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长了,这么日复一日的,有时候就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了。你跟她这么一说,她肯定得恨我,让她靠着这恨意度过那么多漫长的岁月也挺好,过个几百年,她这恨意淡了退了,总有人可以替代我继续让她爱的。”
“你也没什么对不住老子的。要不是你,老子也不会三番两次和她遇上,和她过过这么一段日子,老子也就甘心了,没什么好抱怨的。”他忽然又坐起来,盯着今朝和颜渊看,“这几日你们也没少为了我向天府那王八蛋求情吧?没事儿,也别内疚,能求成这样一个结果,总好过灰飞烟灭的,至少这样我死了以后,指不定也能变作个什么东西陪在她身边,这样一想,我那院子里那株梧桐树其实不错,她平日里最爱在梧桐树下打瞌睡了,我死了以后,魂灵就附在那梧桐树上,日日能看到她,挺好。”
昔日张扬跋扈飞扬洒脱的神兽忽然收敛了许多,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颇有些语无伦次:“颜渊,老子到死都不待见你。今朝身旁和她亲些的两个人,无非就是你和老子了,如今老子这么一走,她除了你就无旁人可傍身了,你要是还负她,那真真要叫老子看不起了。”
“你待玲珑如何,我便待她如何,不会少,只会多。”颜渊沉声一字一顿道,隔了一会儿复又说,“玲珑那边,我会照拂她的。不会叫人欺负到她,你放心罢。”
迟桑点了点头,再不搭理他们,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们不肯再说一句话。
“走吧。”颜渊无奈地看着迟桑,“明日再来看他吧。”
回去的时候,絮絮地开始落起了雪。不远处有人惊叫:“下雪了!”抬头望去,是不知哪家上仙的女儿,锦衣华服,一张素颜惊讶地看着天空,正是三月三的豆蔻年华。于是身旁一直陪着她的少年撑起了伞,小心翼翼地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终于是挨着姑娘肩头了,又略微有些颤抖地牵起她的手,那姑娘只是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便羞答答地垂了头。一场落雪,一把竹伞,就此便成就了一对小儿女。
路旁恰有一朵梅花悠悠落下,妖王伸出手去,那花便恰落在他掌心。颜渊看了前方那对小儿女一眼,指尖微动,掌心里的花便变作了一把油纸伞,微微泛黄的伞面上几朵红梅开得正艳。其实雪不大,可偏生就喜欢借着遮雪的名义将小傻子搂近身旁,肩挨着肩,掌心贴着掌心,一把不大的伞遮不住风雪,更何况大部分都倾斜到了小傻子头上,一旁的肩头便积了雪,渐渐地濡湿进衣衫,可他心甘情愿。
“颜渊,我欠迟桑太多。”风雪中,今朝忽然说。
颜渊不语,他们的过往他不熟悉,他只熟悉这一世的今朝。上一世的爱恨纠葛,他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像是一个台下的看客,看着他们在戏台上演绎出一段段悲欢离合,他却是那一个融不进故事的过客。
“我真恨……当初看着你死,如今又要看着迟桑死……”她有低着头说了些什么,颜渊一时没有听清,偏头去看她,“今朝,你说什么?”
“我说,”她抬起头来,赫然一双暗红的赤目,“我恨不得杀了他……”
颜渊怔然,不由自主抬手去抚今朝的眼睛:“你的眼睛……”
“什么?”她眨了眨眼,“我的眼睛怎么了?”她伸手也去摸自己的眼睛,又是一副寡淡的眉眼和平静的表情,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恨意冲天,就连眸色也恢复成了平日的黑。仿佛方才那一瞬间入魔一般的今朝只是飞舞风雪中的一个幻像。
纵然是妖王,也不由得心惊,又仔仔细细地将今朝瞧了一遍,她却与平日并没有两样,只是眼里有些忧愁。
“没、没什么?”嘴上敷衍着,手里却将今朝牵得更紧,身子贴得愈发紧密,近能听到彼此细微的呼吸声。
回了蓬莱,恰遇上自外归来的东王公,听今朝说了迟桑的事情,无奈地摇头:“今朝,没有办法了。我们现下里能做的,不过是打听好迟桑死后魂魄的归处,好去守着他,也免得他被魑魅魍魉惊了本身动了仙根,这样慢慢地过了几百几千年,他总会化成原身的。”
“万一化不成呢?”
“这……也不是没有办法,若是有谁肯把精元给他,他便不用修炼,亦不用担心这几千年会横生什么枝节,直接变能化作貔貅了,不过再要化成人形,倒是靠自己修炼了,不过省了这一步,便已经跳过了种种意外,是最好也没有的办法了……”开了话闸,东王公说得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还讲起千年前一个相似的成功事例,正要再说详细一点,却被颜渊突兀地打断了:“上仙,今朝与我去了这半日,也有些累了,我便先带她回去了。”
“啊。”忽然被截断了话头,东王公才蓦然发觉不妥,小傻子这样的实心眼儿,难免会又再像去救当年的泊玉一般去救迟桑,连忙闭口不提这茬,打着哈哈敷衍过去。
幸而小傻子似乎没有听进去,面上仍是淡淡的。乖巧地随着颜渊进了屋内,由得他在额头上亲了一记:“你别的不要多想。三日后若你想去送迟桑,我陪你去;若你不想去,我也陪你。我总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
入夜以后,万籁俱静。间或只有一两声被镇在镜湖底的鬼车的悲鸣,在夜色中传得很远。
蓬莱岛的竹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一身白袍,悄无声息地腾起云来,直往罗华宫而去。
黑夜中的罗华宫亦是静默一片,方降下云头来,屋内的人手指一动,亮起一片烛火,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亦照亮了来客。
“崇恩圣帝真是料事如神。”来人也不讶异崇恩事先的知情,“唰”的一甩衣袍,施施然跨进门去。
“哼。”崇恩自顾自喝着茶,“你是为今朝而来吧。”
说到今朝,方才还笑吟吟的那个人就笑不出来了,挣扎了半日,几经沉默方道:“她今天,双目忽然赤红,满身的怨气和恨意,像是……”
“入魔了?”崇恩接过颜渊说不下去的话头,淡漠地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的路人一般,“还是堕仙了?”
颜渊徐徐抬起眼睛来,缓缓道:“都是。像是要先入魔,后堕仙。”
崇恩依然不紧不慢地喝着那盏茶:“她的确该怨的。”
六百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不过是天界上仙一个纷乱的梦醒后的瞬间;说短也不短,三百年的忘川河中趟着,三百年的地府刑罚受着,每一刻都仿佛延伸成了无尽的光阴。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寻觅,最终却只看到了一个忘尽前尘流连花丛的妖王,那一刻,说不怨是骗人的。
“当年那一场仙妖大战,你死在她面前时,她便已经要堕仙了。是我点醒了她,才避了这一场祸难。可她终究太固执,执意也易入魔。六百年的熬下来已属不易,如今是再不能失去什么了,迟桑的死只是将她积累了许久的怨恨激发出来而已。你今日前来,无非是问我该如何应对,我亦不知。只是这几日你好好看着她总是不错的。”
寡言的崇恩难得说这么多话,一番话后便起身进了后堂,将客人撂下不闻不问。
这一番的探访无果,便只能重又回了蓬莱岛。床上的傻子睡得正熟,一盏烛火将灭未灭,惨淡地照出幢幢重影来,手便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发,低低道:“堕仙也好,入魔也好,我总会陪着你。”
五十九
迟桑行刑的那一日,落了白茫茫一片的鹅毛大雪。众仙早早地就醒来,神色肃穆地去赴刑场。亦有刚飞升上仙的小徒从未见过诛仙之刑,脸上亦是与众人同样的悲痛,心里却好奇雀跃得很,巴巴地往刑场赶。
今朝很早便起来了,在椅上枯坐了半日。窗外几缕稀薄日光照进室内,投出桌椅被拉的斜长的几个影子,沉沉地仿佛压在人心上。
妖王亦随着今朝早早起了床,挨在她身边,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就连成了一个。
“今朝,若不想看,就别去了。我陪着你在这里送他也是一样的。”
固执的仙子呆滞地看了他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他这最后一程,我一定是要去的。”
踏出门去,天还是阴沉沉的,几缕阴云像是浸烂了的棉絮,厚重地扯不开。行刑的地方就在诛仙台,台下已围了几圈的人,各路神仙的仪仗占满了不大的三分地。哀恸者有,惋惜者有,亦不乏纯粹来看热闹的。那天府大帝便坐在主位上,支了额头挑高眉头看着众仙。
忽闻人群中有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妖王颜渊。”
声音不响,却让周围人听了个清楚,于是众人皆讶然地回过头去,不远处那妖王毫不避讳地牵了天庭今朝仙子的手,一双眼冷冷看过来,竟逼得众人侧目不敢再看。
不愧是妖王,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待到走近了,人群竟不由自主地骚动起来,给他让出一条路。
今朝穿了一身的素衣,手中提了一壶酒,行到迟桑面前:“我来送你一程。”
径自在手中变幻出一盏精致的酒盅来,满满地斟了一盅:“迟桑,你最爱喝的果酒。先前你口中总嫌这果酒又酸又甜是小孩子喝的,你堂堂大老爷们便该喝烈酒;可我知你其实心里也是爱喝的,到了如今,便不要再顾着面子了,喝完这一杯——走好。”
上古的神兽面容几分憔悴,倒也不见落魄,勉强地勾起一个笑容来:“嗤。怎么没有下酒菜?香酥烤油鸡呢,糟鸭掌呢?没这两样,老子可喝不下酒去。”说是这样说,却终究是捧起了酒豪爽地一饮而尽,又回头看了一眼天府面前案几上的判签,回过头来低低地说:“玲珑……就请你们劳心照顾了。”
还想说一些话,总想把时间一拖再拖,偏生主位上的人一点时间也悭吝给与,懒洋洋开了口:“这是行刑还是探亲?我瞧你们再这样说下去,日头可就要落了。迟桑,你杀了本君便该想到后果,死后也别怨人,下辈子好好擦亮眼睛,若要再冲撞本君一次,可未必还有你再世为人的机会了!”
说这话时,天边的云层愈发浓厚起来,乌压压地遮住了大半天空,隐隐有滚雷不断,间或有电闪劈开云层,照亮底下心思各异的众人。
众人皆厌恶天府的做派,便默不作声的不搭理他。今朝也退了下去,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迟桑。天府身边的小厮询问地看着自家主子,得了指示后上前一步,抬高下巴趾高气昂:“行刑时间到!”最后那一个字拖长了音调,好似要刻意让众人的心肝皆颤一颤。
判签被掷于地,天边雷声大作,轰隆隆地朝这边劈过来,天雷是天劫,声声皆似山石爆裂,震耳欲聋。半明半暗的天幕忽又闪过一道闪电,几欲要刺瞎人的眼睛。雪混着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众仙便纷纷结起了结界,只有今朝毫无反应。
颜渊暗暗地将她的手一握,感觉到掌心中的手冰冷的如昆仑山的雪,便不由叹道:“早说了可以不来的。这又是何苦呢。”
冰雹砸得愈发凶,雷声也密集起来,排山倒海地袭过来。忽然一声极响的惊雷,仿佛不周山倒了一般,震得天庭都颤了几颤,耳中嗡嗡作响,眼前是一片硝烟弥漫,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山崩地裂也不过如此。有道行不足的小仙的结界被这狂风与雷声撕裂,骇得面无人色大声朝着自己师父求救。
颜渊趁着众人忙乱,将今朝的手握得更紧,几根手指好似都要被折断一般。
这雷不间断地响了半日,终是渐渐平息了下去,天边的云层也散了开来,露出旭日万丈的光芒,那硝烟也开始慢慢地褪去,入目所见,先是周围寸草不生的一片焦土,接着便是玉石砌就的诛仙台。
那坚固的诛仙台竟然也裂了几道细细的纹,台上一只貔貅伏着一动不动,是今朝小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小得两手便可抱在怀里,原先银灰顺滑的皮毛已是一片乌黑,深深的一道雷劈的伤痕正嵌在背上,皮肉翻卷狰狞不已。
“今朝!”颜渊迟了一步去捂今朝的眼睛,眼睁睁便看着那貔貅化作了晶莹的星点光芒,散在了风中再也寻不到。
身旁的人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听不见,好似被抽空了一般,颜渊急了,使力捏了捏她的手掌,唤道:“今朝?”
那仙子抬起头来,红得仿佛滴血的眼睛迟钝地盯着他,唇边一抹笑容阴鸷狠毒,周身皆散着黑色的雾障,那杀意直冲上云霄。
早有人感受到今朝的杀意,急急地掠了过来,与颜渊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低声说:“带着今朝,跟我来。”
幸而众人被那天雷惊得怔然,竟也无暇顾及这一边,于是颜渊便抓紧了今朝,再也顾不得其他,飞身跟在崇恩后头。
一路往东,出了蓬莱出了昆仑,便是人间妖界。崇恩凝神感应了半晌,才终于停了下来:“放下她吧,已过了天界耳目所能到的地方,想是安全了。”
刚落了地,一路不吵不闹跟着颜渊走的今朝忽然怪笑起来,十指指甲暴长,就往颜渊探来。
“小心——”崇恩来不及出口提醒,今朝的指甲已生生扎入了颜渊的肩头,扎进血肉经脉几寸,又忽然狠戾地拔了出来,带出一道血痕,又往他另一边肩头伸过去。
颜渊一个侧身,险险闪过,脚下已滑出几丈远。未得逞的仙子似是惋惜地叹息了一声,古怪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将沾满血的手指仿佛嘴里津津有味地吸吮。
“她堕仙了。”崇恩冷眼看着,手指结印,嘴里低声唱祷,便有金色的法印在他指尖形成,趁今朝还在吸吮鲜血的时候直直射入她额头,她赤目里的血红便迅速褪色,人也是呆了一呆,缓缓地收敛了周身的杀气,跌坐在地。
“加上你死的时候那一次,这是她第三次了。我的法印虽能帮她一次两次,可以后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弱,怕是帮不了她第三次了。她这样的光景若再出现一次,便是真真要入魔了。”
冷眼看着素来寡情的妖王不顾自己肩头伤,将跌坐在地的今朝揽入怀里,崇恩别开眼去,漠然道:“你好好看着她罢。别让天庭发觉,天庭可以许今朝下界与你鬼混,却不许任何一个仙堕仙,从前凡是堕仙了或者入魔了的,皆是被天兵天将格杀了的。今朝固然盛宠在身,这一点上天帝却不会含糊的。你也且好好地守上她一回罢。”
话音还未落,他早已登上云头飘然远去,一身孤傲的紫袍在天边很快消失不见。
崇恩刚走,今朝便醒了过来,迷惑地瞪着一双眼看着颜渊:“颜渊?”
“是。”他朝她温柔地笑,一手飞速结印,肩头上的伤竟自行结疤愈合,片刻后光滑如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