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有新上天庭的天奴不知规矩,一路打闹嬉笑而来,娇笑声如银铃一般细碎地洒了一地,到了玉清宫前,却突兀地戛然而止,如同被人半路掐住了颈子,一阵难受的沉默。
今朝也无抬头,只是听到天奴惊慌匆促的脚步声匆匆离去,唇边不由得浮上了三分嘲笑,一张素净的面上俱是讥色。
自那日仙妖大战后,或者该说是妖王一人力敌天界更为准确,总之那一役,令今朝仙子的名声一夜之间如瘟疫一般令人谈之色变。今朝早已不是今朝,蓬莱岛上东王公办的学堂内,老神仙对台下小仙提起今朝时,一脸鄙夷轻视,说是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妖界的异类堕入魔道,真真是天界的奇耻大辱,天庭可没有这种伤风败俗的仙子。可嗤之以鼻的同时,眼神中又不由得带了惊惧。但凡参与了那场大战的人,哪怕只是一个摇旗呐喊的小兵,谁都忘不了魔者破了屠苏阵后出来的那副景象,一刹那间鲜血淋漓步步浴血,修罗血池也不过如此,即便是逃生后,入夜时总会想起堕仙后魔者那双鲜红的赤瞳,于是便夜夜噩梦。想到这里,方才还神气活现的老神仙也无端打了个寒颤,于是脸容就定格成了那副轻视兼之惊恐的表情,是一脸滑稽的难堪。
因着这个原因,自今朝又上天庭后,众仙皆躲闪不及,惟恐与她沾染上半点关系,昔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光上仙,如今却只沦落到了蒲柳一般的身价。
可她也只能这么跪着,崇恩临走前那番暗示性的话语,于她来说,恰如在溺水中抓到的一根浮木,除了紧紧抓住,别无他法。
于是便这么跪了三日,不吃不喝不动,茫茫然中有时竟会忘了究竟身处何方,只能靠一遍遍回想过去来消磨时光。一路想来,仿佛又将当初两人间的种种重又经历一遍,彼时觉得平淡如水的感情,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汹涌澎湃,一个笑靥一句轻语都来势汹汹,如刀一般逼着胸口生生地疼。
也不知是第一百遍抑或一千遍回想,终于有人将手在她肩上一搭,轻轻唤了一声“今朝”,她的肩不可抑制地颤了一颤,又沉默了几许,终于迟缓地转头看向来人:“青耕。”
九太岁一身青衣与身后金碧辉煌的黄金宫殿衬出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开口,还是那一种疏懒的调子:“今朝,你当你在这边跪了三日,天帝就会出来告知你颜渊的魂魄归处?”
恼羞成怒颜面尽失的天帝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再原谅今朝,捶胸顿足地后悔着当初养了一只白眼狼,能睁一眼闭一眼容忍她继续活在这四海八荒内已是极限,可目睹她几日跪在宫前,只转一个身,权当没听见。
“他不会告诉你的,”九太岁冷静地阐述一个事实,“都说这天底下父子连心,你与颜渊再深的感情也比不过血缘的亲厚,儿子如何,做父亲的总能感应到些许,你——”
再一回头,方才还跪在地上的仙子早已急促地站了起来,却因膝头的酸麻一个踉跄,半日起不了身,看得一旁的青耕眉头一颤,刚欲伸手去扶,性格倔强的仙子一咬牙竟站了起来,蹒跚着驾云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九太岁,望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无奈地笑:“傻子。”
蓬莱岛上的天奴却与天庭中不同,见了忽然冲破结界猛然出现的今朝,既不惊又不惧,袅娜娉婷地行了一个福礼,抬头时嫣然一笑:“仙子,奴婢恭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一路行去,亭台楼阁,青石流水,皆与曾经的景致一般,无丝毫改变,那千里杏林的杏花依然开得灼灼烈烈,粉白绯红,将清晨的光景凭空添了暮色时的绚丽,可景仍在,人事已非,不过只让有心人触景生情罢了。
蓬莱岛帝君的府邸已近在眼前,一颗心忐忑着跳个不停,膝头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在台阶前跪下,开口时声音已然哽咽:“师父。”
铆钉朱漆的大门缓缓启开,许久未见的东王公仙风道骨,昔日杀戮的戾气荡然无存,一双眼清明素净,仿佛就要跳脱于六界万物之外,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一张脸上俱是慈悲:“今朝,你可是想知颜渊的下落?”
“是。”她深深地俯下身去。
“回去看看吧,他生时与你情深不渝,人间至情除去父母儿女等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便是你与他。他又是为你而死,因而他死后,不外乎会去与自己纠葛最深的栖身处,擦净你的眼睛,回去看看罢。”
“回去?师父——”悟性不高的仙子正要启唇问个清楚,门却已徐徐地阖了起来,东王公那一身黑衫早已消失不见。
去了天庭三日,却只得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只觉得失落得无以复加。偏生这一日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丝交织如烟,在廊下随着风洒成了一片雾,于是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从前的雨天,那人就爱抱着自己坐在书房的廊下,一夜听雨到清晨,她总是捱不住困意,不多时便倚着他的胸膛昏昏欲睡,朦胧中勉强提起精神,只觉得在一片雨水沁凉中,身后那个怀抱温暖得笼起了一方天地,一扭头,落进他那双流金溢彩的眼里,璀璨得如同星辰。
这么想着,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房,等回神时,已然坐在了茜纱窗下那张梨花木椅上,恰有窗外的雨滴斜洒进来,滴在面上,沿着脸颊流过,冰凉冰凉。
唇角勾起三分,今朝苦笑了一下,眼光落在了对面那巨大的书架上,窗外天色愈显阴沉,微光照在垒满书册的书架上,映出了重重叠叠不规则的阴影,她的眼神只在厚重的书上掠了几掠,刚要移开目光,却见书架角落浓重的黑影处一道什么东西的身形动了几动,伴随着轻微的窸窣声,在四下俱寂的室内显得尤其清晰。
“谁?”她倏地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并没有人回应她,那道身形极快地躲到了书架后面,只有一串动物的软足踏在地面上的极细微的足音,如水面上的涟漪,在空气中荡漾开去,又很快消逝不见。
今朝默不作声,自椅上站起,悄无声息地欲绕到书架后一探究竟,那后面却平空响起了一声咆哮,低低地在动物的喉中翻滚着,带着警告的意味,不欲让人靠近。
她被吓了一跳,迈步的动作堪堪僵住,眼光所及处,竟有一双幽绿的兽类眼睛在黑暗深处安静地盯着她,一眨也不眨。
窗外的天色已然被泼了墨,恰有夜风吹过,将那遮月的乌云吹散了大半,月光便丝丝缕缕射进窗棂,堪堪照出了书房内一个模糊的全景。
书架后的兽明显地怔了一怔,大约是不曾想到会有月光,匆忙地将大半个身子往深处一藏,却还是有那么一瞬被月光照了个大亮。
借着月光看得清清楚楚的今朝有那么一刻钟发不出一点声音,面容表情俱定格在惊鸿一瞥的那一刻,脑中一遍遍回想的,只有月光下通体雪白的那头狼,还有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颜……渊?”她发出因哽咽而粗嘎不堪的声音,满怀喜悦地出声询问。
那狼转身一跃欲逃,漂亮的身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矫健无比。
“颜渊!”今朝又唤了一声,颤抖的尾音无端地平添了一丝凄凉,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凄厉。
白狼略顿了一顿,可也不过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今朝朝着它消失的地方跨前一步,脚步还是虚的,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般漫不着际,虚幻得如同梦境,可她知这不是梦,眼光落处,书架角落处正静静躺着两根雪白的狼毫。
“哈?颜渊变作了一头狼?”暗陌的大嗓门惊得四座的茶杯都颤了一下。
“做什么这么一惊一乍的?他本是托了狼身才出的世,变回狼倒也合常理。”川絮横了暗陌一眼,优雅地吹去茶上的浮沫。
“放屁!老子以为他死了,还黯然神伤了那么几天,他要是没死,变成狼躲着我们,也着实不厚道了点!”
“暗陌,要是你失了元丹,重又变回了一头虎,你愿意让你爱的人看到那副模样吗?”沙棠眯起眼,上下打量着虎王。
“本王自然……”原先扬眉挺胸的虎王正要夸下海口,反应过来一愣,嗫喏了几许,没骨气地沉默了。
“所以,我倒是觉得颜渊可能真没死,他本是上仙啊,失了妖的元丹,还有仙的仙根在,所以虽然化不了人形,可好歹是活下来了。”沙棠若有所思,一把折扇摇得潇洒无比。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今朝不做声,自清醒后就死气沉沉的一双眼却终于有了神采,唇抿成了坚毅的一条线,就像素日以来那个固执倔强的模样。
沙棠几个对视一眼,似是明了今朝心中所想,又鼓励道:“他既不愿现身于人前,又不愿就此离去,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所挂念,今朝,你再等等,说不定哪天他就愿意出来了。”
因着这一句话,她又开始等,闲时静下心想一想,似乎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便一直在等,等他注意到这个没有存在感的自己,等他对她动心,等他轮回转世,等他忆起过往种种云烟。他们的时光太漫长,漫长到足够她在岁月的褶皱中等待直到沧海桑田。
要寻一只行踪不定的狼,偌大一个妖王府更显得有些广袤,今朝想不出好办法,只能日日在书房内守株待兔,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屋外的一声虫鸣,窗纸上竹影的一个摇曳,都能令她在熟睡中惊醒,满怀喜悦地张开双眼,轻声问:“颜渊?”
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仔细听一听,那疑似动物足音的声响其实不过是屋外的尖锐风声,原来这间房内,除了她一个,什么都没有。
暗夜风声呼啸,她不曾踏出书房半步,在幽暗室内等得久了,能感受到时间的缓慢流逝。她昏昏欲睡地趴在案台上,手指一一抚过颜渊曾经看过的书籍,半梦半醒间脸上一阵带着粗糙的湿热,像是某种兽类的呼吸。她脑中一个激灵,倏地睁开眼睛,急急用手去抓:“颜渊!”
正在舔她脸的白狼吓了一跳,瞳孔猛的收缩,动作敏捷地往后躲避开去,任凭今朝的手抓了个空。
一时间,室内沉寂,只有她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声轻轻响起,那狼跳开了一段安全的距离,侧着头安静地看着她。她却也无语,分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白狼见状,甩甩尾巴优雅地转身,又是一副要离去的样子,窗外却雷声大作,噼里啪啦地下起了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劈空里一道惊雷,正照亮了黑暗中苦苦等待的仙子泪雨滂沱的一张脸。
白狼略略吃惊,动作便停滞了一瞬,也就这一瞬,今朝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扑向白狼,揪住了便再也不肯放,一张脸埋在狼身浓密柔软的狼毫里崩溃地呜咽出声。
白狼呆了一呆,僵住的身子慢慢地放松下来,一双眼里俱是温柔,侧过头去亲昵地蹭了蹭犹伏在它身上痛苦不已的仙子,方才还大放悲声的今朝便奇迹般地止住了眼泪,略有些羞赧地用袖子擦了擦那被她的眼泪沾湿的狼毫,小声地询问:“是颜渊吗?”
白狼犹豫地眨了眨眼睛,终于自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算是应答的短促悲鸣,在夜里显得有些哀伤与凄凉。
得到了回应的今朝笑得露出了两颗虎牙,笑弯了一双眼睛,抱着巨大的白狼轻声呢喃:“颜渊,留下来罢。”
白狼没有回应,只是乖顺地伏下了身子,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了,皎洁的月光下,照亮了一人一狼相依偎的身影,一如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七十二(番外)
人间东街那处闹鬼的古宅近日住进了一个容貌清秀的小姑娘,脚边跟着一只形貌古怪的兽,有好事的长舌妇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上前拉家常,嘴里说些邻里间鸡毛绿豆大的琐事,眼睛却不住觑着姑娘脚边那只兽,憋了几憋,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姑娘,你这狗长得倒是挺……挺好看的,就是从来没看到过有狗长成这副模样的,究竟是个什么稀奇东西?”
玲珑微微一笑,弯腰抱起貔貅,笑道:“这是家父自波斯带来的稀奇狗,不都说这屋子闹鬼么,这狗就是专门镇邪的。”她怀里的上古神兽为自己被说成是一只凡间的狗而抗议地咆哮了几声,朝那长舌妇翻翻眼睛,一个转身便趴在玲珑怀里闭目养起神来,再不搭理人。
妇人看得啧啧称奇,却听玲珑又说道:“这无甚好奇怪的,真正的怪事还在后头呢。”
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在东宅的边上,竟悄无声息地又起了一幢宅子,一色的水磨石墙,一色的锃亮绿瓦,院里一口古井一畦菜地,种了些平常百姓家种的花,串串红、喇叭花、凤仙花,热热闹闹地挤在一簇舒展着枝叶,煞是好看。
有镇上的农妇在某日清晨打这幢宅子门前经过,恰逢院子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一身素衣的女主人正端着一盆水往门外洒,瞧见农妇,普通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农妇正要回一个笑,一转眼瞥见女主人身后,赫然昂首挺胸立着一匹巨大的白狼,正静静地盯着她看。
“啊呀”一声尖叫,农妇丢了锄头落了箩筐,一路哭爹喊娘连滚带爬而去,从此镇上的人们再不敢打这东街过,远远的就绕行了半里路。
玲珑就抱着迟桑对今朝说:“今朝啊,你就这么把颜渊带在身边吗?他现在可是狼身啊!镇里的人正议论着你呢。”
今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几万年的非议和轻视都忍下来了,这才算是个什么呢。
今朝有时也要去集市上置办些东西,白狼便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一双湿润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像是要跟出去的样子。
今朝犹豫了半晌,蹲下身来好声好气地安抚:“颜渊,你乖乖在家等我,我马上回来,带你出去会吓坏别人的。”白狼呜呜地叫了几声,赌气一般地撇过头去,今朝想了又想,终是狠了狠心撇下它,头也不回地跨门出去。
一路走得风驰电掣,无心欣赏路旁的风景与繁华的市井,只记挂着家里那个谁,等到终于买齐东西赶回家时,远远地便瞧见白狼正可怜兮兮地趴在门槛上,下巴垫在前爪上,尖尖的耳朵警惕地竖着,一瞧见今朝,立刻自地上起来,慢吞吞地缓步迎上来。
蹲在墙头抱着貔貅看得津津有味的麻雀精就开始说风凉话:“啧啧,今朝,颜渊对你可不亲热啊,这要是我家迟桑,早就摇头摆尾迎上来了,哪像颜渊这么冷淡,啧啧……”
今朝正要开口为颜渊辩护,一转头,扑面而来一股疾风,眼前只闪过一道白影,还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