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确实是再平凡不过了。
早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精怪们听到了方才迟桑嚎的那一嗓子,朝这边挤了过来,窃窃私语。
“噫,这花球委实有些朴素了。姑娘家再喜素净,点缀一两点朱红还是要的。”
“这花球瞧着挺完整呢,怕不会又和去岁那虎妞一样吧……”
护短的迟桑哪里容得了别人这么说今朝,一双银眸里喷出火来,抢了旁边老实的一头牛怪手里的弓箭,咬牙切齿地拉紧了弦:“格老子的,哪个说我们今朝的花球没人射?老子这就让你们瞧瞧!”
弓弦弯成了满月的弧度,箭矢呼啸而出的那一瞬,迟桑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射出的箭乱了方向失了准头,分明已朝偏离了今朝花球很远的方向而去。
“他奶奶的!谁撞老子?”迟桑已是暴跳如雷。
来人的面容上蒙了玄纱,看不清眉眼,手上提了一把弓,并不搭理迟桑,搭弓上箭一气呵成,银质的箭矢如流星一般,直往那不起眼的白色花球飞去。
二十
迟桑苦了脸,大叫:“不会吧!”
今朝心里一跳,正要暗中施法让那箭偏离方向,心念动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她只觉身旁一阵烈风掠过,定睛一看,泊玉眉目沉沉,手中黑色利箭早脱了弦,紧追蒙面人的银箭而去,那黑箭的速度极快,遥遥的追上了银箭,力道十足,笔直的剖开银箭的箭身呼啸而去,直射中花球的花心,震落了簇簇花瓣,软香洁白的落了一地。
周围人一阵静默,忽然爆发出喧闹,有调皮的孩子嘻嘻哈哈的围着今朝和泊玉扮鬼脸,伸了手讨糖果吃,泊玉眉眼俱是笑意,变出了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在手心,被孩子们一哄而上的抢光了。
今朝傻眼了,手还维持着术式的结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的回头去找那蒙面人,只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头,那人的身影是再也找不到了。目光又落到正在给孩子们分发糖果的泊玉身上,犹觉得如在梦中,可那黑色的箭,却分明又不是梦,大约是她瞪着泊玉的目光太过炙热,泊玉回过了头,朝她微微一笑:“你也要吃糖吗?”
他朝她伸出手,白玉一般的修长手掌中,掌心里一粒晶莹的糖果,把她当孩子一般温言软语地哄着。
今朝傻了,不过是再普通的糖果,可因为拿糖的这个人,无端端的就觉得口干舌燥了起来,所幸泊玉不像是要真心逗她的意思,很快便收回了手,望着那花球微笑:“今朝,我射中了你的花球。”
“啊?”今朝呆呆地反应不过来。
“我射中了你的花球。”他又重复了一遍,强调道,“我是特意来射你的花球的。今朝,我这个人,从来只知别人喜欢我,喜欢我的皮相抑或名声,却从不知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可真当尝到了,却略显得有些迟了。”
看到今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又笑说:“我当初若肯在你身上多用些心,今日你也不会如此惊疑。今朝,我迟了吗?”
夏季的暮色在天边燃成了一片火烧云,热闹了一天的众精怪伸着懒腰,笑语喧哗地各自回了家,桃林里便成了一片静寂。暮色中,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蹑足潜行着到了一株桃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花球,上边斜插了一支箭矢,堪堪射中了花球边缘,不像是特意要射的,倒像是不知哪里意外飞来的流矢,貌不惊人的麻雀精左右瞧了瞧,伸出细弱的干柴一般的胳膊,掰断了那支箭矢,扔到地上跳着脚踩了两踩,咧开一口白牙,嘿嘿地笑得欢快。
婆娑偷偷地跟着今朝和泊玉两日,回来满面忧心,对长仪说:“好不容易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了,可这两个人倒好,哪里像个谈情说爱的样子,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小媳妇儿似的跟,话都不说一句,生生叫别人看着着急!”
长仪头也不抬:“泊玉看着温和,内里其实冷着呢。今朝又素来就是个不多话的主,这两个闷葫芦凑到一块去,你还想他们说什么?”抬眼瞄到狼后气闷的脸色,立刻抛了书去安慰,“婆娑,各人有各人的性子和处事方式,也许你瞧着不好,人家正觉得舒适呢!”
婆娑得空了就问今朝:“跟着泊玉你不闷哪?”
今朝侧了头仔细地想,半晌点了点头:“闷。”
尊贵的泊玉公子自小在手心里捧着长大,从来不是体贴人的性子。与泊玉一块儿走着,他步伐大,今朝步伐小,渐渐地他就走到了前边,留她在后面追着,拉长了一段距离后,他会忽然停住脚,转头等着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再迈开步伐的时候就明显地放慢了脚步,牵了她的手慢悠悠地往远处的桑树、鱼池、菜花走去,一路依然沉默无言,今朝偷偷地觑他一眼,只看到他安然的神色,和脸上一层极浅极薄的绯红色。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更多的是沉默。他看书,她磨墨,墨石磨着砚,轻微的声音算不上悦耳,却一直熨帖到心里去,仿佛重又回到了千年前的相处方式,可千年下来,神兽也化作了人身,孩童也长成了姑娘,而彼时那个当做父兄来崇敬的人,也终于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陪伴她了。
泊玉也不是终日沉默的,花前月下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将娇小的她搂一搂,趁着月光薄稀,轻轻的吻着她的面颊,那吻算不得亲密的接触,不过如羽毛一般拂在她面上,可他如鸦翅一般的浓卷睫毛刷在她脸上,总引得她一阵战栗。
于是今朝笑:“虽然闷,可无声胜有声。”
妖界的节日众多,巴不得给每日都安一个节日的名头好有机会狂欢。女儿节过了几日后,便是半月节,是家家户户团聚的日子,狼族性喜独行,子嗣向来单薄,往日也就长仪和婆娑俩人一起过,今年算是热闹了,多了泊玉、今朝、迟桑三人,连素来严肃古板的长仪脸上也露出了几分喜色。
那头婆娑又皱了眉,嫌这鸡汤太腥,长仪堆起了笑放低了姿态,好言好语哄着她喝下一口,婆娑便娇嗔:“那你喂我。”
“咳。”长仪的脸黑了一半,瞄了瞄在座的另外三个人,面色十分悲壮。
“喂不喂嘛。”婆娑粉拳往长仪身上捶了两捶,莺啼一般软糯的声音立刻将铁血汉子也化作绕指柔,立刻舀了一口小心地吹凉了,伺候皇太后似的。又忙着替婆娑布菜,这样好吃,那样有营养,婆娑碗里的菜叠了小山一般高,他自己却没吃过几口。
迟桑看得目瞪口呆:“格老子的,你们平日就这么吃饭的?太膈应人了!”
婆娑眼珠一转:“可不是嘛,夫妻间可不都这样?”说着,眼睛往今朝和泊玉身上溜了一圈。
迟桑傻乎乎地顺着婆娑的眼神看去,看到今朝也正愣愣地看着他们,眼中有一丝羡慕。而那独善其身的泊玉公子端着饭吃得优雅,目不斜视地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迟桑心疼今朝,手忙脚乱地挟了一筷子什么菜放到她碗里,朝她讨好地笑:“今朝,你吃。”
唰唰唰,立刻有三道目光一齐盯牢了泊玉,看他作何反应。他总算是察觉了那几道灼热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放下碗,扫了周围一圈,问:“白泽呢?”
婆娑在心里扼腕,越发觉得这个不懂风情的泊玉公子白白长了一副好皮相,有气无力地答:“不知道。”
今朝也觉出不对来:“好像自女儿节那日后就没见过他了。迟桑,你总是和他玩在一处,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迟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抬起头口齿含糊地说:“老子怎么知道?他近来总是神神秘秘的,有几夜迟归,问他去干吗了他也不说,害臊地跟个娘们似的!”
还要说些什么,便被茶花的声音打断了:“今朝!”
茶花携了三郎,像是风尘仆仆匆忙赶到的样子,满脸焦急:“今朝,你们赶紧走吧。”
她越急越慌,说不出话来,三郎一边安抚她,一边说:“各个支持仙妖大战的妖族今晨发现他们的长老都暴毙了,与狐族长老一样的死法,他们觉得定是你们这些外人做的,蛇族已联合了狐族,誓要杀了你们给妖族报仇,趁着他们还在集结,你们赶紧走吧!”
迟桑一口饭噎在喉里吞不下去,伸颈瞪眼,半晌才缓过来:“格老子的!我们早晨谁都没出去过,怎么杀人?”
“有人看了尸身,并不是同一时间死的,有些已经死了好几天,可尸首一直没被发现,直到今日,妖族才找到了全部尸首。”
泊玉面色不变,当机立断站起身,一手扯过迟桑,一手牵了今朝:“狼王保重,所欠恩情,泊玉来日定当奉还。我们走。”
走出了狼族,妖界的大街上已是骚动起来了,胆小的妖纷纷关闭了门户,躲在窗后偷窥,蛇族与狐族的妖在街上四窜横行,双目赤红,已是妖化了,忽然有小妖发现他们,大叫:“在那里!”
泊玉一把将今朝推给迟桑:“带她走!”手摸上腰间,碧玉笛感应到了杀气,寒气凛冽,瞬间化成了一把薄剑,明晃如秋水一般。
迟桑收起了平日嬉皮笑脸的神情,一手去拉今朝,却拉空了。他诧异地回头:“今朝?”
今朝早在离他两丈外了,朝他摆手:“你去帮泊玉,我去找白泽。”
迟桑怒吼:“你给老子回来!”话音未落,她早没了身影。
满街都是四处奔走的山精水怪,要找到白泽仿佛大海捞针,她屏息凝神,慢慢地感受到了白泽的灵气,循着这若有似无的一丝灵气追去,灵气是越来越浓了,可这仙气中隐隐混杂着的妖气,却也是浓厚了起来。
“白泽,跟我走。”她落到一户民宅外,终于找到了白泽。
在堂内悠闲喝茶的白泽惊诧地抬起头:“今朝,你竟会来找我?”
“白泽,你……”今朝后退两步,心里一凉,眼前分明是白泽,却分明又不是,那温吞的书生怎么会有这满身幽幽的鳞片和两点赤红的双眸?
“今朝。”白泽瞅着今朝不可思议的样子,缓缓地笑了起来,“长老们都是我杀的。你还记得上次仙妖大战时紫灵珠差点被盗吗?那个内奸是我。”
“今朝,我是蛇族的妖。”
作者有话要说:哇哈哈,亲们还记得那个被迟桑抢了生煎包子的可怜的麻雀精吗?
PS:不要问我屎壳郎和茶花会生出什么物种来……
二十一
“今朝,你现在应该后悔了吧?如果当初你在发现我身上鳞片时就告诉泊玉,长老们就不会死,就不会有如今被我挑起的仙妖争端,今朝,你太心软。”白泽怜悯地看着她。
今朝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今朝,不如你留下来,和我一起留在妖界吧。”白泽笑着诱惑她,妖孽的气息更浓,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仙气还缠绕着,显得更加诡异。
“我在天庭时,有一次听到天奴们说起仙界史,说是万年前仙妖第一次大战时,妖界惨败,恰逢西王母留下清扫战场,于血泊中发现了一个刚刚成型的小妖,西王母心善,便带回了昆仑,交给了手下散仙养育,因彼时小妖已奄奄一息了,便注了五分仙气进去吊他那一口气,人是救回来了,却从此就成了半仙半妖了。又因为他的身份,将他化作了一个神兽的样子,不想这妖刻苦修炼,又因承了半身的仙气,几千年后便自己化作了一个人形,可天长日久的,旁人也就当他是一只不靠外力自己化作人形的厉害神兽,却早忘了他原先的身份其实是一只妖,蛇族的妖。”今朝盯着白泽,说得艰涩。
白泽的笑僵在唇边,很快又舒缓开来:“你早知道了啊。你的消息倒灵通,这么隐秘的忌讳也被你打听到了。”
“我是知道了,却只把他当自己人,我曾经对他说,如果有下一次,一定救他,所以我来了。”
白泽扑哧一声笑出来:“傻子!今朝哪,我不会跟你走的,事到如今,泊玉十有八九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我回去只有一死。”他眯起了眼睛,“你这么想带我走,如果是因为可怜我半仙半妖的遭遇,那就不必了。”话音刚落,钢鞭一般的蛇尾就扫了过来,今朝提一口气,轻飘飘地跃上半空,不料他血红的蛇信却早已窥伺着,她在空中以柔软的不可思议的身姿弯曲着侧躲过,脚尖轻轻一点紧追不放卷过来的舌,借力又在空中几个腾跃。
白泽见状,蛇身暴涨,小小的斗室内陡然狭窄了起来,逼得人躲无可躲,今朝只顾维持身形,又不愿出手伤人,一不留神便凝滞了一会儿,这电光火石间蛇尾就迎面击打而来,她勉强躲过,终是被余威甩到,从窗口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栽到了窗外墙角的一只瓦缸里。
栽在缸里的今朝一时间有些呆傻,下意识地试图起身,两手撑着缸沿挣扎了半晌,却被卡在缸内动弹不得。茫茫然中余光瞥到身旁似乎正有人疾走,被她这忽然的从天而降吓了一跳,脚步也顿了一顿。今朝头昏脑胀地抬起头,看到那被吓了一跳的来人也正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今……朝?”
今朝唰的涨红了脸,挣扎得更厉害,瓦缸晃了几晃,不堪重负摔倒在地上,坚固的一丝裂痕都无,倒是带着卡在缸里的今朝在尘土里滚了几圈。
泊玉怔愣半晌,回过神来,忍不住扬起唇角,又很快用襟袖掩了唇,装着咳嗽几声,不忍心地别过头去。他一身白衣早已血迹斑斑,便是那碧玉笛化作的秋水剑也隐隐带了抹赤红,本是冲天凛冽的杀气,看到瓦缸里灰头土脸的今朝时,收敛柔和了不少。
“今朝!”白泽也从屋内追了出来,环视了一圈没找到,垂了眼方才发现趴在地上的今朝,惊诧地呆了一会儿,揉了揉鼻子,也默默地别过头去。
今朝只觉得羞愤欲死,脸愈发红的要滴出血来,偏生这时远处又奔来一个看热闹的,飘扬着满头银发,大声叫着:“今朝!”
奔近了,才看到今朝,迟桑瞪大了银眸,指着今朝毫不掩饰地狂笑:“今、今朝!你怎么跟个王八似的背着个壳!”
待张狂地笑完了,才意识到如今的形势,立刻咒骂一声:“格老子的,差点忘了正事!”立刻奔到了泊玉身边,警惕地瞪着白泽。
紧绷的气氛如银瓶乍裂,风云又起,只待鏖战。白泽瞥了一眼今朝,转身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泊玉和迟桑立刻也追了上去,飞扬的尘土还未落地,方才还喧闹的小院,就只剩了今朝一人面朝黄土背顶缸。
今朝像是等了许久,又像是只等了片刻,沉沉暮色中终于有身影自远处走近,纤长指尖上一颗小石子,轻轻地一弹,撞到了缸上,极轻微的喀拉一声,自那一点上就蔓延开了无数裂纹,终于哗啦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