽高手来除掉自己。
原来,就算她不妒不争,这个男人也不会与自己白头偕老。一个人的血,竟然真的可以凉薄至此。
可她依旧不甘心。
“你这又是何苦?”听完秦切玉的话,海王眸光变幻,良久轻叹道,“一入轮回即为陌路,再纠缠又有何意义?”
“我知道,”秦切玉苦笑了一下,“可我不甘心。”她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不一会儿便流了血,“为他,我气死了疼我爱我的爹娘;为他,我足足等了十三年;后来自愿做切玉剑的剑灵,也是因为听说剑灵可以长生不老,所以存了指望,想要找到他的转世。可他却那样待我,他让我这么多年来的感情和付出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不甘心啊!”
“不甘心也得甘心,程事非早就死了。”海王的语气隐隐有些加重,轻蓝的眼底流过不知名的光,意味难辨,却只觉得分外空明和清廖,“程事非肯为你远走他乡博取功名,就算最后埋骨异乡也留着你送的香袋。而如今的成齐格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你真的可以肯定他便是你所爱的那个程事非吗?”
秦切玉怔住,喃喃道:“他不是吗?”
海王低声道:“轮回之后即是新生,那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无论是记忆,经历,性格,还是感情,都和前世全然不同。”她静默了一瞬,方才道,“我从不认为,轮回之后的人和前世有什么关系。何况,你的才、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又何必将自己的一生都绑死在一个男人身上。”
秦切玉怔怔的看向海王,相隔数丈之远,海王仍旧可以看清那双精致的凤眼漆黑一片,就算崩塌了整个世界,又似是再也看不到光明。许久之后,她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没有关系啊……”
笑声陡然上扬,凄厉如枭鸣,秦切玉笑得花枝乱颤,精致得近乎于凌厉的五官在鬼雾映衬下更增三分诡艳。她的声音如杜鹃啼血,明明是在笑,听在耳中却分明是哭声:“我竟然错了这么多年!”
海王不再说话。
许久之后,秦切玉似是笑累了,靠在朱红的亭柱上,淡淡道:“认主的事,我可以考虑。不过打败我的人是你,我可以认你为主,不过若是想要我改认别人为主,那对方也必须通过我的考验。”
海王微微凝眉:“你的意思是?”
秦切玉淡淡的笑道:“方才我便说了,与你同来的那位少年的情况很是有趣,你不打算去看看吗?”
有一瞬间,海王的紧紧的落在她身上,隐然有着山岳般的压力。在这庞然的威压之下,秦切玉仍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看不出之前的话语究竟是真是假。
面具后,海王的脸色终是微微的变了一下。下一刻,她纵身而起,向着顾缨的方向赶去。
虽然清楚只要顾缨有玄玉环傍身,这鬼雾迷魂阵便无法威胁到他。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万一,海王根本赌不起。
、谁为情种
眼前少女发如银月,衣似轻雪。她垂头拨动着朱砂色的琴弦,指法依稀可以辨出生疏的痕迹,但素白的纤手映着朱色细弦,仍是说不出的鲜丽好看。
这是一个美丽精致得完全超越了极致的女子,无论是微垂的银睫,还是随意垂落的发丝,小巧如水晶的指甲,都美得出乎人的想象。当然,她的容貌同样有着无与伦比的清丽秀美,饶是顾缨对美色并不看重,也不由感慨此女是他生平所见的第一美人。
顾缨坐在少女的不远处,黑眸深深的看着她,目光间看不出是赞叹,惊异,迷惘,还是别的什么情感。
灵识感应不到任何生灵的气息,他知道这少女兴许只是某种诡异术法作用下产生的幻象,她甚至看不到距离自己只有咫尺距离的他,但顾缨仍旧情不自禁的为其所吸引——诚然他不止一次的觉得海王生得貌若女子,可他从未想过,海王穿上女装后,竟然会是这样的……清绝倾城,明艳不可方物。
不错,眼前的少女,除了没有眼角那一粒朱砂泪痣外,生着一张与海王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少女眉眼明媚而稚嫩,似是一团温柔明丽的月光;而海王则清冷漠然,如极北之地森冷的千年寒冰,年纪也稍微年长了一些。何况海王是男子,眼前这个与海王生得几乎是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少女,却是实打实的女子。
这个少女与海王,虽然面貌相似,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个体,却这并不妨碍顾缨继续欣赏下去,同时在心底浮出微微的惊异和赞叹。原来海王要是柔和下来,便会是这样静婉的模样么?真是令人咋舌之余,又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可爱。
此刻,在鬼雾迷魂阵中,鬼雾凝结出来的幻象迷障之前,顾缨端坐于地,神色看似肃然,思维却已经彻底拐向了某个极为诡异的角度。
“你在看什么?”幽幽的声音贴着耳后响起,似男似女,似笑非笑,即使因为玄玉环的阻隔而略略与顾缨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但一层层森冷的凉意仍是源源不断的从耳后涌来,令人胆寒。无数亡灵的恶念在阵法的推动下,借助顾缨掩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终于开始了攻击。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顾缨回头,眼神微厉,似有惊雷从眸瞳深处闪过。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是刮出来一个忽悠悠的小小旋风,绕着少女的幻影悠悠闲闲的转着圈子。“美,真是美啊!”那无形无体的旋风蹦了蹦,似乎正有一个人在里面咂了下嘴,接着又在顾缨耳边吐出一口幽惨惨的气,“你看,那丫头戴的耳坠,是不是很美啊?”
顾缨的目光落在了少女小巧透明的耳垂上。不知是何缘故,少女只在左耳戴了一枚小小的海螺型的坠子,螺壳海一般的幽蓝,螺线莹白而优美,用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兜住。乍一看,竟像是少女耳垂下方虚虚浮动着一颗小小海螺的样子。少女似乎很是喜欢那枚耳坠,在弹奏较为复杂的曲段时总是下意识的抬起左手轻轻的拨弄一下,接着微微低头,抿出一朵羞涩如莲的笑,仍旧垂眼抚弄着琴弦。
“那叫凝黛螺,不过是海底常见的小玩意儿,就算样子有几分小巧,也值不上几个钱。这样的美人,便该用明珠宝玉来相配,怎么能戴这么简薄的东西?”那声音似有几分愤愤的道。
顾缨微微皱眉,就算如那声音所言,那耳坠并不珍贵,可贵贱不在金钱而在心意,纵使一文不名又能如何?少女轻抚耳坠时的笑容是那样幸福与满足,即使江山在握也不过如此吧。
那声音话锋一转,突然低声呵呵直笑:“不如,就毁了那玩意儿,可好?反正像这样的绝色,只要她点头,肯定有无数男人争着抢着给她买珠宝首饰吧……”
顾缨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反驳,便觉得全身一凉,身体被莫名的力量控制着踏前一步,眼看便要撞上那名弹琴的少女。他心中大急,然而他的灵识似乎被困在了另一处空间,连自己身体的存在都感应不到,更罔论夺回此刻身体的控制权,然而他又分明看得见此刻自己的所有动作。
就在两人相撞的那一瞬间,少女仿佛被莫名的力量凭空移开了数尺,简净的白衣不知何时变成了朱红的裙裳,九树花钗,金凤衔珠,一扫之前的清素之态,华艳而凄冷。她的耳边仍只戴着一枚海蓝色的小螺,蓝眸噙泪,定定的看向顾缨的方向,微张着口似是想要说什么,面容雪白而凄苦。
这一刻,她分明看见了他。
顾缨看到自己的手臂缓缓抬起,金色的光华挥成了锐利的锋芒,直直向少女打去。下一刻,她耳边的凝黛螺不见了。是的,是不见了。在那几近于毁灭的力量下,即使至坚如玉,仍不免化为飞灰,何况只是一枚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凝黛螺呢?
少女呆呆的站着,半晌慢慢探手摸向左耳,整个人便滞住了。两行珠泪缓缓滚落,那双轻蓝的明眸清澈依旧,只是深处似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了。
那一瞬间,顾缨感觉自己的心疼得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已经感应不到自己的身体,却分明能够感觉到此刻“自己”的痛苦,就像是心被一只手狠狠地扼住,喉头却灌了铅一般的沉重。明明痛不欲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生不如死,百身莫赎。
冥冥中似有淡而莫名的风刮过,不远处的少女似乎也长大了一些,珠玉煌煌明耀无匹,凤冠垂下的珠幕后的眉眼却似被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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