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完,忽然正色说道:“今朝,我以前是你的坐骑,可我既化成了人身,就断没有让你骑在身上的道理,你还是好好练练腾云术,我可要逍遥快活去了!”说罢,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崇恩这才抬眼看了一眼迟桑离去的背影,复又低下头翻书,随口问:“今朝,我可以把他打回原形。”
今朝心里一凉,倏地抬起头来:“不要!”
“嗯?”崇恩眯起了眼。
“他是泊玉公子送我的,我要保护他。”初长成的女娃儿,稚气还未脱呢,就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地说要为了一个人保护另一个人,眼睛熠熠生辉,引得人发笑。
“随你。”崇恩想笑,嘴角却勾不起来,抛下书卷起身,一身尊贵紫衣的衣摆飘飘荡荡。
过了几日,东王公向罗华宫投了帖子要登门拜访,原来是来找崇恩商量妖族的事。
“小儿泊玉几日前传来了消息,说妖界正私下里忙着准备妖王出世的事宜,选了狼后腹中的小狼王做了妖王托身的肉体,等小狼王一出生,只怕就要大举进攻天界,夺走紫灵珠了。”
低头默默喝茶的今朝就抬起头盯着东王公,盼着他能再多说些泊玉的事,东王公却话题一转,叹起了徒子徒孙的种种不肖事迹。
崇恩看过来,眼里闪过了然,今朝就小心翼翼地掩去失望的神色,又低下头沉默。
又啰里啰嗦地抱怨几句,东王公便起身告辞。
崇恩说:“今朝,你都听到了吧?从今开始好好练术法,日后天界自然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是我的义女,战神东王公的徒弟,别丢了我们的颜面。”
今朝乖顺地应了,当夜回了小屋,不由自主就拿起了那面镜子,天上一日,人间已是一年,再看镜子里时,春初早被相思染成了残暑,疏星淡月下,泊玉正与陌生的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咦,这不是蒲牢和螭吻?”狂风又卷了进来,带落案上几张宣纸,迟桑盯着镜子说。
今朝唬了一跳,回头瞪了一眼神出鬼没的迟桑,问:“你认识他们?”
“啊。司乐的龙四子和司水的龙九子嘛,几万年前我们还玩在一处,后来我被长生大帝带回了九重天,他们去守着人间了。格老子的,怎么就让他们脱了泥胎?”银眸瞪得溜圆。
今朝默不作声地将镜子盖了,放在柜子里,和小时泊玉送的衣服放在一起,再阖上柜门,仿佛就是将泊玉的眉眼笑容,连同一段心事掩埋到了最幽深处。
“喂,你不看啦?”
“不看了。我要开始练术法了,也许以后泊玉会需要我的。”
“那倒也是。你这么普通平凡,再不练好术法,就一无是处了。”一边点头赞同,一边脱了衣服就往床上躺。
“噗通”一声,是谁被踢下了床?
“格老子的!”被踢下床的迟桑气呼呼自地上跳了起来,左耳一串金铃晃荡地厉害,瞪着眼睛问,“做什么?老子不过化了人身,你个没良心的就不要我了?”哀哀怨怨地问着,还拭了拭眼角。
今朝不由得笑起来:“父君给你收拾了另一间屋子,就在我隔壁。”
迟桑得意地扬眉:“这还差不多。”走到了门外,忽又探头进来,笑嘻嘻的样子,“今朝,如果晚上冷,就叫一声,老子立刻过来让你抱。”
今朝不搭理他,翻一个身面向墙壁睡了,碰了一鼻子灰的迟桑挠挠头:“真闷啊。”
几日前迟桑曾抓着头发抱怨:“这罗华宫真冷清。”,几日后罗华宫便来了两个稀客,一路寻到迟桑住处,在门边倚了嘲笑:“呦,这不是貔貅嘛,想不到化了人身,还得了个名字,废柴也终于出息了啊。”
“呦,这不是蒲牢和螭吻么,一个被雕在钟上,一个被塑成泥胎蹲在人间的屋脊上,乍一下脱了泥胎化作真身,你们那把老骨头怕也是散了吧?”迟桑不甘示弱。
三人互相瞪了许久,哈哈大笑起来:“兄弟,好久不见。”
迟桑问:“你们究竟是怎么脱了泥胎的?”
“蓬莱岛的泊玉公子,游历人间时给了我们仙丹,说是许我们七日的假,七日后就得回去泥胎了。”蒲牢一身斑斓的彩衣,一头乌发,连发尾处也点点泛出七彩色。
“你呢?化作了人身,打算怎样?”螭吻问。
“……不怎样。”迟桑踯躅半晌,闷闷说出一句,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很快转开话题,“那位泊玉公子,如今在做些什么?”
“泊玉公子?呦,看不出迟桑你倒有这种癖好。”蒲牢不客气地嘲讽他,脸上就露出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
“格老子的!老子可不是帮自己问,还不是那……那……”说了一半,支支吾吾地再说不下去。
“是帮今朝仙子问,可是?”蒲牢接口。
“咦,你们知道了?”迟桑张大了嘴巴。
“来的时候路过空桑峰,看到她在那练术法了。”又讥讽一笑,“如果真是代你那位今朝仙子问,我劝你还是别问了。这么平凡的一张脸,听说性子也不讨喜,拿什么和泊玉公子相配?”
话音未落,迟桑就捋着袖子跳将起来:“格老子的!今朝哪里不好了?蒲牢,就算你是老子的兄弟,再说这种话,老子照样让你吃拳头!”平日也经常嫌弃她一无是处,一点也不出彩,可真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却又是满心的不舒服,仿佛她的坏话,只能由他来说。
螭吻冷哼几声:“老四说得不错,我们俩和泊玉公子随行那几天,听他说起天庭众仙,连昆仑山西王母座下的素女都说到了,可就没听到今朝俩字,怕是老早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还在这边替你的今朝仙子打听,真是作孽呦。”
迟桑的拳头就紧握了起来,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老子看你们不顺眼!”说罢,长啸一声,立刻化作了原形,威风凛凛的神兽抖了抖身子,怒吼一声,地动山摇。
“哼,我们可不怕你!”龙四子和龙九子天生的傲气,哪里经得起如此挑衅,拍案而起,也化作了原形,龇牙咧嘴地与貔貅周旋。
咆哮怒吼震得罗华宫落了一地的桃花瓣,扬起烟尘滚滚。
躲在树后偷偷仰慕迟桑绝色容颜的天奴们就慌了神,鸡飞狗跳地乱作一团:“快,快去请帝君来!”
“姐姐,帝君昨日闭关了呀!”
“呀,这可如何是好!”跺脚急得团团转,“快去空桑峰,请今朝仙子回来!”
急冲冲赶来的天奴比划着,连话也说不清楚,拉了她就走,今朝一头雾水,赶到的时候就看到三只上古神兽纠缠在一起,毛发皆竖,怒目赤红,她抱了三千年的貔貅正被蒲牢咬住了胸腹,灰白色的毛被染得通红,螭吻在一旁环伺着虎视眈眈,自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吼叫声,忽然一跃而起,穷凶极恶地朝貔貅扑将过去。
六(已修)
万年前讨伐修罗道时,螭吻曾是天界一员大将,化出原形来,利爪撕裂过多少鲜血淋漓的胸膛,剖出过多少活蹦乱跳的人心,而今这双利爪,便直直地朝迟桑柔软的肚腹闪电般抓过去。
利爪带过一道疾风,忽然这生猛的气势生生地被掐断,定睛一看,是那平平无奇的今朝仙子,一手掐住蒲牢的脖颈,一手擒住他一只爪子,向来安静的眉目染上了些许怒意,喝道:“放肆!”此时方有了传言中盛宠无双的仙子的架势。
战至正浓,杀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半分,螭吻扬起另一只爪子,迅雷疾风般朝今朝挥过去,挨上这一爪,不死也要毁去半生修行,她一手捉着蒲牢,一手擒着自己的爪子,若要躲开,就要松了手,一旦松了手,便是她身后被蒲牢咬住的迟桑要捱上这一下,电光石火间,螭吻瞧见这面目平淡的无趣仙子不躲不闪,咬牙生生捱下了他一爪,闷哼一声,趁着他发愣间隙,抬腿朝他肚腹踢去。
一声巨响,螭吻应声倒地,这片刻里今朝手里结印,祭出了法器,瞬时虚南灯的光芒大炽,灼灼直冲云霄,光华灿灿映亮了半边天,她口中默念咒语,灯花煌煌,光芒映在螭吻身上,腾出了朵朵幽蓝火焰,如同烈焰舐身,竟慢慢地自皮肤上蔓出烈纹,灼了起来。
蒲牢见状,咆哮声震地整个殿宇皆微微颤动,螭吻却已被收入灯内,虚南灯似是感应到血肉气味,躁动起来,光芒幻化成骇人赤红,一如嗜血凶器。
“今朝。”喧嚣间淡淡的一声唤,是闭关的崇恩圣帝被神兽的嘶吼声扰了清修,不得已出了关来收拾这烂摊子,冷眸微闪,手掌微动,打斗间的神兽和人就被定住了身形,皆顺伏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崇恩手掌结印,缓缓自虚南灯内放出螭吻,方一落地,便化作了伤痕累累的人形,蒲牢与迟桑也化作了人身,躺在地上喘气。
早有别的神仙听闻了罗华宫中的动静,赶来看热闹,这时似真似假地说一句:“仙子且慢,手下留情!”这一场闹剧就算落了幕。
一身清逸孤高的崇恩圣帝解了定身术,淡漠地立在一旁,瞥过血流如注的今朝,波澜不惊地说:“受了伤就去上药,别给人看见了,丢了罗华宫的脸面。”一转身,便腾了云离去。
太平了许久的天庭又多了一件谈资,众仙闲来无事时闲磕牙,说起昨日蒲牢、螭吻、迟桑和今朝的那场大战,唏嘘不已。
“听说除了蒲牢,其余三个都受了不小的伤,今朝仙子捱了螭吻一爪子,怕是要休养好一阵子了。”
“可不是,听说老龙王为了那两个不肖子,在罗华宫前跪了三天三夜,又托了天帝去向崇恩圣帝求情,这才得以保全蒲牢与螭吻的仙根,只是罚去闭门思过。”
“这今朝仙子算是扬眉吐气了。昔日只看她被人欺负,没料到人家已长大了,今朝就是今朝,终究是天帝盛宠的。”
话说得没错,这一战,仿佛是告诉了天庭,今朝不是以前那个今朝了。消息一传开,病床前来探望的人就络绎不绝,小时嘲笑、讥讽、欺负过她的师兄师姐们提了礼盒,讪讪地摸一摸鼻子,说:“今朝,小时候是小孩子心性,过去的事就别放在心上了。”
今朝也不趾高气昂,依旧是安安静静地点一点头:“嗯。”就足够让师兄师姐们面带喜色地离去了。
到了夜里,周围没了喧哗人声,一片寂寥,此刻疼痛就显得愈发张狂,伤口上包扎的白布浸红了一条又一条,痛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放轻放慢。
腰上缠着布条的迟桑才休息了一天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一跳跳到今朝床前,瞪了一双冒火的银眸,破口大骂:“格老子的!你脑袋他奶奶的被门夹了?螭吻那一爪,怎么不知道避开?你当老子躲不过去?”
骂骂咧咧地拆了今朝的绷带,看见狰狞爪痕时又开骂:“螭吻那小子,真想把我往死里打?”
骂归骂,手下的动作却放轻到了极限,笨拙中带着一点颤抖。
今朝腼腆而安静地笑,她没有天资,她愚蠢傻笨,想不到保全两个人的周全法子,她有的不过是一个倔强的性子,如果失去一只手臂,还有一条命,泊玉送她的东西,她都要好好保护着,所想所做的,不过都是因为泊玉。
痛得冷汗涔涔,实在挨不住时,今朝央着迟桑拿出那面镜子来。
迟桑先瞪圆了眼睛朝镜子里看,“咦”了一声,撇嘴道:“无趣。”顺手把镜子扔给今朝,镜子里的泊玉正伏案疾书,举手投足间皆是动人姿容,镜子里的人维持着一个姿势笔走游龙,镜外的人就也维持着一个姿势痴痴地看。
“喂,今朝,今天要不要抱着老子睡?”迟桑又凑过来,笑嘻嘻地扬起嘴角,“老子化作原形让你抱哦。”语带诱惑,还抛了一个媚眼过来。
“好。”今朝点头。
“哎?”这下换做迟桑不知所措了,呆了片刻,茫然地化作了原形,摇头摆尾地往床上一摊,朝天露出一个肚皮,一副无限委屈的样子。
今朝笨手笨脚地翻过神兽的身子,受伤的手臂搭在迟桑柔软的毛发上,另一只手持着镜子盯着泊玉看,终究是捱不了困,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镜子自放松的手里掉下来,刚掉到迟桑眼前,迟桑一双溜圆的眼瞪着镜子里风姿无双的泊玉看了许久,渐渐地果然觉得他的一颦一笑仿佛染了毒,引得人情不自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迟桑也恋上泊玉了。想到这里,瑞兽心里一阵恶寒,恶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喷走镜子,动静引得熟睡的女娃儿咕哝了一声,动了一动,又沉沉睡去。
伤好没多久,迟桑就大摇大摆地去看那两个闭门思过的兄弟,路上顺道去酒仙处抢了新酿的一壶酒,有天奴躲在树后窃窃私语:“听说他就是迟桑啊,那个傻乎乎的今朝仙子力敌蒲牢和螭吻救下的迟桑……”
脚下一顿,耳尖又脾气火爆的神兽凶巴巴地揪出树后躲藏着的人影,揪起两道眉:“格老子的!你说谁傻乎乎?你说今朝仙子傻乎乎?”
瑟瑟发抖的天奴跪在地上,话也说不全。
迟桑这才满意地松开天奴的领子,扬长而去。人未至声先到,趾高气昂地嘲笑:“哈哈哈,你们也有今日!喂,螭吻,你那一爪还真想杀了老子不成?”
缠满绷带的螭吻苦笑:“那不是一时兴起,忘了收敛嘛。而且我也受了教训。”
蒲牢拿过迟桑带来的酒,在两盅小小的夜光杯里倒了,向螭吻一举:“你有伤在身,就别眼馋了。”
酒入肠,话也多了起来,蒲牢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清醒,笑道:“迟桑,我现在知道你为何要为了她和我们打了,你那今朝仙子,虽然平凡,倒的确有可取之处。”
“是吧?”迟桑就得意地抬起下巴,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惜人家心心念念的是那位泊玉公子。”螭吻凉凉地加上一句。
迟桑的脑袋从左边偏到右边:“咦,这有什么可惜的?”
蒲牢与螭吻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今朝这一身伤,说轻不轻,五重天的九太岁青耕派了天奴送来昆仑山顶千年雪莲熬成的灵药,是给奄奄一息的人用来吊那最后一口气的,用在今朝身上,再重的伤也就在易逝流光中悄无声息地愈合了。
再过了几日,蒲牢和螭吻伤愈了,重又返人间,回到泥胎里,或坐或卧,一个姿势静默万年;迟桑依旧在天庭招摇,今日捞了天帝悬圃里的那条锦鲤烤了吃,明日摘了西王母最爱的菡萏叶,气得万年波澜不惊的崇恩圣帝都皱了眉,恼怒地圈个结界把迟桑关在里面,今朝去看他时,他就委屈地在里头唤一声:“今朝啊。”好不容易放了出来,如疾风一般掠到今朝身边,深情款款地说:“今朝,我喜欢你。”
今朝也笑一笑:“我也喜欢你。”转个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