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谁,他现在要把她带到哪里呢?女孩很想问那些问题,但因为恐惧,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他们离开大道沿着河岸走了一小段路程,寻找着可以休息的平地。莉娅跟着凯恩穿行在河岸边的杂树丛中,詹姆斯送给她的斗篷划到干草发出嘶嘶的声响。那些杂草看起来细长繁芜,侧枝上几乎没有多少叶子,但下面的土地干燥而柔软,杂草应该能令他们躲开偷窥的眼睛。
走在干燥开阔的大路上时,他们几乎快要被烤干了,现在走到树荫下才感觉到一些凉意。老人在一块平坦的岩石旁解下背包,莉娅小心地靠近他,躲在低垂的树枝下。树下有些阴暗,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让眼睛适应了环境。凯恩坐在石头上长舒了一口气,他把双腿交错在一起,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脚。她注意到老人用一块布包裹着破旧的凉鞋,布上血迹斑斑。
“我发现河边有许多长满了芒刺的芦苇,”他说,“它们生得很高,顶部有灰色的绒毛。芦苇根是非常有用的药膏,你能去取一些回来吗?”
莉娅从树荫里走出来,跑到河边一个长满芦苇的地方。她将身子慢慢探下河堤,尽量不被芦苇根部的淤泥弄脏,然后把手伸进水里,将拔出来的芦苇根放到嘴里贪婪地吸吮着,那东西尝起来有些沙砾和金属的腥气,但是非常可口。她饱饱地美餐了一顿,直到肚子咕咕作响开始往下坠,才又从软泥里拔出几根芦苇来。莉娅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芦苇拔了起来,当她爬上河岸回到树下时,像虫子一样肥肥白白的芦苇须根就在她手中悬吊着。
凯恩把芦苇根放到岩石上,从地上拿起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砸了好几下,直到根须变成乳白色的浆汁。接着他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解开鞋子和裹脚布,把白色的浆汁涂在被磨掉皮的伤口处。他这时发出轻轻的嘘声,好像被芦苇浆灼伤了一样。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相信这种特殊的植物有一种能够减轻疼痛的物质,浆液可以保护和吸干伤患处,所以它可以治愈伤痛。佩金在崔斯特姆的时候,也用这种浆液治愈了很多伤患,后来……”他看了看莉娅,“我猜你饿了吧?我们得吃点东西来保持体力。在我的背包里找找吧,应该还有面包。”
莉娅立刻在他的背包里翻了起来。她在一大堆晦涩难懂的书籍下面找到了一小块面包。还有一些小巧神秘的盒子和卷轴。凯恩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摇了摇头。“我们需要给你找点其他的东西吃。”他说道。
莉娅跟着他走下河堤,沿着河边走到一处弯道,河水在那里形成了一片缓缓流动的安静水塘。河边有一段树根伸到了水塘边,同时在水塘上空形成了厚密的树阴,树上许多黑色的触须垂下来扎到了土里。他从背包里拿出来一个小水袋装满水,然后拿出一捆卷轴跪坐在河边,开始翻阅上面记录的咒语。然后,他拿起手杖的一端将其刺向水中。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蓝色的光芒射进了水底,接着一条银白色的肥鱼从水下交错纠缠的根茎之间浮上来,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现在抓住它,赶快。”凯恩轻柔地命令道。莉娅伸手把它捞起来,这条鱼还真是又软又滑。又一条浮出水面了,这条比刚才那条小一点,但是更加圆一些。接着又是一条,这是三条里面最大的。她把这几条鱼捞了上来。凯恩缓缓站起身来,似乎身上的肌肉依然疼痛。“咒语令手杖产生了电荷,然后又传到了水里,它能使鱼的肌肉松弛,暂时陷入麻痹状态。电荷不是很强大,但是比做钩钓鱼来得更容易。我们的晚餐有着落了。现在把鱼拿回去,我们开始生火吧。”
他们回到树阴下,此时天边的最后一道亮光也已经消失,夜幕降临了。她把鱼放在岩石边,凯恩则挖了一个火坑,在里面垫上干草和树枝。气温下降得很快,她看到詹姆斯的斗篷放在一旁,就拿来披在身上。这衣服似乎有种熟悉的味道,小女孩感觉到了它的温暖,对此心存感激。
老人显然是一名巫师。卡尔蒂姆有许多法师,但除了街头上可以看到的魔术表演,她从未见到过什么真正的魔法。尽管她还不信任他,但是老人的能力激起了她的兴趣。他又开始在包里找寻东西,最后拿出某种粉末洒在火坑里,然后撞击着打火石。火光升腾起来,终于点着了干草,粉末随之劈啪作响,火坑里开始冒出浓烟,火焰就像一条舌头贪婪地舔着柴火。
火焰越烧越高,凯恩把一块平整的石头架在坑顶,然后把鱼放在石头上面,美妙的香味在夜晚的空气中飘散。莉娅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这次响的声音比刚才还要大,火焰散发的热气温暖了她的手和脸。她放松下来,但是身子却开始颤抖,而且越来越厉害——她一边发抖一边哭泣,泪如涌泉般在脸颊上奔流而下。
老人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似乎对莉娅的哭泣毫无察觉。“我以为你早就该大哭一场了,”他终于开口了,但是没有看她,“我知道这很艰难,尤其是在你这么小的年龄,但是你必须控制住自己。现在暂时没什么危险了,所以你才对创伤作出了生理反应。哭是很正常的,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莉娅。”
“我的,我的妈妈,她,她死了吗?”
“不,吉莉安没有死,”凯恩看着她说道,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情绪,“还有,她不是你母亲。”
这句话令女孩儿大吃一惊,她在震惊之下忘记了哭泣。她的心脏砰砰跳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她瞬间感到口干舌燥。
“我已经纠结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真相,但是我觉得现在没有理由瞒下去了。尽管你还年幼,但是你有权利知道事实。”老人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映射着篝火的光芒。她把这双眼睛想象成树林里燃烧的炭火。“你的亲生母亲来自崔斯特姆,名叫艾德莉娅,她拥有独一无二的天赋。”
“我——我不相信你。”
“艾德莉娅和吉莉安一起逃离崔斯特姆来到卡尔蒂姆,我们原来一直都生活在崔斯特姆。艾德莉娅在这里生下了你,但她是个安定不下来的人,更不是个会照顾小孩的女人。吉莉安在卡尔蒂姆安顿了下来,她的处境比较安全,是照顾好你的最佳人选,在艾德莉娅无法尽到责任的时候……而我更加糟糕,即便我摆脱那些桎梏。”
“你在撒谎!”
“不,”凯恩回答道,他的语调逐渐变得坚定起来,“我没有。”
“就是就是,你就是撒谎!”
“莉娅,你一定要保持冷静……”
“我——我恨你!别管我!”莉娅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时火苗突然上窜,发出嘶嘶的声响。她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远远跑开了,将那老头和火上发出恶心气味的鱼丢在了身后。她的双手在黑暗中挥舞着,眼前却尽是凯恩的表情,还有他那闪烁着火光的眼睛。
她感觉到树枝刮擦着身体,但她还是冲进了树丛之中,任凭冰冷的夜风在耳边掠过。她漫无目的地在荒草上奔跑,感觉胃里那块像石头一样的面包快要泛上来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句话:“她不是你的母亲……她不是你的母亲……”
她心里充满了怒火。那老头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此时所有的绝望、恐惧、孤独感都涌上了心头。她的妈妈当然是吉莉安;不可能是其他人。然而……她内心深处难道不是一直感到莫名的孤独吗?那些男孩嘲笑她是个流浪儿,是一个没有血脉和家庭的女孩,这又是为什么呢?
她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卡尔蒂姆风雨大作,狂风在山谷里呼啸着,一直将帐篷卷到城墙上。吉莉安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赶回家,紧紧地抓住莉娅的手。这时候,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周围轰隆隆地响,紧接着又下起了冰雹,大粒的冰雹如擂鼓一般击打在屋顶上,玻璃窗很快也被打碎了。吉莉安紧紧抱起她向外跑去,到达一处安全的房屋。吉莉安在那里给她唱歌,抚弄着她的头发,向她保证暴风雨一定会过去的,很快就会没事了。这是一位母亲的承诺。
“你的亲生母亲名叫艾德莉娅……”
不!莉娅紧握着拳头,指甲深陷在她的手掌里,恐惧、失望、愤怒的感觉撕心裂肺般爆炸开来。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她幼小的心灵还不能承受这样的事实。莉娅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长啸,这声音响彻了夜空,而且越传越响,直到盖过了所有声音。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点点星火,随后脚被绊了一下,接着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这时候,附近不知什么巨大的物体发出破裂的声响,回声传到了她的耳中,随后她便感觉到地面在震动,同时又听到了雷鸣般的声音。莉娅双手抱头,紧紧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但周围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她感到整个身体在撕裂般的疼痛,不禁再次尖叫起来。
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随后是一些命令式的咒语,接着嘈杂的声音和令人战栗的雷声消失了。
第十一章
崔斯特姆之梦
今晚我梦见一个小孩子在歇斯底里地哀嚎,那似乎来自地下深处的声音震碎了大教堂古老的窗户。当我醒来时,我意识到那是迪亚波罗最后痛苦挣扎的尖叫。在那声令人不安的尖叫之后,我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走出房间,忐忑不安地等待勇士的归来。他终于出现了,浑身都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我终于松了口气,他在这场恶战中幸存了下来,那些恐怖的经历终于成为了过去,但我依旧十分烦恼,我在想,如果我不是那么轻率地抛弃了家族的遗训,这一切是否有可能避免呢?
迪卡德·凯恩在翻阅自己的日记,还读了一遍几天前写的一段话。他坐在母亲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房间空空荡荡的非常安静,此时纠缠着他的幽灵终于安静下来了。几周以来,太阳第一次照耀在崔斯特姆的上空。
他思索着如何继续写下去。下一篇日记开篇应该是欢快的基调了。门外那些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人们还在庆祝着,嘶哑的欢呼声穿透了晨间的雾气。我应该出去和大家一起庆贺,凯恩心想。迪亚波罗被打败了,艾丹从地下墓穴中荣耀胜出,从地狱深处涌出的恶魔已经被驱散。长期忍受的苦难结束了,我应该为此欢欣鼓舞。
但是他高兴不起来。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废墟,街上依然可见飞溅的鲜血。这种惨象令他悲伤不已。烈火烧毁了大片大片的房屋,留下的是冒着黑烟的废墟,一些靠近大教堂的房屋被连根拔起,原本用来搭建墙壁的木头像火柴棍一样杂乱地堆在一起。
这个城市也许再也恢复不到当初的景象了,这都是他的错。更糟糕的是,凯恩心头还有一丝疑虑,他害怕目前的状况仍不是最终结局。
凯恩叹一口气,揉了揉疼痛的眼睛。崔斯特姆的幸存者也许不愿意承认这个城市仍然笼罩在阴影中。这个地方被诅咒了,应该像切除癌细胞一样把它完全烧毁,而不是听任它自由扩散。他环视斗室内堆积的书籍,书里记载的是久远的记忆:庇护之地以及其子民的历史,古老的科学探索,枯燥的事件记录——真相却不在其中。然而这里也收藏有其他书籍,这部分书籍是他最近从萨卡兰姆大教堂中收集的。那些书里记述的是更加久远的历史——庇护之地的恶魔和天使,他们的血统经历了几个世纪的交融和变化,所有的人类都是由他们衍生出来的。有些传奇故事是多年前母亲告诉凯恩的,而有些则是他闻所未闻的。
毋庸置疑,他们之前在这里面对的那些恶魔,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除此之外,他能相信书中所说的吗?那些都是可信的吗?如果是真的,他就是个坚持错误多年的老学究。他整个人生不过是一个谎言。
他在这小屋子里几乎无法呼吸。他需要点空间。有些事情必须要由他去做,不能再等下去了。
凯恩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没有去拿那根常用的手杖,而是抓起倚在屋角的另外一根。这手杖像布满了脓疮的伤口,邪恶从中流淌而出,老人拄着它蹒跚地走向门口,走到了灿烂的阳光里。
镇子中心的天空里有股浓烟扶摇而上。他不知道这是庆祝遗留下来的烟火还是失火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那些火焰都将帮助他完成要做的事情。
有人在吹着长笛,还有些人在唱歌。凯恩听到的不是轻快的歌曲,他觉得这歌声像是被遗弃的鸽子的悲鸣,它的爱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失踪了。
他一直向前走去,经过邻居家来到佩金昏暗的房子前面。房门半开着,入口挂着一块手写的指示牌。他没有往里面张望,生怕看到什么自己不愿看到的东西。佩金是这个城市唯一的医师,他为崔斯特姆的人们付出了很多很多。最令人悲痛的还是维特的遭遇,这个男孩被恶魔绑架了,要不是铁匠格里斯沃尔德及时救了他,他差点就遇害了,不过最后还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维特受了重伤,佩金不得不把维特的一条腿割掉了,然后安装了一根木制假肢。
维特的母亲在找到他之前就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了,维特变得越来越满腔仇恨和沉默寡言。他对默默地爱着吉莉安,可这一点好处都没有:她一直对他的感情熟视无睹,这让他的心都碎了。凯恩不确定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但他害怕事情最终变得不可收拾——少了一条腿的男孩很难战胜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事物。
他向城市中心走去。幸存的市民在街道的中心燃起了篝火,几个男人正在往上面添加柴火以把火焰升高。凯恩数了一下,大约有十五到二十来个人,他们大都年迈体弱,当初他们面对灾难别无他法,只能躲在家里等待这场风暴结束。讽刺的是,除了极少数勇敢的战士,幸存下来的就只有他们了。
法恩汉的女儿被屠夫杀害了,他远离众人独自坐着,醉醺醺的脸孔上泛着红光,双眼看上去黯淡无神。凯恩经过他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看,咕哝一声,接着拿起一瓶琥珀色发出臭味的酒痛饮了一口。
凯恩来到火堆旁,旁边的人给他让了一条路。有些人看到他手中的拐杖,立刻开始往后退缩,就好像看到了耍蛇者拿着一条致命的眼镜蛇。他望见艾丹站在火堆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从两栋楼之间的阴影里看过来。从地下墓穴里出来