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长大了啊,有自己的主意了,罢了,你回去罢,哀家也不多问了。”钱太后深感无奈,闭上眼不欲多言。
“母后!您怎么如此说,朕与您也有母子之情,怎会不顾及您所愿。您这般说朕岂不成了不孝之人,朕百年之后如何去见父皇。这样吧,既然您如此说,朕本是让皇后在宫中抄阅经书静心礼佛,这便让她每日早晨来您这儿陪你用过早膳在这边抄经礼佛。身为皇后,您病了她本就该侍疾,今日天色不早,明日再让她过来吧。不过午后便让她回去,朕口谕以下,禁足令还是在的,如此权衡,母后您看如何?”李承胤勉强一笑,“母后也不要太过为难了吧。”
钱太后心知这样已是最好,不能再为皇后争取更多,便轻声应好,说累了要歇息,让皇帝回去。其实她心中明白,这所谓的母子之情甚是浅薄,否则在自己面前就不会自称朕了,在周氏面前他应是自称儿子的。且当初周氏要废了她独坐太后之位,即便先帝临终遗言,皇帝也差点同意。幸好啊,幸好先帝曾留遗旨给内阁大臣,必须遵原配钱皇后为太后,这才有如今东西两宫太后的局面,否则她将来的陵寝都不知在哪,死后灵魂也见不到先帝,无处归依。
这边李承胤刚出慈宁宫不久,便有仁寿宫宫人来寻说周太后想见皇帝,请皇帝前往仁寿宫叙话。
李承胤心中烦躁,亲生母亲从先帝生前便与钱太后争斗不休,他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嫡母,且先帝遗命,如何能够只顾亲母而轻嫡母呢,便是众大臣与天下人都会诟病笑话。而他亲生母亲还老拿这些事来为难他,之前便有独尊她一位太后之意,今日让他过去不知又要生什么矛盾闲气,想起来就是一顿火没处发,他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人了,似乎在她眼中他只是用来争斗的棋子,除了利用再无其他用处,母子之情何其浅薄,细想可能比之钱太后都不如。他真是个可怜的皇帝,爹不疼娘不爱的,还要经历百般折磨。
来到仁寿宫,李承胤就看见周氏红光满面气色甚好地坐在椅上笑意盈盈地将他望着,看见他这么快来了似乎心中甚喜。
周氏看皇帝来那么早便觉得他心中还是最看重自己这个亲母,不枉十月怀胎生了他,向他招招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就开口问:“刚从慈宁宫过来吗,天气这么热,可莫要中暑了,来,这是冰镇的西瓜,吃了解解暑热。”说着就将果盘朝他推了推。
李承胤摆手拒绝:“儿子没事,母后自己注意身体,儿子年轻身子好,这么点路又有御撵,不妨事,而且母后这里放了冰,凉快得很。不知母后叫儿子来此有何事吩咐?”
周氏佯怒:“哀家没事便不能叫你来此了吗?难道哀家想儿子了想跟儿子说说话都不行,你都好几天没来哀家这了!”
李承胤只觉得这样的应付虚伪而疲惫,却也只能歉然应声:“儿子不敢,只是这几日有些繁忙,未来得及过来罢了。母后莫要生气。”心知她定有话要说,李承胤就静等她继续。
果不其然,周氏开始询问钱氏的情况:“今日听说钱太后在慈宁宫宫门口晕倒了,你去看过如何啊?她同你可说了些什么话?”
李承胤不敢瞒她,毕竟周氏在这后宫还是到处有眼线的,欺瞒半分若是让她发现了就又要哭闹一番了,于是他一一作答:“钱太后只是旧疾复发,偶感风寒,太医说开了药好好静养就不妨事了。她只是有些责怪儿子对皇后的责罚太重了些,让皇后脸上无光了,儿子便允许皇后每日早晨去慈宁宫侍疾。母后意下如何?”他还要庆幸两宫太后恨不得死生不见,不然两厢见面自己都不该如何称呼了。
周氏点头,笑意更浓,缓缓道:“既然不妨事,那就好好养着吧,哀家也不必去探望了。至于责怪你,哼,她算什么,你可是当朝天子,说一不二,罚谁,怎么罚,自有你自己做主,用得着她说三道四的?皇后言行不端,管束后宫不当,让她吃个教训也好,出嫁从夫,她本就该事事顺从你。不过你既然都已经出口了,哀家也不便说什么,一会陪哀家用了膳再回去,啊~”其实周氏心中也觉得皇后肯定是委屈了些,定是那林氏贱婢撺掇了皇帝些什么,但周氏向来喜欢与钱氏唱反调,自然是钱氏说好的她觉得不好,钱氏说不好的她觉得好。所以她自然不待见静蓉了,而钱氏不喜的万云贞,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李承胤应下,一时无话,便陪周氏静坐,心中却突然想起静蓉早上那风姿绰约、柔媚慵懒的样子,心里既是欢喜,又是紧张,疑惑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她,但想起她那副撩人样心里又痒痒,又有一种不想别人看到,此景一人独览的心思。这般想着,他就有些心不在焉,却还是勉强地用了膳然后去了云贞宫中,毕竟她病了,自己总要陪着她。皇后那里来日方长,何况她见了他就是一副死人脸,见了更来气,还是想象中的她会嗔会笑,甚是可爱。
静蓉收到消息的时候,着实有些欢喜,欢喜的是每日也算能出这实在有些小的四方天地里的四方小天地,虽然只能去慈宁宫,但也是好的。她也有些忧心钱太后的病情,虽然传旨的太监说只是旧疾,但钱太后身子虚弱,想来这一病是极难受的。她不顾体弱想来探看自己生了病还为自己求得这样的恩旨,静蓉心里是极为感激的,这毕竟是深宫难得的温情,自己定要好好照顾她感谢她,也陪她说说话,都是深宫寂寞人。静蓉于是让春萱去太医院细细询问院正,决定第二天做些药膳一同带去。
一夜过去,静蓉一行便带着补汤药膳往慈宁宫去,这日,她也终于听到了一直羡慕的先帝与钱氏患难之情,深宫之恩的故事,越发感佩钱氏的坚毅与深情,这确实是一代贤后,又对先帝用情至深,当得起母仪天下、中宫之主。
☆、第八章 耳闻旧事心动容
来到慈宁宫,静蓉好不容易才劝了钱太后,让她就算实在没胃口也要用些药膳。劝了好久,她听是静蓉亲手做的,才有感于她的孝心努力用了小半碗。
之后静蓉便打算好好在案边抄写经书,钱氏好笑地打断了她:“傻孩子,这历来抄经书不过是个罚的名头罢了,哪里有你这般认真用心的,你来陪哀家说说话,哀家老了,不定哪日就去陪先帝了,静儿啊,最后这些日子有你陪着哀家,哀家也不寂寞喽。”
静蓉忙摇头,掩住心中酸涩,强笑:“母后说哪里话,您会长命百岁的,儿臣会一直陪着您的……”
钱氏拍拍静蓉的手,示意她坐近些,叹息道:“罢了,不说这些了,你想必也疑惑哀家为何喜欢你吧。”见静蓉点头,钱氏继续道,“先帝更中意你是一个原因,哀家总是以先帝之命为先的,另外,哀家自个儿也是看你端庄稳重,一点都不显小家子气,总让哀家想起年轻的时候。你不是想知道哀家与先帝的故事吗,外面传言那么多,想不想听哀家自个说说?“说罢便看着静蓉的眼睛。
静蓉很有些期待,却又担心钱氏的身子,犹豫道:“母后,儿臣……自然是想听的,只是,不若等您改日身子好些再讲给静儿听吧。”
钱氏笑笑:“本就是叫你来说话的,便再是病弱,哀家也有说话的力气,何况,哀家也想找个人讲一讲当年那些岁月啊……”说着就将那漫长的二十多年娓娓道来。说到情难自抑处,钱氏不禁潸然泪下,静蓉一边安慰,一边也忍不住跟着掉泪。
钱太后与先帝可算是少年夫妻,她是当时的张太皇太后选的,完全按女则女训的规范来挑,张太皇太后想选一个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能镶助社稷、有功江山的良妻贤后,最终选中了她。而她虽没有如张氏所愿想的那般在危难之时有强硬的政治手段,但终是为先帝、为江山付出了全部的汗血与心力,甚至爱其所爱,忧其所忧,甚至为了不让先帝为难,对三不五时挑衅的周氏百般忍让。
初时,她是幸运的,她在张氏的操持下,有一个万分隆重的封后大典,那时,她十六岁,他十五岁。他们琴瑟和鸣,相敬如宾,虽是帝王之家,也有脉脉温情。后宫纵百花争艳,他也对这发妻最是看重。她劝他雨露均沾,百般维护后宫宁和,爱护他的子嗣,让他无后顾之忧。她以为,这样平静美好的生活会持续到老,却不曾想,人生不如意事十有□□,突变之所以称为突变,命运之所以称为命运,便是因为它们永远出人意料。
正统十四年七月,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候,从那时开始的漫长岁月里,即便是炎炎夏日,她也是如堕冰窖。
那年那月,蒙古瓦剌部太师也先出兵叛乱,大燕边境告急,朝廷一时无可用之将领,先帝竟听信了奸人王振之言义无反顾决定亲征平叛,她百般劝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都坚定不移,张太皇太后早已不在,再无人可以左右他的决定,他还反过来安慰她。他说,他是当朝天子,上苍庇佑,定会大败叛军,得胜归朝,成为一个功勋卓着、天下拜服的帝王,而她只需备好酒席等他共饮相庆。
他成竹在胸浩浩荡荡远赴边关誓斩敌首,她在朝坐立难安忧心在怀日夜叩首求菩萨佛祖保佑。
但天不遂人愿,最让她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他被奸人王振所陷害,在荒郊野山岗过夜,被瓦剌大军轻易俘虏。
当八月消息传入京中的时候,她几乎心魂俱丧。没有了他作势品评言笑晏晏,对镜描妆赋予谁人看;没有了他琴中月下潇洒剑舞,这吟诗奏曲又与谁人听;没有了他同坐庙堂依偎身旁,这富贵荣华锦绣权杖在她眼里都成虚妄!
她也想有豪情万丈,马上英姿飒飒,大唤一声:等我,广旭!此时她恨自己不若木兰能够军中驰骋大战敌军,亦不似女主武皇能够挥毫泼墨指点江山。她只学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腔女儿情怀倾负,当两人闲情逸致闺房娱乐时,她庆幸自己能与他应答如流,谈笑风生。但如今他独临危境,她恨不能学得一身权谋算计,行军千策,御敌手段,纵千难万险,她往矣。但她什么都不会,她不能将自己赔进去害他担心,她祈祷,她求告,一腔热血真心能否减他分毫之伤。他们告诉她,瓦剌要的是钱财,她以为终是一条出路,千金散,钗环卸,锦罗去,着布衣,食粗粮,一心殷殷盼君安。
但人心何其贪婪,瓦剌坐地起价,也先不仅要更多的钱财,甚至想要划割大燕江山。如何能让他们得逞!众臣不愿,天下百姓不愿,她虽想要回她的丈夫,但她身为皇后,更懂得社稷次之,君为轻!她将一腔苦恨泪水咽下,用仿若灵魂出窍的空茫语气说出赞同另立新君的话,其实她也想着,若他没有那么大的人质作用,也许他就能早日归家。
一生情,何时尽,孤魂对月词空吟,跪伏地,求神灵,康健可换君安平?泪空流,难止休,眼翳层层腿恨留。她哭瞎了眼,冻伤了腿,风寒入骨,沉疴染身,但她情愿不求医问药,只当这是向苍天要回丈夫的代价。
许是天可怜见,第二年,也就是景泰元年八月,他被放了回来,但他再不是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帝王,他成了有名无实没有权力地位徒有其名的太上皇,被拘禁南宫,只要有人提议他复位,那人就会被景泰帝处死。她本不愿再见他,疾病缠身瞎眼瘸腿的她已经风华不再,她自觉不配成为他的妻子。但他终是听说她这般模样的原因,哪里会嫌弃如此深爱自己入骨髓的糟糠之妻。他们坦白心意,心心相印,在这幽禁岁月中相依为命,他们大概都觉得,只要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那么老死南宫也没有太大遗憾。但得此心同,唯愿共白头。
命运终是些许善待了他们,转眼凄苦的七年过去,他再登帝位,也让她继续安坐皇后之位。他一心企盼她能孕育他们的孩儿继承这大燕江山,但事事不能皆如人意,她的身子早已毁损,再无生子之可能。于是周氏之子李承胤再度当上太子,周氏的气焰也愈加嚣张。周氏想像废宣宗朝胡皇后那样因为她无子而废了她。但幸好,子嗣或许也敌不过他心中的夫妻情深。
她说,或许他对她不是深切痴狂的爱情,但共度艰难,相互扶持的情谊早已让他们有了刻骨的亲情,谁也无法代替。
她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贫贱夫妻若能在那同患难的日子里坚持着一起走下来,那么他们的感情也是那些一生顺遂的夫妻所无法比拟的。
但虽愿真心相守,敌不过岁月带走生命,他终是重病缠身,溘然长逝,他怕自己难过,千叮万嘱让她不可自寻短见,之后便不肯再相见,让她渐渐淡忘。但她如何忘却,那样好的夫君,身为天子,却终将她系在心头,临终也不忘留遗言给内阁大臣和太子要善待于她。
她牢牢记着他的每一句话,好好保重自己,不然待她死后也不愿与她相见。
……
听完他们的故事,静蓉已是眼圈深红,患难见真情。先帝与钱氏的感情是旁人所不能体会的,自己听着都是如此感动,何况身在其中的人呢。但听完这些,她也开始体谅李承胤,他与林氏毕竟共患难这么多年,心系于林氏也可以理解,她应该体谅他,包容他。
钱氏说完,就觉得有些乏了,看静蓉感动又深思的样子,她感叹:“好孩子,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皇帝跟林氏与当年的先帝和哀家还是不一样的。你只知林氏陪伴皇帝这么多年,可知原本林氏并不心甘情愿,是当年的文太后,也就是皇帝的祖母下了死令,让林氏护皇帝周全,否则,呵,她哪里会这么听话,她知道她一旦逃离便逃不过死亡,才一直安心待下去。如今,怕是她就是贪这权势罢了。真心假意,终见真章。世间没有一模一样的经历,所以也不会有第二个一样的先帝与哀家的故事。说了这么多,静儿你明白了吗?”
静蓉听得惊心,原来自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为何钱氏不曾告诉皇上呢,转而想了想,又明白了,皇上好不容易感受到一份温情,只要是关心他的人,谁愿意去剥夺他心中难得的温暖呢,若是得知真相,他必定觉得世间冷漠,或许还会封闭所有的感情,他从小就是那样敏感的一个人呐。
看钱氏累了,昏昏欲睡又无甚胃口,而且时间已是不早,静蓉便打算回去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