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弹性的、几乎失去所有水分的泥石球,被千万根短短的细针包裹着,然后迅速地往四周破散开。
这听上去不像是玻璃,而更想是厚厚的瓦制品。我像这应该是一个瓦制花盆被摔碎所发出的声音。
一个大花盆被摔碎了通常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被人用力摔碎的,另一种可能是摆在阳台没放好,掉到楼下摔碎的。我赶紧跑到阳台,看有什么事发生。接下来听到的就是那一男一女的吵架声。
“发火有逼用啊!?有逼用啊!?”
女人说话速度很快,声音很尖,而且简单而重复地说着些粗俗的话,骂起人来几乎全都是这些粗俗的字眼,可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骂对方,骂到最后,对方的错误完全就变成了“没逼用”而已。
“有逼用啊!?”她神经质地重复了第三次。
“有逼——用……”她还把第二个字再加强了一下。只有后面她还有没有说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说完个“用”字以后声音就变得很小了。大概是气势用完了吧,这么个骂人法能有啥气势呢?不过泼妇就是有这个办法,她们总是很有韧性的,要么就是气势降了下来也可以重新燃烧,要么就是不让它降下来。方法很简单,前者就是不断地更换脏话,后者就是把同样的脏话反复地用。这么看来,这个女人多半是个四五十岁的泼妇。这个年纪的女人最有骂劲,因为二三十岁的女人,一般不会积着太多怨气,而且要么就是自己还有本钱,要么就是自己还有希望(自己的儿女),吵架也不会吵得这么空洞;而过了六十岁,可能就没那么好宗气骂人了,她们只会絮絮叨叨,罗罗嗦嗦。只有四五十岁的女人——这些感到生活空洞乏味,没有任何意义,感到人生已经向末路拐弯的女人们,才可能这么骂人。当然并不是说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都会这么骂人,而是指那部分修养比较差的,那些整天把“鸡巴”和“逼”挂在嘴边的女人们。
她重复了四次的那句话,前两次之间都是很紧凑的,而第二次和第三次、第三次和第四次之间都停顿了好一段时间,好像是等对方答话,见对方不答话,就一方面想继续打击对方的气势,另一方面又因为自己的挑衅得不到预期的“报酬”而惯性地加重了自己的“付出”。
可是当她说完第四次以后,马上就听到了一声闷响,像是两种硬物之间撞击的声音,“叭”的一下响起来然后迅速减弱,而微弱的余响却“恍恍”地在盆地中回旋,踉踉跄跄地向天空逃走。
“叼你个逼啊!”
良久。
“我操你条——毛!”
我到处望却找不到声音的源头,但看见那位老人家摇着大葵扇站在他的窗前,往我的方向望过来。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我,我故意伸出脖子往楼上望了望,然后又向其他地方张望,不自觉地做出挺夸张的动作。我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我怕老人家以为是我家在吵架,所以我故意望了望楼上,似乎在告诉老人家吵架的不是我们家人。但又发现根本不可能是楼上在吵架,所以四处张望,企图寻找一个转嫁目标,让老人家向那个“代罪羔羊”望过去。
吵架持续了很久,巷子里头许多人都站到了阳台上,又或者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张望,但似乎大家都没有对吵架的地点达成共识。人们只是听见吵架已经白热化到彻底丧失理智的地步了,因为大家听见那个女人用开始破烂的喉咙骂:
“我操你妈的鸡巴!”
大家要注意,这是个女人说的。
我开始还觉得这些吵架很烦人,可是这句话却让我觉得有点意思,起码让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女人已经进化得凶猛、残暴而且奇异而复杂。
“别吵啦!”一个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像一支箭一样撕裂了烟雾弥漫的浑浊空气,整个盆地突然静了下来。这个声音本来应该是很清脆的,可是却因为穿梭在烟尘滚滚的空气中,因此多少带着点尘埃、泥土,甚至是血丝,而它的锋利也许仅仅是出于她的年轻。
7
这一天,独居老人家在榕树旁坐了很久,一直到早上十一点多还在。这时候聚集在榕树旁的都是一些中年人,多数是些大婶。她们讲话的声音总是很大,像吵架一样。让人厌烦的是,我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听到的总是一些被她们过分强调而拖得很长很长的语气助词。
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老人家旁边不远的地方。他穿着一双黄色的橡胶拖鞋,一条到膝盖的宽松而随意的短裤,和一件暗黄色的T恤。他还是一头黑发,只是前额有一些秃,按年纪说应该还没有退休,估计是个下岗的职工。
他双手拿着一份报纸,把报纸摊开,看来并不像在认真读新闻。看这个姿势,他像是在找一些消息。过了一会儿,他把报纸折了两折,认真地读起其中的一面来。
现在他也可能不在读新闻,因为如果要读新闻的话,大可以一版一版按顺序读下来。而且作为下岗的职工,一般不会对时事新闻关心太多。他可能在找一些东西。我估计他在找财经消息,尤其是股市消息;或者是一些和赌博有关的消息,比方说足球或者地下六合彩。他们总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很多关于这些赌博的“玄机”。
老人家站起来走开,那个中年人稍微抬了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叠起报纸也跟着走了。他们好像没有说过话,又或者说了而我没有看见。他们一前一后地往小巷左边走过去,走得很慢。
他们互相认识吗?
他们不像是相识的街坊邻居,如果是认识的朋友一起走的话,通常是并排走的,可以一边走一边聊天。又或者他们觉得没有话题所以分开来走?也没有必要,因为那个中年男人大可以等老人家走远了以后才站起来离开,这样就避免了没话说的尴尬了。相识的人这么一前一后走,心里总会有点疙瘩吧。
又或者他们是亲戚?甚至是父子?如果是父子的话,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并不十分好,因为中年男人让他的父亲一个人住。他们往同一个方向走,而且并不是老人的家的方向,在这个时间,他们可能到外面的大排挡吃中午饭。中年的男人是住在这儿附近的,因为他是穿着拖鞋出来的。
他们慢慢地走出了我的视野。
8
在阳台能看到的最右面的一栋楼有五层高,顶层上面没有搭建其他的东西,在附近的平房里算是比较齐整的一栋。我能看见的是这栋楼左半部分,应该都是卧室。
这栋楼的四楼,每天晚上九点左右会亮起灯,一直到十一左右就关掉。灯光是橘黄色的,有点昏暗,容易让人产生睡意。
窗帘总是不会全都拉上,经常留下一条很大的缝,又或者是拉开了大半。窗帘不厚,虽然不能透过窗帘看见屋子里头的摆设,可是窗帘遮挡不住从房子里头透出来的灯光。
房间旁边是一个浴室,我能看见大半个浴室的外墙。浴室有一扇窗。现在差不多是晚上九点了,浴室的灯光亮了起来。窗户贴了纸窗花,窗户里面的活动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只是偶尔有人靠近窗边,我就能看见一个黑影。窗户上方装着一个排气扇,就在灯亮起来的同时,排气扇也开始转动了。
过了将近二十分钟,房间那盏橘黄色的灯开了,一个女人从窗帘的缝隙中一闪而过。她似乎是穿着红色的睡衣,而且应该是无袖吊带的,因为我看见她的胳膊和双手。她的长发很直。
她走到梳妆台上坐了下来,我刚好可以透过窗帘的缝看见。这时她肩上搭着一条白色的大毛巾,她用它来轻轻地擦着头发。因为她的动作一点都不急,所以我感觉是“轻轻地”。擦了一会儿以后,她拿起桌面上的一支像遮哩水一样的东西,往手上挤了点,然后又轻轻地往头发上抹上。我猜那是护发素。
我能在镜子里看见她的样子,但因为离得比较远,加上了变焦镜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她的下巴稍稍有点尖,鼻子看起来也长得很精致。估计近看的话也是个漂亮的女子。
她的确是穿着无袖的吊带睡衣,睡衣露出了大约后背三分之一到一半,从后背靠近中间的地方一直到过了膝盖,就像一条连衣裙。睡衣不是棉质的,因为它根据光线和衣服的褶皱,略显出色彩的明暗变化。这可能是一件绸质的衣服。
我每次看见这个年轻女人时,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她应该不和别的男人住在一块儿。可是她既然这么注重自己的睡衣,可能是因为她以前和男朋友长期生活在一起,又或者她准备着随时有可能到来的性生活。女孩子穿的那种卡通睡衣,对男人的诱惑力始终没有穿这样的睡衣大吧,这件睡衣让她显得性感而成熟。
她站起来了,我在她的镜子的最上方只能看见她的胸部,和垂到胸前的碎发。
可能是衣服质地的问题吧,随着光线的变化,我总觉得那件睡衣有点通透,我似乎看见了她的腰。因为那件睡衣并没有随着她的身材而进行裁收,腰部自然没有束起。布匹很自然地直线垂下。她的腰似乎很细,藏在这块布幕后,显得更玲珑。
她拉开了窗帘,然后出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把一箩洗好的衣服拿进来,然后晾到房间的窗台外。窗台上装了向外伸出的防盗网。她的衣服都不是很正式的,可能她并不在很严格的企业上班。
当然,少不了那些蕾丝的内衣和内裤。今天晾出来的是粉红色的。
十一点钟,她关了房间灯。可能就去了睡觉,因为房间里黑了,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几分钟,她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可能刚才忘记了。可是她始终留下一条缝,不知道是故意留的还是不小心打开的,又或者是窗帘坏了。
9
我在小巷那个亮着温馨的灯光的小天地里又看见了那个喝酒的男人。他今天穿的是花花的衬衣,不同的是他好像并没有喝醉。
那个小天地旁边的两栋楼底层的门口是相对着的,其中一栋楼的门口前有三级楼梯。他在最高那级坐了下来,手上拿着一瓶酒。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并没有侧头去看,而是直接开始和她说话。看来他们是认识的。
那个女的看上去比较娇小,但她穿得很性感。超短裙只比内裤长一点,质地是类似塑料的,反射着蓝色的光,而且她把裙子穿得很低,在腰上束了一条黑色的很粗的皮带,露脐的吊带背心也是和超短裙一套的,质地和颜色都一样。外面再套了件很短的黑色皮衣,长袖的。她穿着黑色的高跟鞋,大概四五厘米高的后跟并不细,鞋子有两条大约有一个手指头粗的带子交叉地扣在脚踝骨头上方,整个鞋子看上去挺野性。
那个女长得挺可爱,眼睛大大的,脸有点圆。她化着挺浓的妆,尤其是眼睛,上了挺夸张的睫毛膏。
男人说话并不多,偶尔会抬起酒瓶喝一口。那个女的说话似乎比较激动,有那么一两次,可能她说话的声音比较大了,男的把拍了拍她的肩膀,并把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嘴巴前,可能是向她示意让她说得小声点。
他们是普通朋友吗?按举止来看,他们并没有亲热的行为,只是在聊天。可能他们住得比较近,又或者是熟人,约出去一起喝酒吧?这两个人是否住在这里我不知道,我能看见的就是那么几户人。其他绝大多数的房子里头,就算晚上开着灯,我也看不见人影的走动。但肯定至少有一个住在这里附近,否则干嘛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聊天呢?
可是接下来的事让我犹豫了,女的突然凑到了男人的脸旁,好像是吻了他一下,我不敢肯定,因为男人的头挡住了我的视线。
也许是配合着这样温暖的灯光,就连我也被这突然的一吻感动了。我马上把他们拍了下来。我觉得我的心里一暖,胸口一热,就像这个吻是吻在我的耳边一样。
男人望着那个女人,然后站了起来,伸手把她拉了起来,然后拖着手走了。
可能他们是情侣,也可能是刚刚表白。我开始羡慕他们。
我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三点。
10
我们小区里头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大概差不多三十岁,她就住在我楼上。她的丈夫长年在外面跑生意,估计赚了不少钱,她平时就呆在家里,有空就去逛街或者打牌,无聊的时候也会找我聊天。
最近她让我帮她刚满一岁大的儿子拍些照片,她来找我的时候看见了我那天偷拍的那对男女亲热的照片。她一直在看着这张照片,我知道她一定在想一些事。难道说她害怕这种偷拍的行为?也不至于吧,这张照片没什么敏感的,我反而觉得配着当时的灯光,还挺温馨呢。又或者说她认识那个男人?
“哦,没有。只是在酒吧里头见过他两次。”
有朋友找她的时候她也会去一下酒吧,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喝酒。有时候她会喝点红酒。我觉得酒吧这样的地方不太适合她。
她也许是个标准的幸福小女人,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虽然她生过孩子,可是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而且她长得很漂亮。如果要一个情人的话,她绝对是完美的,因为做情人的话,可以忽视她空虚的生活。可是她是那种聪明的女人,她的丈夫有钱,对她也不错,她物质生活的质量这么好,怎么可能背叛他的丈夫呢?她不会的。就算她说不上聪明,也是很理智的。
所以我叫她琳姐,觉得有个这样的小贵妇式的朋友也挺荣幸。
11
入秋的时候,天气偶尔还是很热,人们还没能够适应时冷时热的天气,所以每当碰到很闷热的日子,就会聚集到大榕树下乘凉。
那天我正做着梦,梦见一个长着鹰一样金色翅膀的女人向我走来,随着微风,从她的身上散落出带着香味的羽毛,羽毛逐渐地变成一片片闪着阳光的花瓣。花瓣不断地从她的身上飘散出来,直到她最后变成了一朵花,在风的吹拂下一下子把全部花瓣都散开,在空中“沙沙沙”地飞走。
这些花瓣的碎片逐渐化成了嘤嘤嗡嗡的声音,像柔滑的海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