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朝身边,深情款款地说:“今朝,我喜欢你。”
今朝也笑一笑:“我也喜欢你。”转个头,又去做自己的事。
迟桑就垮下脸来:“今朝,你一点也不可爱。”
天庭的日子其实很清闲,今朝忙时练术法,闲下来就抚着镜背缠枝莲花的古朴花纹,却始终不曾把镜子翻过来,那张容颜,渐渐地也就平淡了模糊了。
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把思念熬煎成一碗汤,黄连二两,甘草三钱,雪水四分,五六千年弹指间韶华虚度,梦里七八闲愁最苦,剩余二三,氤氲着水汽,徒惹斜阳暮色里杜鹃声声啼。
七(已修)
过了海外,云海舒卷蒸腾处有仙山,连绵起伏至九重天上,便是天庭。不似人间那样亲亲热热你来我往,逢年过节便走亲访友,陈芝麻烂谷子似的小事也翻来覆去嚼半天,但凡天庭的神仙,泰半都有些傲气,守着各自的山头,万年不理凡尘,跳脱物外。
也就三千年一次的蟠桃会上,众仙才齐聚一堂热闹些,再要说起别的宴会,大概就只有近日沸沸扬扬的瑶姬出嫁的喜事了吧。
瑶姬出嫁的喜帖撒了个遍天遍地,用金粉描了字,殷红的朱色满是喜气,由天奴双手奉了,恭恭敬敬地一路捧到罗华宫里。
“咦,瑶姬?哦呀,那个瑶姬?老子记得她!”迟桑凑上来看喜帖上的两行小篆,惊呼一声,又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老子记得她那时天天带着食盒来看帝君哪,那叫一个痴情呀,格老子的,怎么过了这么些年,就嫁别人了?”
迟桑这么一说,今朝也想起了那个满心痴恋的瑶姬,收敛了锋芒洗手做羹汤,横公鱼、桃花糕,一样接着一样往罗华宫里送,最终却笑里带泪醉倒在罗华宫里。那以后便没了她的消息,不想隔了这么久的时日,她的请帖却送到了罗华宫里。
“嫁的是东方鬼帝神荼,倒也是不错。”今朝点头。
“今朝,咱们去吧。”迟桑笑眯眯地央着,想起宴席上那山珍海味,蜿蜒出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今朝,这样也好,你与迟桑代我去罢。”不喜热闹的崇恩瞥都不瞥一眼喜帖,淡淡地说。
东方鬼帝好大的手笔和派头,罗浮山上挂满了红灯笼,一场喜宴开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连阶位最卑末的土地公也收到了一份喜帖,乐得翘起一把白苍苍的胡子。
乐呵呵的新郎官满脸喜色,站在前厅迎接客人,络绎不绝的熙熙攘攘中,自不远处走来一袭月白长衫,“这是……”新郎官揉了揉眼,面色一整,立刻急赶上前几步,朝来人拱手,“泊玉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哪。”
泊玉微微一笑:“东方鬼帝不必多礼,这是父君嘱泊玉带来的贺礼,还请笑纳。”
神荼连忙唤小厮接了,亲自将泊玉引到了席位上,一转头前厅那边又来了两人,身形娇小的那人着了一袭黑衣,旁边那大摇大摆的一头耀眼银发,还不住地东张西望。
新郎官的嘴就咧到了耳根子:“神荼真是好大的面子,不仅泊玉公子光临敝舍,连今朝仙子也来了,真是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哪。”
举着酒杯的手一顿,泊玉不由自主就顺着神荼的视线看过去,印象中只有那小女孩的一身黑衣黑裤,脸容却是怎么也记不住了。
来客走近了,周遭的窃窃私语就多了起来。有刚从十殿阎罗处调上来的小仙,对天庭众仙不甚熟悉,兴奋地与旁人咬耳朵:“上仙,这今朝仙子……”
“哦,今朝仙子啊……”上仙偏着头想了半天,如果说起九太岁青耕,人人都要叹一声跋扈;说起新娘子瑶姬,就要摇头晃脑赞一句绝色无双;只有这今朝仙子,虽是盛宠,却淡漠地没有存在感,往席上一坐,不声不响,渐渐地就被忽视了,上仙斟酌了半日,方说,“这今朝仙子啊,安静,对,很安静的一个人。”
传奇小说看多了的小仙显然有些失望,又问:“那她旁边那个长得那么漂亮的男子……”
“哦,那是迟桑,今朝仙子的坐骑,除了白泽以外第一个自己化成人身的神兽,招摇乖张,崇恩圣帝都头疼的性子……”说起迟桑,话就多了起来。
再下去的私语,泊玉就没有听了,只是默默地看着走到近处的今朝,已是人间十七岁姑娘的模样,眉眼长了开来,这样貌要放在人间,也算是清秀,可在天庭,却是普通得紧了,天奴都比她长得好看。即使是这样的样貌,与记忆里的小女孩也没有一丝重叠,引不起他一点怀念,真真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了。他教了三千年的孩子,原来长大后,却是这么不出众的一个人。
她一径低着头走,她旁边的迟桑倒是瞪圆了眼睛,兴味盎然地东瞧瞧西看看,眼光掠到自己这一桌上,这迟桑就立住了脚张大了嘴,十足一个傻乎乎的呆子。泊玉不由得笑起来,这迟桑虽化作了原形,可性子却倒和还是一只兽的时候一样憨。憨厚的呆子大概反应过来了,马上闭紧了嘴吸溜了一下口水,用手肘撞撞身边的今朝,附耳说了些什么。
泊玉马上低下头喝茶,视线刚好错过的那一瞬,他只看到了今朝诧异着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中掺杂着的含义,却是不想去看亦无兴趣去看了。
茶是好茶,虽不及蓬莱岛的一线碧香,细细闻了,苦涩中倒也带了清香,茶烟袅袅,一直到扑在杯壁上的热气凝成了细小的水珠,那道逡巡在自己身上很久的视线,才渐渐地收了回去。
婚礼还未开始,先有罗浮山的舞女舞了起来,细软的腰肢款摆着,如丝的媚眼轻抛着,顾盼流转间羞涩一笑,直把人的魂儿也勾去。
泊玉静静坐着,来自今朝处那道视线隔着舞女的轻薄纱衣,仍是灼灼地将他望着,丝毫也不错眼,仿佛一眼就要将他铭刻到心里去。并不是没有受过这种视线,在人间游历时,偶尔逛过青楼楚馆勾栏院,里面的女子便是这么痴痴地将他看着,或大胆,或羞涩,或仰慕,明眸善睐,烟波流转。只是面前今朝的这一道视线,说不清道不明,像是在心里扎了一点针刺,慢慢地洇出一点小血珠,让人无端想起南国的红豆。
泊玉便再也坐不住了,向主人家道了一声扰,起身离开了闹哄哄的宴席。东方鬼帝统领的罗浮山,果然名不虚传,山间阴风阵阵,终日缭绕着黑烟,怪石嶙峋,峥嵘错落,慢腾腾地走了一圈,倒也别有一种情致。
正走到拐角处那颇似白胡子月老的怪石前,细碎的话语声顺着南风飘进了耳里,泊玉本无意窃听别人话语,刚想走,怪石后却飘出了一角衣衫,是艳红的嫁衣,用金线细细勾勒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原来是神荼的新嫁娘。
泊玉心里一惊,不由自主停住了脚,不知这新嫁娘在婚宴前出来见什么人,若行的是私奔的打算,他是否要去通知神荼,正盘算着,新嫁娘开口了,清清冷冷的声音。
“今朝,他还好吗?”
“很好。”
“呵,原来以为自己此生非他不嫁,心心念念的满世界都是他,却原来这样浓重的情感,最后还是淡了。”轻轻地叹息一声,怅然的余韵,又说,“神荼很好,人虽然不出众又老实,可对我是极好的。也只有他忍得下我这坏脾气了,纵使是无理取闹,也温柔地端了一张笑脸哄着,这些,自崇恩身上是得不到的。嫁给神荼,我很甘愿。”
今朝不知如何开口,她与瑶姬不过几面之缘,并未到这样推心置腹的地步,只能默然。
“你呢?还如此执着么?”
今朝悚然后退一步,脸孔火辣辣地烫了起来,是心事被人道破后的恼怒和无措。
“你与我是一样的,所以我才对你说了这些话。”瑶姬淡淡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却意味深长,一个转身,飘荡的红嫁衣胜过了天边一抹残霞。
泊玉听到谈话结束,马上提脚就走,却还是被叫住了:“公子。”明明是极其平淡的一声唤,一点语调波动也无,泊玉却还是听出了里面苦苦压抑的情感。
只能转过头,若无其事地一笑:“今朝,你长大了。”
“公子,我……”今朝想说些什么。
“你快进去吧,喜宴要开始了。”泊玉打断了她的话头,心里隐隐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却不想让她说出口。
不是没有想过她的,在人间游历时,曾经碰巧撞上过几次集会,街边摆了挨挨挤挤的一溜小摊,在摊位前驻足一会儿,热情的老板娘便招呼开来:“呦,这位公子,买一些小玩意儿去哄哄家里那位吧,咱这可都是新奇的货儿,看公子一表人才,就便宜你几文钱,怎么样?”舌灿莲花,拉着泊玉的袖子不让走。
泊玉只能蹲下来,想起蓬莱岛上那个又闷又倔的女娃儿,就挑了一些小玩意儿,草编的蚱蜢,泥糊的风箱,涂了油彩的木偶人,都是能讨小孩子欢喜的,拉拉杂杂地买了一堆,捧回家后就哑然失笑,这是要给谁呢?千百年过去,只怕她早就忘了自己。
曾经也路过乡野村庄,路边一只小白狗睁着湿润润的眼睛,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竟会鬼使神差地想起天庭里那个小女娃儿,都是同样的安静和懦弱。
可这些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忙着呢,忙着游历人间山川大河,忙着打探妖界的消息,一双眼看过多少娇羞无限的画眉彩衣,小小的今朝,转瞬间就被遗忘到了蒙尘的角落。
回过神来,眼前的女娃儿长成了姑娘,仰头巴巴地看着自己,倔强地开了口:“公、公子,我做了一些蜜饯,公子要么?”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流利。
“好啊。”泊玉漫不经心地应了,低头接过来,再抬起头时,今朝已经跑远了。小小一个绣囊,伸手摸进去,原来还是杏肉干,尝了尝,与记忆中的味道重叠在了一起,这场景,倒与三千年前他离岛那次,奇异地相似了。
八
蓬莱岛上,刚好是三月三的季节,烟雨濛濛的杏林中,辟了一个孤院,篱笆墙头,茅屋竹舍,疏烟淡日的细雨院落不像是九重天外的仙岛,倒像是人间的乡野阡陌,便是泊玉所憩的地方。
东王公时不时登门,状似不经意地对泊玉说起罗华宫中的今朝仙子千年来没别的爱好,只嗜一样蜜饯,便是杏肉干;又有意无意地说起今朝仙子外貌虽不出众,但性子是极敦厚的,说着说着,不由得脱口而出“娶妻应娶德”,一张老脸立刻尴尬地红了半边,不敢看儿子的脸色,含糊几句落荒而逃。
娶妻娶德,这话泊玉在人间听过,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苦口婆心地规劝自己的不肖子孙:“娶妻娶德。”峨冠博带的纨绔笑着点头,一转身,青楼里的姑娘倚着窗边,绝色容颜上朱粉轻匀,柳腰身扭着,轻罗纱舞着,纨绔就早把劝诫抛之脑后,吵着闹着要娶她回家,闹了一个满城风雨。
泊玉虽不是人间的纨绔,曾经战功赫赫金戈铁骑的东王公却已是人间的父母了,所盼所愿,不过是求儿孙一个圆满,恰好万年下来,就只有今朝一个徒弟入得了眼,闷是闷了些,做人媳妇却是不错的,便有意无意地试探着,把今朝的一些琐事在泊玉耳边絮絮说着,叫人哭笑不得,却不知泊玉心里,哪里容得下一个黯淡的剪影。
新绿还未长成茸黄,泊玉就又下凡了。这消息传到今朝耳里,手中虚南灯的光芒猛地黯淡了下去,像是她颤颤巍巍的一颗心。
迟桑嗤了一声,凑到今朝耳边低语:“喂,今朝,我知道泊玉此番要去哪里,你想不想知道?你把崇恩最宝贝的那方梨花墨给老子拿来,老子就告诉你!”一脸得意洋洋的表情。
今朝安安静静地看他一眼,回过头去不搭理他。
迟桑露出一副早知你会这样的神情,百无聊赖地往椅子上一靠,架起二郎腿来,斜睨过去:“罢了,老子大发慈悲告诉你得了,泊玉这次下界,是要去狼族的地盘,找机会把狼后肚子里的孩子……嗯,这样那样,灭了妖王出世的脱胎肉体,斩草除根。”说罢,扬高了眉,无赖地笑,“今朝,甭废话,拿那方梨花墨来谢老子吧!”
“迟桑,我……”刚想说些什么,那人却早掠到门边,哈哈大笑。
“得,知道你老实,老子就不为难你了。”
“那梨花墨呢?”今朝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
“老子可看不上那劳什子墨,只不过和南海龙太子打了赌,赌老子能拿到崇恩的宝贝,这次输了,大不了下次再赢回来!”潇洒地一挥手,衣袂飘飞,远去的背影张狂霸气。
今朝仙子也要下界游历。收拾了包袱,几件衣服,一盏灯,一只神兽,与千年前出蓬莱岛时是一样的简朴,只不过这次,神兽化作了人身,孩童长成了姑娘。
提了包袱去找崇恩,小小一间花厅里,他正和东王公对弈。
今朝说:“父君,我想下界游历。”
对面那人充耳不闻,眼都未抬一下,执着一枚棋子凝神苦思,半日“啪”的一声,冰凉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才冷冷说一句:“不可。”寒意比玉石更甚。
早等得不耐烦的迟桑立刻瞪圆了眼睛:“格老子的,凭什么不准?为什么不准?老子——”未出口的豪言壮语被那一双藏了万年积雪的眼睛轻轻一瞥,很没志气地随着口水咕咚咚地咽了下去。
崇恩低头喝了茶,抬起头来瞥今朝一眼:“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父君,我想下界游历。”还是那句话,平平淡淡的一字一句,固执地如同磐石。
崇恩眉一挑,目光立刻凌厉起来,表情似讽似嘲,正要说些什么,东王公笑意盈盈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崇恩,你也太严肃了,今朝仙子也大了,按理是该下界去经历经历了,老夫教了这么多徒弟,今朝虽不是最聪颖的,却是最刻苦的。老夫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再不放心,这不还有迟桑跟着么。”
崇恩蹙了眉,东王公是长一辈的神仙,便是天帝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迎出去,他既然开了口,崇恩就不好再说什么,沉吟半晌,说:“要走也不急于一时,今朝,你先回去,明日再走。”
看着今朝和迟桑离开,崇恩视线这才转到东王公身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东王公也不回避,笑说:“崇恩,情爱这东西,向来是由不得人心做主的。她要去,就让她去。”又有意无意地带过几句,“你堂堂崇恩圣帝都避不了情毒,就不要要求才成仙两万年的小娃儿了。”
第二日,今朝起了大早,砰砰嗙嗙的动静吵醒了邻屋的迟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嘟囔:“格老子的,今朝,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