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我跑遍了大江南北,现时才觉得累。歪头靠着树干,耐心等待日出。
忽而听见木门嘎吱的响声,知道是罗净从禅房里出来了。大概是被酒坛跌碎的声音吵醒了。他没来得及披袈裟,只穿着单薄的白僧袍,疾步来到我面前质问:“你怎么一大早就来偷酒喝?”
我失笑,伸手推他:“别挡着我看日出。”
罗净轻轻拭去我额上细密的汗珠,蹙眉道:“你这样在冰天雪地里要冻坏的。”他强行将我拖进屋里去,不停地责备,“酒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喝。”。
我浑身瘫软趴在他床上,嘀咕着:“那你还酿酒呢?唐七公子……绝世佳酿啊,人人求之不得,我却能喝得痛快!”。
罗净很快生了一盆火放在床边,给我翻了个身,愠怒道:“小桃花,酒品不好更当少喝。”
我拍拍他的脸,笑眯眯说:“你怕我吃了你啊?”。
罗净愤然挡开我的手,满脸厌恶之色拂袖而去。我一头钻进被窝,心想原来连他也讨厌我了。昏昏沉沉睡过去,似乎脑子里一直很乱,不曾消停。有些断断续续的画面,就发生在这里,那些醉酒后的戏弄和缠绵、是梦还是回忆?耳边明白无误传来传来清晰的低喃,穿越了时空一般,让人心悸不安……
他就埋首在我耳旁念着:“于归……我多害怕念及你的名字。这么多年……于归,我们……今后不要再见面了。”。
我惊醒了,愕然起身,酒意顿时退去大半。那句话是他说的——我们不要再见面了。隐约觉得这其中有不为人知的事情,可罗净为何要隐瞒我?是因为我们僭越了礼法而令他羞愧、还是另有隐情?他一声声唤于归的时候,那种发自内心的情恸绝不是假的。他害怕念及我的名字,这么多年……
我口干得厉害,侧头张望,他不在房中,桌上有水壶。也顾不得穿鞋,径自踏在地上过去喝茶,忽觉已经日上三竿。连日来的风雪停止了,这轮暖阳足够慰藉人心。足底沁着冰寒的湿气,我整个人都清醒了。细细回想,前一阵醉酒在此,耍了酒疯,事后罗净竟然对我施法,令我忘却。不料桃七酿可轻易将我的记忆勾了起来,其实他本也没多少把握,因此才躲在醉月楼吧……正琢磨着,罗净端着热气腾腾的粥回来了,见我坐在桌边,眉毛微微收了收:“吃碗粥,你今后再这样胡来我可不客气了。”。
我淡淡一笑,反问:“怎么个不客气法?”。
他冷哼了一声,将托盘里小碟的咸菜一一摆放在我面前。我目不转睛盯着他,坦然问:“你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罗净镇定自若,拾起筷子问:“此话何解?”。
我语带嘲讽说:“你明明对我不能自持,竟在事后对我施法令我忘记你的所作所为。还有你说的那句话,今日若不解释清楚,我不罢休。”。
罗净的手僵在半空,随后又放下,半眯着眼盯着桌面,不敢看我。我一面摇头一面叹:“敢做不敢当,大师,你太让我疑惑了。”
“是我的错。”罗净的声音隐隐透着酸涩。我想起那时自己的举动,也是脸颊滚烫久久不退。他丰厚的唇曾落在我光裸的肩上,激起阵阵心潮,那便是令人欲罢不能的渴求。可罗净凭什么可以平心静气?明明是他先动了情,却让我背负搔首弄姿的罪名……
窗纸被阳光映得耀眼,外面的冰雪在消融吧。火盆里忽然发出噼啪的响声,室内渐渐暖起来,我抬起一双赤足,兀自搁在他膝上,淡淡说:“脚冷。”
罗净垂头瞥了一眼:“我也一样冷,我们并不能互相取暖。”。
“你是说华容添才是能让我取暖的人么?”我又笑了,颇为无奈,真是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或许是他怕我这妖精毁了他的修行。我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哪个人不是虚伪的,哪怕是僧人。收住笑意,肃然质问他:“你每次念及我的名字就害怕,为什么?你究竟在怕什么?”
罗净举眸望着我,目光波澜不惊:“你拥有无敌的法力,体内混合了妖法和邪术,戾气一天天渐长,我怕你危害人间。”。
我一怔,指尖掐得紧紧的,他没撒谎……
“唯一可以化解戾气的方法是爱,你要真的懂爱,就不会行差踏错。”。
没由来觉得一阵寒冷从心底开始蔓延,渐渐冻结了身体百骸。我或许不需要温暖,可我需要爱。手迟疑着朝他伸过去,摸着他的心跳,低低问:“你能给我爱吗?”渐渐攀住他的臂膀,唇贴近他耳边,“哪怕一点点,我需要……”。
猝然间,罗净握住我的脚腕抬起,将我扛了起来扔到床上。他愠怒之下,脱口而出:“我看你还是没醒酒,总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已经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为何还要招惹我?!”
“终于说实话了么?你恼我。”我话一出口,他面容僵住。我阖眼转身,泪从眼角淌下。原来是我招惹了他吗?既然我决定和华容添远走,何必这样卑微地乞求他施舍一点爱给我?看来我真的没醒酒,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如痴如醉。狠狠咬住嘴唇,一股血腥的味道侵蚀了舌尖。没有温暖、亦没有爱,兜兜转转,我仍然是孤寂一人。
第十六章133、 定风波3
慵懒地窝在木桶中,腾腾热水上铺洒了些淡红的花瓣。腰身疲软,垂头打量身上零落的吻痕,脸上不由一热。换上宝蓝色夹袄长衣,领襟袖口露出一截白狐毛,简单挽髻施妆,披上斗篷便气定神闲朝正堂去了……
罗净静静伫立在厅堂中央,香落身姿窈窕,神情中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我直勾勾盯着她,她却目光闪躲,双颊染上绯红。侧目瞟了眼罗净,心潮忽然涌动起来,他能抱温香在怀、彻夜贪欢,我亦不输他……
香落给我敬茶,虽然年龄在我之上,却只能叫我一声姐姐。我喝着茶,百感交集。一直以为香落痴情于华容添,不料她却孤注一掷跟了罗净。或者风尘女子都只想求个安稳罢了。
一直静默的罗净终于开口说:“除夕宫宴,我打算带香落进宫去。”。
我的心猛地突跳了一下,除夕他不带我进宫,是想叫我准备出城吧?随口应下:“也好,我不喜欢进宫,带香落去热闹吧。”。
香落款款施礼:“多谢姐姐成全。”。
我觉得别扭极了,干咳了两声,大模大样起身迈过门槛,步入一片雪晴风霁中。小绿在一旁为我抱不平,我置之一笑,忽而又担心小绿,我走之后,她该如何?我试探她问:“小绿,你在桃苑里觉得寂寞吗?”。
“夫人不在的时候,整个国师府好像就剩我自己,可无趣了。”
“我时常不在,不如你去跟了香落吧?反正你们也相识已久。”
小绿撅起嘴,满不高兴:“我不想伺候她,在醉月楼的时候她是花魁,大家都让着她,可是在国师府,夫人才是女主人,可不能由她喧宾夺主呀!”。
我睨了她一眼,笑道:“如果我走了,让她当女主人,你愿意去伺候吗?”
小绿眼神慌乱起来,使劲拽着我的胳膊:“夫人要去哪里?!”。
我没再吱声,绣履踩在雪地里早已湿了大半,渐渐朝桃林深处走去。奶娘正抱着小清泠在上坟。小妮子此时不哭不闹,看上去懂事极了。我必须将她也带走,否则迟早被暴虐的皇帝拿来做要挟。
小绿不罢休,不停追问我要去哪里。我伸手抚摸如冰一样刺骨的墓碑,曼声道:“去寻一个归宿。”。
“归宿?”小绿茫然望着我,又盯着沈云珞的墓碑……
我微微一笑,感慨道:“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我征得华容添的同意,决定带上孩子和奶娘,小绿没有危险,便暂且留在京中。除夕当夜营救玉临王的任务落在了我肩上,只能趁宫宴结束之后、他还未回到浮华殿之前下手。送走了玉临王,再跟随华容添和运送辎重的亲信随从潜行出城……
华容添忽然警觉说:“清谷今日来过,竟没发觉异样,难道你的法术在他之上?”
“我只是琢磨出了他的阵法,照做而已,八九不离十。”。
“为防他,紫葳和京墨还是多留几日,待到除夕那日再送走。”。
我连连叫苦,抱怨道:“你当我是神仙,飞来飞去都不累吗?除夕那日要送奶娘和清泠、小王爷,加上紫葳和京墨,我得休息好几日才能复原。”。
华容添轻轻捏住我的手,笑道:“你不是瞬息千里么?”。
“是呀,瞬息千里。可此处距漠中何止千里?我看这么来来回回得十几个瞬息,那也足够耗光我的灵力了。”。
他将我揽入怀中,缓声道:“辛苦了,几乎所有的事都要倚赖于你。送信,安顿部下,救人……真是把我的小妖精累坏了。”说着,他揽在我腰间的手一紧,唇贴了下来,低低絮语,“今夜就放过你罢。”。
门忽地被推开了,我迅速坐正了身子,一手捂着发烫的脸颊装作若无其事倚着桌案。紫葳和京墨捧着一叠写满大字的宣纸嚷嚷着叫华容添看。紫葳迫不及待跳上华容添的膝盖,搂着他的脖子一个劲撒娇,一面还朝我露出挑衅的笑意。我咬唇瞪着她,真是个鬼灵精怪的丫头。
两个小家伙缠了华容添好半天,见我没有离开的意思,脸色越来越难看。趁华容添下厨房给他们烧热水,紫葳嘟着嘴冲我埋怨:“你赖着爹爹好几天了,总该让我们一回!”
我脸上热了好一阵,狡辩道:“不是我赖着他,是他赖着我。”。
“你胡说!”紫葳叉着腰振振有词数落我,“明明是你赖着不走,还千方百计黏着爹爹。要不是因为爹太想你了,我们才不会让给你,一天也不!”。
我竖起手指嘘了声,眨眨眼悄声问:“你怎么知道爹爹想我?”。
京墨也竖起手指朝紫葳嘘了几声,小声答:“我们都知道爹爹想你,以前你们不好的时候,他整天皱着眉头。这几日你们好的时候,他特别高兴。”。
我不由吁了口气:“你们知道什么?”。
紫葳横了我一眼,神气极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举起双手佯装可怜,央求道,“我要出远门办事,不会有空常来了,就再让我一回好么?”。
京墨紧盯着我,语气紧张问:“你要去哪里?”。
紫葳也有些不安,惶惶望着我:“你又要走了?爹怎么办?”。
“咦?你们不是不喜欢我么?”。
“可是你不在的时候……”紫葳微微侧头和京墨对视一眼,小声说,“我们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将他们揽过来,笑眯眯说:“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但是先要好好准备一番。我不会走远,过不久呢,又要回来跟你们抢爹爹了。”。
京墨拉了拉紫葳的手,一本正经说:“姐姐,我们就把今天让给她好了。”
紫葳摆出一副大方的样子,挥挥手:“好了,我们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天就把爹让给你。”想了会,她又忐忑不安补上一句,“你一定要回来哦。”
床帏抖动了几下,我赶紧闭上眼装睡。一具滚烫的身躯滑入被窝,将我搂住。他亵衣上有男人的汗味和淡淡的桃花香,沁入肺腑觉得甜蜜……
“怎么趁我哄小家伙睡觉你就睡着了?”他笑声温煦,手掌滑过我的后背,在腰间挠了一下。我痒得笑起来,扬手打他,嗔道:“你吵醒我做什么?”。
他一手支头,斜睨着我:“唔……你留下来是要做什么?”。
我羞涩一笑,扑上去捂他的眼睛,柔若无声道:“你闭着眼,闭着喔。”那种深刻而锋利的目光消失了,我顿时松了口气,伏在他健硕的胸膛,心底滑过一丝空虚。我已经空虚到需要用□来填补,而且沉溺在意乱情迷中便不愿醒来。他的臂弯令人颤抖、他的肌理张弛间爆发出傲人的力量,我想我这辈子都挣脱不得他的怀抱……
“于归。”他见我安安静静伏着一动不动,轻轻抬起我的下颌,眉头微蹙,“在想什么?”
我微眯双眼,将唇凑上去娇俏道:“在想你为何这样迷人?让人欲罢不能。”
华容添深邃的眼里滑过一丝不明晰的笑意,埋首在我发间深嗅:“这样就好……”
除夕至,我愈发紧张。宁城那边都安置得差不多了,就差京中的人过去汇合。趁罗净带香落进宫之时,我先将奶娘和华清泠送走。那时小绿不知所措,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无辜望着我。我只能搪塞她,说把孩子送去了更安全的地方。只是在我转身的刹那,瞥见她眼中泛着怯怯的泪光。我狠下心不予理会,她留在这里可以和香落一起给罗净作个伴,至少这座府邸有了她们不会过于冷清。
将紫葳和京墨带到了宁城,开始还担心他们离开华容添会不安,不过当他们一见到襁褓中的华清泠,欣喜又惊奇。我放心把他们交给奶娘,在这陌生的地方,但愿他们能坚强一些,等华容添顺利到达宁城。紫葳忽然拖住我问:“你要回去接爹爹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颔首道:“爹还有车队和随从,不能像你们一样飞过来,所以我会陪着他一路赶过来。你们要听奶娘的话,好好照顾小妹妹。”
紫葳忽然瞪着我:“小妹妹是你生的么?”。
我噗嗤一声笑了,忙摇头:“不,这是你们的堂妹,是先皇的女儿。”
紫葳喔了声,目光中带了几分怜惜,轻轻抚摸小清泠的脸蛋。我又交代了京墨几句,便回京,静候晚上的宫宴。
大殿修葺一新,金虬玉兽,壁砌生光,明幌幌的金顶照耀人耳目。宝座后设有仪仗,兼宫女掌扇。复有金石丝竹声起,舞姬们穿着云纹水袖长衣,个个袖袂翩翩,宛若仙子。伴着乐声,歌姬清音宛转,如诉如慕。皇上龙颜大悦,大颁赏赐……
除夕夜宴只有皇亲国戚,人不多,却觥筹交错极尽酒兴……
我隐身坐在玉临王身边,放眼望去,整座殿内没有清谷的身影,微微松了口气。华容添趁喝酒时,与玉临王匆匆说了几句话,玉临王才警觉环顾四周,悄悄喊:“于归,你在哪里?”
我扯了扯他的头发,笑嘻嘻说:“就在你旁边,别找了,待宴席散去之后你快些走,到隐蔽的地方去。”。
罗净一早就发现了我,不动声色。皇上还多次打趣罗净有了新欢便抛弃旧爱。我听在心里不知何种滋味。众人肆意作乐,喝得酩酊大醉,我已将玉临王的酒偷换了,他喝的尽是白水。恐怕整个殿内,只有罗净和玉临王还清醒着……
散席之时,亥时已过。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