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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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玉-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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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恩刚走,今朝便醒了过来,迷惑地瞪着一双眼看着颜渊:“颜渊?”
“是。”他朝她温柔地笑,一手飞速结印,肩头上的伤竟自行结疤愈合,片刻后光滑如初,丝毫没有方才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样子。
“我们现在……回妖界了么?”
“是。你方才在刑场上看着迟桑行刑完后,便催着我赶紧回妖界打听迟桑魂魄的归处,不想到了半路你却忽然说头晕,我们便休息了片刻。”妖王的谎言说得顺畅,滴水不漏地将小傻子骗了过去。
“颜渊。”小傻子也信了,认真地看着妖王,“我们先不回妖界,先去人间找玲珑。”
人间东街尽头的大宅子一如既往的冷清幽静。推开门进去,梧桐树上那只凤凰闻声轻蔑地看他们几眼,又毫不关心地转过头去梳理羽毛。
麻雀精撒着米喂着那些芦花母鸡,头也不抬地问着来客:“结束了吗?”
她一身的雪白丧服,脑后松松挽了一个人间已婚女子的发髻,髻边斜插一朵白花,分明就是守丧的样子。
今朝一愣,木讷讷地开了口:“玲珑……你知道了?”
如何能不知晓?天界要杀一只上古神兽的消息传的遍天遍地,只消出去转一圈,便能听到混迹在人群中的妖窃窃私语,只差没有说出迟桑的名字了。麻雀精亦不是笨人,前后一联系,便在心中猜了个大概,如今看着今朝亦是一身的素衣,苦苦维持了半天的倔强面容终于崩溃,再也强撑不起那微笑,一开口已是泣不成声:“他可曾说起我?”
“他最惦念的人就是你,托了我们来照顾你,玲珑,回妖界吧。”
哭得泪雨滂沱的人慢慢地止住了眼泪,再抬起头来时,脸上泪痕犹未干,却已是坚持的面容了:“我不回去。我在这里等他,便是千年万年,我也等下去。”
六十
玲珑不肯跟着回妖界,回去的时候便只有两个人齐肩走在路上。
今朝还惦念着要回天庭与崇恩、青耕和东王公辞别一声,被颜渊苦笑着拦了下来,说是到了如今就不要再讲那虚礼了,还是早早回去商量如何打听迟桑魂魄的下落为好。这话果然就打消了今朝回天庭的念头,一门心思就扑在了迟桑身上,急急往回赶。
天庭是冬季,人间却还是暮夏。回程的时候急急下了一场雨,穿林打叶的在竹林间淅淅沥沥,今朝本是走的急,这一场雨却忽然阻了她的步子,无端端地放慢了脚步,低低地唤了一声身旁的人:“颜渊。”
“嗯?”他十指在半空中一抓,指尖就夹了一片竹叶,转瞬间变作了一把青色的竹骨伞,笼在两人头上,挡住了细密斜飞的雨丝。
其实是想叹玲珑的执念的。妖不比人,人嘴里说的山盟海誓,再真挚也不过短短几十年,人死入轮回,红颜成枯骨,曾经许诺种种便烟消云散,谁还记得这一段誓言。可妖的寿命却长得很,打一个盹人间便已是沧海桑田,漫长到足够将誓言一字一字地铭记在心里直到融进血肉,于是这等待和执念就多了些绝望的意味。玲珑先前不过是人间屋檐下的一只小家雀,能修成人形已属不易,若潜心向道,修炼个几千年位列仙班也未可知,却偏生把一生都许给了一个死去的人,真真是生生世世。
可转念一想,她又何曾不是,比起玲珑来,这执念只怕更深,又有何立场来叹人家的事情呢。于是便抿了唇,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倒宁愿她不要等。”颜渊却仿佛明白她未出口的意思,忽然说道,“仙尚且如此,一个妖,千万年的等待和追逐下去,只怕怨气更甚,更易入魔。若我是迟桑,我宁愿她将自己忘了个干干净净转身就与别人欢好,也不愿看着她被怨气和恨意迷了心智转而成魔。”
今朝只觉得颜渊这番话玄而又玄,睁大了眼睛茫然地问:“你说什么?什么仙尚且如此?哪个仙入魔了?”
“随口说的罢了。”他偏头定定看了今朝半晌,方苦笑道,“反正入不入魔,于我皆无异。既是心爱的人,无论变成怎生模样,终究还是心里的人。”
“哦。”她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忽然吹过一阵风,吹偏了伞,那雨滴就打在了肩膀上,凉沁沁地润湿了肌肤。
后来几日,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寻找迟桑的魂魄。纵然生前是上古神兽,魂魄于四海八荒而言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再渺小不过的了。今朝放出了所有灵识,也未寻到一丝一毫,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寻找泊玉时的光景,日复一日的失望和等待,逼得人不得不放弃,可偏生要把这渺茫的希望紧攥在手里不肯放亦不甘愿放,到了最后,变成了天地间最大的一个笑话。
今朝只觉得心内焦躁,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仿佛就等着她失控的那一天好占了她的神智,她再笨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便只能苦苦捱住。实在忍不住时便去颜渊身旁,借着妖王的气势压制住心内的躁动。
这一日又去找颜渊。门口的钱来见了她,将一指竖在唇上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上前几步,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道:“王睡着了。仙子进去时将动静弄小点,别惊醒王。”顿了一顿,又说,“王这几日看着挺累的,小的看他是几天几夜没有合过眼,这回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言语中颇有责怪的意味,像是怨今朝不该让他家主人如此受累,倒是个护住的人。
“我明白。”今朝点了点头,施了个术法,将周遭圈出了一个结界,悄无声息地进院子看他。
彼时正是黄昏,妖王就在墙根下的一个椅子上坐着打瞌睡,大约本来是不准备入睡的,亦没有睡眠的姿势,只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支了额头浅寐。眉也皱着,刻出一道浅浅的折痕,十分困倦的样子。
今朝轻轻地走上前在颜渊身前蹲了,妖王警醒,有人靠近时早已醒了过来,探出是今朝的气息后,也不睁开眼睛,只眼睫颤了颤,笑嘻嘻地等着今朝对他做什么,倒像是十分期盼的样子。
“别在这睡,入夜以后凉。”小傻子哪里会懂妖王弯绕绕的心思,傻乎乎地要给他去拿棉被。
“回来。”他仍是闭着眼,手一伸,把今朝揽到膝上,优雅地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我是妖,妖怎么会受凉。”
“可你最近施法施的频繁了些,元气难免受损,风寒也容易入体。”
“原来你知道了啊。”颜渊这才睁开眼,可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碍事的,我是谁,我可是妖王。”这语气颇得意洋洋,倒有点像迟桑了。
其实又怎会不累,前些日子刚给扶疏输了妖气,尚未恢复到十成十,如今却又没日没夜地驱策着斑鸠四海八荒地寻找迟桑,斑鸠并非实体,不过是他用法术变幻出来的式神,变幻出一只并无大碍,可若是几百只,便是再强大的人也撑不住这样的消耗。于是困倦地在这椅上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中却是今朝入魔后的妖异样子,赤目黑发,鲜血淋漓的十指间抓了一颗不知道是谁的心,一脸漠然地正要捏碎。
这梦境太过真实,梦醒后竟是一身冷汗,湿了背上一大片,便再也睡不着了。
今朝还想说什么,被他一把搂到怀中,紧接着肩头就一沉,侧头一看,那人的下巴正抵着她的肩窝,困倦的一双星眸半开半阖,喃喃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喉中一哽,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今朝侧头去看地上的影子,两人正是挨着墙根拥在一起,地上的影子就是一个贴合的紧密无间的形状,说不出的美好。
正静谧间,忽然庭院里有羽翅扇动的声音,两人俱是睁眼看去,只见院中有一只斑鸠跌落在地,翅膀委在地上仿佛折了一般,仆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嘴里衔了纸卷,一双眼睛盯着颜渊看。
外边钱来听到了动静,往里探头看了一眼,看到斑鸠时愣了一愣,忽然狂喜地手舞足蹈起来:“王,有消息了!”
不等颜渊说什么,他兀自跑进来,取走了斑鸠嘴里衔着的纸卷,恭恭敬敬地呈到颜渊面前。
纸上不过短短几行字,说是檀陀地藏近日将要去地府济度地狱道众鬼,可下地府向他打听。
将这纸上的字复又看了几遍,颜渊这才折起纸张来,指尖朝地上的斑鸠一点,那鸟的形体便渐渐散了开去,化作一道白烟返还了颜渊身上。
今朝傻了眼,看着那化作白烟的斑鸠还未回神,却被颜渊握住了手:“今朝,有眉目了,我们下地府。”
不是第一次下地府了,一样白幡飘飘的铁围山,一样遍布彼岸花的奈何桥,只是奈何水中趟着的怨鬼却少了许多,耳中亦没有地狱中受苦的怨鬼的呼号,清净一片。虽是地府,却漫着清和平静的仙气。
颜渊一脸兴味:“不愧是地藏菩萨,好祥和的泽瑞。”
“地藏菩萨自是有这福泽的。”今朝与颜渊齐肩走着,一边说一边四处打量,大约是檀陀地藏的到来,所有鬼差皆忙着去伺候那一位了,一路行来竟没有看到半个鬼影。一直走到楚江王殿,亦是空空荡荡。
两人正疑惑间,忽听后方有人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声音慈悲,如空谷中的钟声,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一般清明了神智。那声音分明是低声而柔和,却又仿佛传遍了整个地府,念着一部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尔时南方大香云来,雨大香雨;大花云来,雨大花雨……”一卷念完,竟是悄然无声,半晌才有幡然醒悟的众鬼齐齐念道:“我佛慈悲。”
今朝和颜渊正要寻那声音的来源,忽听那声音又道:“既是今朝仙子与泊玉公子来访,何不现身一叙?”
两人对视一眼,循着那声音走去,不过寥寥几步,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山谷中,一身黑袍的楚江王带着部下,正屏气凝神听着中间那檀陀地藏讲佛。山谷下有千百饿鬼,俱是双手合十垂头低颂,檀陀地藏慈眉善目,正低了头将手中的莲花洒向众饿鬼,转过头来,竟是一副出家僧人的模样,头戴毗卢冠,一手持锡杖,一手持莲花,一双慈悲的眼看透了污浊恶世里种种苦难与求不得,分明全身是一层柔和的金光,却竟不能与他直视。
六十一(已修)
今朝不由自主地就双手合十,弯下腰去念了一声佛,抬起头时,慈眉善目的檀陀地藏一掌竖在胸前,叹了一声:“孽缘。”便再无其他言语。
倨傲的妖王却挑高了眉,不像是求人的样子,倒像是来讨债的:“菩萨,尔曾说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立下度尽六道中生死流转的众生的大愿,如今有人不甘死去,魂魄却落在不知何方,尔度是不度?”
慈悲的菩萨将锡杖点了点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六道五浊,无非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人、天诸道;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不知施主所说之人,是哪道,又是受了哪浊的烦恼而堕入轮回?施主但说无妨。”
“神兽迟桑。”颜渊也不废话,干脆利落地说了出来。
檀陀地藏微微的一沉吟,五指捏了一个算诀,方道:“施主且放宽心。迟桑勿需度,罪苦众生堕入地狱,泰半皆是沉沦五浊解脱不得,迟桑却无怨无恨,命中之劫前世已应,今生喜乐安好勿需挂念。”
“我只问你他魂魄落在何处,有了他魂魄归处,他今生我们自会照顾着。”妖王不耐烦听一堆佛理,蹙了眉催促。
檀陀地藏也不恼,依旧是一副从容慈悲的样子:“死前所念之处,便是死后魂魄归处。”
便连一旁始终沉默的楚江王都忍不住出言相讥:“当局者迷,不想你们却迷至如此地步!但凡形体所灭之人,灵魂多在生前不舍处流连徘徊,继而俯身于所恋之处的事物上,你们竟连这也想不到,真真是迷了心智!”
一语惊醒梦中人,行刑前去探望迟桑时他说的话在此刻一字一句清晰地被回忆了起来,说是死了以后,只愿附在院子里那棵她平日爱在底下打瞌睡的梧桐树上,日日守着她看着她,便也足矣。
一旦想到,便再也等不下去,今朝双目满溢着激动的神采,拉着颜渊就要走。却被檀陀地藏慢悠悠地喊住:“施主且慢。”
回过头去,菩萨一双怜悯众生的眼正看着她,双手合十叹道:“施主,所做之事皆有轮回,因果报应丝毫不爽,既做了便可放开心,切不可惦念着以往苦难,否则怨灵入体心魔成谶,纵是我佛广设方便也解脱不得。”
“什么?”今朝诧异地问,一脸茫然。
檀陀地藏不语,五指捏诀,片刻间手掌掌心浮起一方佛印,金光闪闪正气凌然。今朝还在纳闷间,身边的人动作极快地挡在她身前,广袖一扬将她罩在身后,似笑非笑道:“心魔还需心劫解,在下虽不才,却也自信有这资本护住她,四海八荒间食人恶鬼修罗无数,还望菩萨早去度化。我们便不打扰了。”
一时间僵持不下,楚江王只在一旁冷眼看,对峙了半晌,檀陀地藏掌中佛印金光散去,渐渐消弭无形,转过头去复又度着谷中瘦骨嶙峋的饿鬼,再不看他们一眼。
颜渊拉着今朝就走,相握的手颤抖着有些湿滑,像是无尽恐惧的样子。今朝也觉出不对来,反手握住颜渊:“颜渊,怎么了?你在怕什么?”
没人回答她,只有身后檀陀地藏的诵念声悠悠传来:“随所在处,若诸有情,爱乐别离,怨憎合会……随其所应,安置生天涅槃之道。”字句皆是佛理,像要度化人成佛,再不受这情爱之苦。
直到出了地府,满脸阴霾的妖王才松了口气,恶狠狠地转头看今朝:“傻子!他刚才那是要度你啊!如果我不挡着,你这小傻子就被佛印净化了个无情无欲,剃光了头发出家做尼姑去了!你是成佛了,那我怎么办?嗯?”口气凶残龇牙咧嘴,的确像是一匹恶狼。
差点儿被度化的小傻子还睁着一双眼呆呆地问:“他度我做什么呀?”
颜渊的表情有一瞬间僵在脸上,却很快又变成再自然不过的姿态,打哈哈道:“不知道。那老秃驴指不定是觉得你一个上仙和我这妖鬼混不成体统,好度了你重回天庭呢。”
知晓了迟桑魂魄的归处,回程便轻快了许多,小傻子掰着十个指头算:“颜渊,等我们找到迟桑的魂魄,就把他救回来,这样迟桑也不用怕化成人形的千百年间出什么意外,玲珑也不用等上千百年,这样挺好。”
颜渊也笑得轻快:“好啊。等会儿我们就把他救回来。”
于是小傻子兀自笑得更开心了,却不知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颜渊眼中的阴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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